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兴。汝北上已有半年,长进不是很多哦。”过了一阵,殷浩反应过来,轻言责怪了一句。毕竟郗超年龄不大,不便深责。
“姑丈大人。。。”
郗超满不在乎地在矮几上拈了一枚杏儿抛进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招呼王羲之。“殷刺史尚且不知你我来意,姑丈大人可以据实相告了。”
王羲之应了一声,对殷浩道:“渊源兄。此番羲之和景兴南下,乃是奉邺城使命;前来商谈归顺一事的。”
“什么!”
周方惊得大呼一声,霎那间脸色煞白一片。殷浩却没有任何反向。郗超偷眼瞧去,只见殷浩身子僵直,嘴巴半张,目光呆滞,大概是被这消息震摄住了心魂。
天下第一名士,不过如此!
郗超暗自冷笑,待到殷浩“啊”了一声似乎有还魂之状时,他咧嘴一笑道:“殷刺史可知邺城下辖十州之地与荆豫两州孰大孰小?”
“当然是十州之地。”
殷浩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继而探询地望向王羲之,紧张地问道:“逸君适才所言是否。。。。。。”
王羲之肯定地点点头。殷浩轻嘘一声,身子一软,跌倒在草席上,颤声搓叹:“这。。。委实出乎意料。此。。。实乃朝廷之。。。福,殷某之幸。”
郗超迫上一步,追问道:“然则,殷刺史若是接受豫州冉使君之请,邺城只怕不会归降了。此事大大的不妥呀——”
“啊呀!不错——”殷浩一拍大腿,终于意识到其间的问题。
周方脸色灰白,在王羲之说出邺城意欲归顺大晋之时,他便意识到此行算是白费了。毫无疑问,在大晋眼中邺城比豫州重要得多。为了安抚邺城,大晋明面上肯定不会接受豫州请降,最多和许昌私下里保持联系。
许昌这段时间的境况很不好,冉闵战殁后,石青虽然还没露出明显敌意,但是自冉遇以降许昌有识之士心中尽皆清楚,石青一旦腾出手来,就会立刻出兵豫州。被石青势力三面包围的许昌,唯一的出路就是归顺大晋,依托大晋之力与邺城抗衡。在这个共识之下,周方来到了扬州。然而,出乎许昌人士意料的是,邺城竟欲归顺大晋,豫州的打算必将因此而落空。
周方有些不甘,心念一转,脑中忆起一件传闻,于是急忙开口说道:“殷刺史。石青枭凫之辈,怎会诚心归晋?以周方看来,此人一定是被燕军逼得走投无路,这才暂行此计,欲以朝廷之名阻止燕军南下。一旦燕军威胁解除,此人必定会再度背叛。请殷刺史明鉴。”
“是吗?”殷浩一呆,即刻意识到这种可能的存在。
郗超闻言,毫不客气地斥喝道:“汝知道什么,以己私心妄自猜测,除了贻害朝廷可有半点用处。实话告诉汝知,郗超和姑丈南下之前,十数万燕军突袭乐陵,却在石青手里吃了一个大亏,最终不得不狼狈逃回幽州。嘿嘿。。。”
冷笑数声,郗超冲殷浩一揖,道:“殷刺史。邺城眼下以屠军督帅麻秋为主,郗超和姑丈此番南下,禀遵的是麻秋之意,并非出自石青。”
“麻秋?怎么是麻秋?”殷浩木然念叨,他似乎被突然而来的大量消息震住了,无法反应思索,僵了片刻,转向王羲之求助道:“逸君。此事是否确凿?吾又当如何?”
王羲之思忖着说道:“石赵倾覆,冉闵猝死,北方异常纷乱;燕国锋芒正锐,石青为阻其南下,不得不与麻秋联手,尊对方为邺城之主,并劝说其归降朝廷。以羲之之见,眼下局面对朝廷十分有利。无论麻秋、石青是否诚心归晋,朝廷都该善抚之。对外,以邺城制燕国,以燕国胁迫邺城。对内,石青势大扶持麻秋,麻秋势大则扶持石青。令彼等相互牵制,朝廷居中制衡;如此,大事可成。”
“好啊!逸君高论,此实为老诚谋国之策。”殷浩如醍醐灌顶,脑中通亮亮的。于他而言,上阵厮杀之事委实艰难,单做腹底勾当那是再好不过啦。
周方自此心灰意冷,知道此事再无可能,识趣地揖手请辞。
殷浩也未多留,亲自将周方送出征北大将军府,温言和声地解说了一番,随后请他转告冉遇,朝廷明了对方忠贞之心,为了应对眼下时局,请暂且隐忍,日后定有恩泽惠及。
周方深知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也没有放在心上;辞别殷浩,黯然出了广陵,带着护卫先北上淮阴,随后从淮阴乘船,逆淮河而上,经汝水来到悬瓠城。
经过一两年休养,前年火烧的痕迹虽然还没完全消褪,悬瓠城再度有了繁荣景象,舟来船往,客流如云,每天都有无数南北商货聚来散去。
周氏家主周勃在悬瓠城为冉遇打理边墟商税。周方此来是向周勃禀报广陵之行见闻的。
“石青竟然让慕容恪吃了个大亏?”听周方说过广陵见闻,周勃惊疑不定了好一阵。
周方思忖道:“王羲之和郗超是大晋朝廷王化青兖的北上臣子,应该不会欺瞒殷浩,而且也不可能瞒多久。此事八九是真的。”
“咝——”
周勃倒吸了口凉气,怔忡了一阵,他惋惜地摇摇头道:“为叔以前看走眼了,没想到此人如此不凡,犹如潜渊之龙,但有机会即一飞冲天,再不可制。哎,可惜,早知如此,当时让你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周方一愣,当时自己是为了作奸才到石青身边去的,若不作奸,又怎会和那股难民一样的溃兵搅到一起呢?想到奇怪之处,他突然意识到叔父的口气不对。
“叔父。你这是。。。不看好冉使君?”周方试探着问了一句。
周勃蹙眉道:“不是叔父不看好,而是冉使君的境况实在太让人担心了。投晋不遂,豫州再没有其他退路,就如砧板上的鱼肉,等石青击退燕军后就会下刀了。”
周方忧心忡忡地问道:“叔父,这可如何是好?汝南周氏以前可把石青得罪很了。”
“无妨。”
周勃摇摇头,温言安慰自家侄儿,道:“石青既然是非常人,当明白各为其主的道理,不会与我等计较的。汝需要注意的是,回许昌见机行事,争取为周氏预留条退路就是了。”
周方一凛,已明了叔父话中含义,小心应道:“是。侄儿知道了。”
在悬瓠城歇了一夜,周方辞别周勃继续北上;回到许昌城时,已经是四月十四的傍晚了。他没有回住所,径直去豫州牧府邸求见冉遇。
冉遇、张焕、王泰三人一道接见了周方。
“怎么?此行不顺?殷浩如何说?”冉遇打量了一眼周方神色,似乎猜到了一些。
“禀使君,周方无能,未能为使君解忧,扬州之行没能成事。”周方黯然回答,随后将扬州见闻一一道出。
“石青!又是石青!”不等周方说罢,冉遇忍耐不住,起身在厅内大步来回,狠狠咒骂道:“石青贼子欺人太甚,某誓不与你干休——”
王泰霍然站起身,慨然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冉使君,趁石青和慕容恪僵持之际,豫州军当出奇兵袭之。让石青首尾难顾,若因此败于慕容恪手下自然最好,即便不能,也可扩充豫州军势力,挫磨石青锐气。”
“僵持?郗超不是说石青击败慕容恪了么?”周方大为惊奇。
“此子不是善类,是在虚言欺诳殷浩。北边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慕容恪、石青各统十数万大军,正隔着滹沱河对峙。”一旁的张焕解释了一下,旋即阴沉着脸思虑对策。
“好!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冉某和石青拼了——”
冉遇疾步趋到王泰面前,狠声问道:“王大哥!你说,豫州军该当从何处突破!”
“这个——”王泰沉静下来,斟酌着说道:“青兖两地异常空虚,由此下手按说最为容易,只是这两地如今并非石青要害,即便我军能够突破,也难对其造成致命威胁,而且夺取后难以防守,可能还会被石青夺回。最好的突破之地应该是邺城,邺城三台险固,易守难攻,既有麻秋坐镇,还有几万守军,很难轻易拿下;不过世事难料,石青、麻秋在邺城时日不多,根基不稳,若能争取一二内应,此事便有五六分把握。邺城若失,石青便是无根之草,必会败在慕容恪手下。以此算来,奇袭邺城很有必要。。。。。。”
“不可!”张焕肥胖的身子动了一下,站起来反驳王泰道:“突破邺城太过艰难,一旦失败豫州军便再无退路。实非长久之计。以焕之见,以邺城为突破方向,不如以枋头、河内为突破方向。”
“枋头、河内?”王泰、周方大惑不解。这两地与豫州军隔河相望,既无地势可守,与石青也没有多大的威胁,攻占这两地反不如攻占青兖。
冉遇似乎猜到了张焕的心思,目光阴郁地盯着对方,没有说话。
“兄长!你该恢复张氏姓氏了。危急时刻,南和张氏该当携手与共,不可再生意气。”张焕没有在意王、周两人的疑惑,低声向冉遇恳求。
冉遇羞恼地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张焕继续说道:“豫州军若以突破枋头、河内魏军,可与家叔并州刺史以及屯扎在上党的蒲健氐人取得联系,然后双方联手,豫州军出兵西进,并州军自河内南渡黄河,两路夹击,司州唾手可得。自此以后,豫州军、并州军、蒲健氐人部三方隔河呼应,攻可西入河东,窥视关中。守,有黄河天堑、太行雄关,如此进退有余,攻守从容,岂不妙哉。”
周方、王泰如梦初醒。
王泰兴奋地接口说道:“果然妙哉。最妙的是豫州军一旦和并州军联手,等于彻底切断了邺城和关中之间的联系。关中一失,石青无疑断了一手一足。冉使君,快请下令吧。”
冉遇脸色阴晴转变,难看之极,迟迟没有发话。
“兄长。。。。。。”张焕低呼一声,突然悲声大哭起来。
“罢了!为了对付石青。张遇自破誓言就是了。”‘冉遇’一跺脚,又似无奈,又是疲惫地说,话语中开始自称‘张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