五十四章浮光暗影

对于邺城来说,四月下旬是段极其烦躁的时期,是那种心里无底空空落落惶恐不安式的烦躁。建康有一段时间没有消息传回了,征北大将军眼下不知是何情形;燕军三十万大军侵边,卢奴丢了、蠡县丢了、安平丢了、深州丢了,民军节节败退,燕军中、西两路主力已经兵临冀州城和真定城下了;南方也不安稳,扬州军、荆州军都有异动,豫州的告急文书听说已送进了宫。各种不利的消息如同暴风骤雨前低低的厚厚乌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当然,当前局势虽然能令大部分人感到惶恐,却不能令所有人都感到惶恐;对有些人来说,这种局势其中另有玄机,为之振奋者有之,为之惕然者有之,为之彷徨者也有之。。。。。。

靠近邺城东门的戚里,一栋小宅子里此时就有两个彷徨的年轻人。夜已经很深了,两个年轻人却毫无睡意,一个皱着眉头掐指算计,一个负手在斗室内绕步思量。

“不行。这事必须由父亲作主,父亲虽然身子残了,见识还是有的。”负手绕行的蒲坚停下脚步,询问似的看向兄长。

“父亲?”掐指算计的蒲法惊愕地抬起头,眉头皱的更紧了。“永固。父亲只是身子残了?他在石青淫威之下这两年,残的可不仅仅是身子!怎能作得了主?”

“无论如何需要问一问父亲。”

蒲坚不是很肯定地坚持,好在蒲法也没什么主意,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挥手道:“好吧,就依你的。走,我们找父亲去。。。。。。”

两兄弟出了斗室,向院子正屋摸去。

上党之役结束后,张遇、王泰、张焕率豫州旧部来了邺城;左敬亭接管了白径、轵关的防卫;蒋干的戍卫军接管了壶关的防卫;冯鸯被任命为上党将军,驻守长子,节制本地坞堡壁主,蒲安挂着副将职衔,继续统带枋头部落在原地屯耕。蒲法、蒲坚兄弟带着家人则来到邺城寻父,麻秋不计前嫌,赏了一个小宅子安顿蒲雄一家。

蒲雄和蒲坚生母苟氏住在小院正堂,此时也未入睡。两兄弟推门进去之时,蒲雄正躺在胡床上盯着面前的七八个菜肴啧啧流着口水,不时伸箸叨上一筷塞进口中兴致盎然地大嚼。

蒲坚、蒲法两兄弟自到邺城第一天起,见到的就是一个除了不停地向肚子里塞食物其他什么都顾不上的的父亲。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至于为何如此,两兄弟体贴地没有追问,两条被打断的双腿和瘦骨嶙峋的身子已将原因隐隐昭示出来了。

“父亲。燕军南下了,三十万大军已经打到了冀州城。”

蒲法试探着说了一句,蒲雄嘻嘻一笑,抓起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啃得咋咋有声。

“听说大晋扬州军、荆州军都有异动,似乎有进兵中原的打算。”

蒲坚补了一句。蒲雄口中停顿了一下,随即连声咳嗽,原来是吃快呛着了。咳嗽了一阵,再次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听说石青因为谋逆被建康朝廷擒拿问罪了。”

蒲法这句话刚一出口,蒲雄马上有了反应。“怎么可能。呸呸呸。。。。。。。”蒲雄快速吐出嘴里的鸡骨头鸡肉,加重了语气再次惊问道:“怎么可能!大将军怎么可能会被建康擒拿!”

蒲雄的“大将军”叫的极其尊重,蒲法皱了一下眉头,说道:“父亲,这消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应该是真的。”

“宫里?”蒲雄拿过抹布擦了嘴,目光闪烁不停,似乎正在用心思索。

一旁的蒲坚眼睛一亮,他来邺城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见蒲雄用心思索,或者说是没有遮掩地做出用心思索的模样。只从这一点看,蒲雄就没有被饥饿完全消磨去锐气,以前更可能是隐忍待机。

振奋之余,蒲坚急促地说道:“父亲,是这样的,麻秋有心提前招揽石青的人马,所以透露出石青可能在建康坏事的消息,按说这个消息应该很可靠。另外,张遇说石青若是出事,麻秋应付不了眼前局面,中原大乱在即,我等与其跟随麻秋败亡,不如劝说叔祖与他里应外合,反出邺城,夺下上党,有此立身之本,到时可根据形势从容进退。坚儿与兄长拿不定主意,是以。。。。。。”

“张遇靠不住。”蒲雄摇了摇头,继而口音一转道:“不过他说的有道理,石青若是出事,凭麻秋之才镇不住邺城,中原大乱在即,我等确实该当早谋退路。”

蒲法也反应过来,明白自己父亲以前的所为是迫不得已的隐忍,当下又惊又喜地说道:“父亲以为我等该如何做?”

蒲雄缓缓地一字一顿道:“张遇虎狼之辈,只可暂时苟且,不可长久相伴。这样,蒲法悄悄回一趟上党,以吾之名义转告叔父,请他暗中结纳上党本地豪雄,先和张遇里应外合夺下上党,然后与上党群雄联合,剿灭张遇豫州军残部,再复推举冯鸯为上党大督护。”

蒲坚眼睛一亮。与张遇相比,冯家堡少堡主冯鸯可要好应付对了,有这样的一个大督护在上面顶着,枋头部落不定能再度崛起呢!

想到这里,蒲坚精神一振,正准备奉承父亲几句,大堂外突然响起一串枭凫般的笑声。

“嘎嘎噶——好隐忍好算计啊!蒲雄,难怪大将军对汝青眼有加,一再交代伍慈要多加照应呢。”大笑声中,正堂门户被推开,满脸笑意的伍慈和四个带刀武士昂首而入。

“糟糕!坏事了!”蒲坚心中一凛,身子一动,便即去抢挂在墙壁上的环刀。还没到墙边,他突然发觉墙壁上映着一个瑟瑟发抖正向一起拘搂的黑影,诧异之下,蒲坚不由自主地循着影子看去,但见自己的父亲蒲雄脸色惨白,全身战栗着往一起缩。

“父亲以前的作为只怕不仅仅是隐忍,更多的是恐惧吧。”

莫名其妙的念头倏地从脑际闪过,蒲坚不及细想,一把抓住墙壁上悬挂的环刀。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蒲雄哀苦凄凉之极的求恳声“伍大人,行云大人,饶命!饶命呢。。。。。。”蒲坚手下稍稍一滞,旋即抽刀出鞘,转身准备厮杀。

正堂之内,蒲雄躺在胡床上流泪泣告,蒲法脸色阴沉,怅然若失;四名护卫手按环刀,凶恶狰狞,伍慈斜睨蒲坚,连声冷笑。

蒲坚稍稍一愣,马上惊觉到不妙,这院子里不仅住着自家七八口人,还有十余位从上党带来的护卫,如今正堂闹出这么大动静,看守护卫为何一声不发?他们到底是被擒了或是背叛了?蒲坚一时想不透结果是何,但他终于明白过来,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昭示出他们这一家人不会有个好结局,对方已经彻底控制了局势。

明白了自身处境,蒲坚心头一黯,环刀嗒地一声落在地上。

伍慈眼中厉光一闪,盯着蒲雄道:“祸福唯人自招,于他人何干?与其乞求他人饶命,不如好生想想怎么才能让他人以为汝等有活下去的好处。”

哀声哭泣的蒲雄忽地抬头,不顾满脸的眼泪鼻涕,悲声恳求道:“请伍大人指点一条生路,但有所命,蒲雄一家老小必不敢违。。。。。。。”

伍慈目光在蒲法、蒲坚脸上一转,脸皮扯动阴阴笑道:“这就要看二位公子能否将功赎罪了。”

子时末,蒲雄居所的护卫仆妇被悄悄带走,尽皆换上了采风司人手。直到一切安排就绪,伍慈才离开蒲宅,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坐落在官署区的祖胤府邸。

从角门进了祖府后宅,到一栋偏僻的小院门前,伍慈冲黑糊糊的庭院轻喊了一声“楚季兄。”,屋门吱呀一响,一个应门童子慌里慌张跑出来,回道:“大人。楚季先生在二夫人那议事还未回呢。”

原来这个小院的住户是皇甫真。为蓟城家人安危故,皇甫真的身份一直没在邺城公开。祖凤看重他的才干,就将他请到祖府,以便随时帮忙参赞军政事务。

“夫人果然没睡。”伍慈叽咕一声,移步去找祖凤。

为了方便接见邺城士人,祖胤特地将大半个后宅僻处供祖凤理事之用。伍慈是这儿的常客,轻车熟路一会就到了祖凤定居的“梧桐轩”。

梧桐轩灯火通明,堂外一队队卫士戒备森严,堂内皇甫真、蒋干、郎闿、赵韶兄弟等五人依次而坐,正在向上首帘幕后的祖凤叙事。祖凤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身形面容都有些浮肿,和人见面看起来不雅,是以这段时间梧桐轩里遮了一道帘幕,她在幕后和人说话。

伍慈迈步踏进梧桐轩时,正赶上赵韶再向祖凤说事。“。。。。。。民王让韶明日就动身去关中,早去早回。。。。。。”

听到这句话,伍慈心中一紧。作为暗中监控朝局人心动向的采风司主事,他知道麻秋不愿派遣援兵抵挡燕军,而且早就生出退到关中、以险隘闭关自守的打算。在此之前,麻秋也许舍不得丢下中原,存有观望之心,显得还有些犹豫。午后到达的豫州王朗告急文书,看来反而促使麻秋下达了退守关中的决心。他之所以派遣“宠臣”赵韶去关中,看中的是天水赵家在关中的人脉和现任雍州刺史乃是赵韶兄长赵俱的缘故。

心事重重中,伍慈上前向帘幕报名见礼。接着帘幕后传出祖凤略带倦怠的声音:“行云大哥来了,请坐,和大伙一起议事吧。”

赵韶说了麻秋交代的差事后,祖凤叫他直管去关中玩一段时间,把民王诏谕应付过去就行,其他的日后看情况再说。接着蒋干说起豫州告急之事。

豫州告急之事被麻秋不置可否地搁置下来了。郎闿建议由祖凤以征北大将军府的名义悄悄给司州将军魏统、河内将军左敬亭下令,命令二人率本部先行驰援宛城;再命令黎阳将军张温暗中调派一万人马南下赴援。这样的话,宛城就会集结出近三万民军,想来能够挡住荆州军。

两件事很快有了结论,接着蒋干再次提到燕军侵边一事,气氛随之凝重起来,众人都不说话,显然是没有好的主意。

邺城零零碎碎还有五万余士卒,其中有麻秋直属的两万宿卫军,蒋干统带的两万戍卫军,还有从义务兵训练营转制的魏憬的五千混编骑以及六七千豫州军。麻秋绝不会让宿卫军救援冀州,在座之人同样不敢让戍卫军随便离开邺城,张遇的豫州军不敢放心用,魏憬的五千混编骑人数太少,若用于野战抵挡不住燕军数万骑兵,若用于守城也没太大助益。

冷了一阵场,蒋干试探着说:“要不从戍卫军中悄悄抽出五千步卒,与魏憬部联手北上救援?拖一拖也许就能拖到大将军回转的时候呢。”

“不妥。”伍慈开口反对,然后面朝帘幕说道:“禀夫人,伍慈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张遇正在暗中联络人手,试图借机反回上党呢。”

“哦?竟有这事!这下民王岂不失望透顶了。”皇甫真对这个消息大感讶异,向伍慈追问道:“这是张遇的意思还是宫里那位主的意思?”

伍慈摇摇头。“张遇行止皆有亲信卫士相伴,监察部无法从他那入手。这个消息是监视蒲雄的探子打听到的,具体如何还不清楚。”顿了一顿,他转向蒋干道:“就算只为防范张遇作乱,戍卫军和魏憬部就必须留驻邺城,不得稍离。冀州城只能由王景略自己想办法了,大将军素来看重王景略,想来不至于败的太快。”

蒋干、皇甫真附和地点点头,就算只为防范张遇作乱,邺城的兵马就不能随便调离,何况,戍卫军和魏憬部防范的不仅仅是豫州军。

“哎——要是大将军在就好了。”赵韶戚戚然叹了一声。

“是啊。”伍慈点点头,跟着愁闷地叹道:“大将军怎么还没消息回来呢?这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

“诸位尽管安心理事!江东就是龙潭虎穴也休想困住大将军。说不定我等在此议论之时,大将军早已回到中原,正在筹措应对之策呢。”

帘幕后传来祖凤轻松的话语,众人一听不由得精神一振,郎闿语音铿锵地说道:“不错!大将军乃应天顺命之人,哪里会被小小的江东困住!诸位但请放心,不定明日一觉醒来,大将军的消息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