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章另外一场对话

水面上到处都是烧得乌黑的木板,失去了原本面目的舟船在波浪中载沉载浮,其中不少还有些未熄的余烬,凫凫烟雾随风飘荡,将大河水面装点得更加迷离朦胧。大河对面,影影绰绰,不少人奔来跑去,紧张地在河滩上构建营垒准备防御。

慕容恪收回目光,平静地下令。“来人,命令各营各部动起来,让乐陵郡动起来。。。。。。”

传令快马四处奔走,整个乐陵郡因为慕容恪一句话而忙碌起来。

三千燕军骑兵来到历城对面的黄河北岸,挖土为壕,筑垒结寨,砍伐林木,编制木筏。

一千燕军骑兵分作五十个小队,在两百多里宽的河段上四处出没,探查水情,寻找合适的渡河之处,惊得对面的新义军斥候连连报急。

五千燕军在乐陵城四周倘佯,没有发起进攻的意图,只将乐陵城看得紧紧的,让人不能随意出入。

三千燕军骑兵分作三支,突进平原郡深处,试探着向冀州、广宗、邺城三个方向佯动。

五千燕军下了战马,在乐陵城外的麦地里挥舞着环刀,成熟的麦穗被砍下,然后被运到乐陵仓。乐陵仓空空如也,贾坚去南皮之后,防卫乐陵的职责落到义务兵乐陵都尉李历身上。燕军突破马颊河防线的消息传来,李历果断地放弃乐陵仓,率部进了乐陵城。

三千燕军骑兵在乐陵大地上分散开来,四处督促零零散散的当地生民下地收割,并将收成进献出来。

三月二十三,慕容恪率一万燕军铁骑来到马颊河南。

从滠头人迁移过来以后,两河平原便是乐陵郡仅次于乐陵城的人口密集地,也是粮食作物种植面积最大的地区。

慕容恪命令骑士督促当地民众下地收割,他亲自在田间地头巡视,四处宣讲道:“乐陵父老乡亲见谅。大燕乃堂堂王师,南下是为伐纣讨逆,救黎民于水火,解中国之倒悬,本不该滋扰地方生民。然,汝等受邺城伪朝辖治,奉男丁以为兵卒,纳粮赋缴做军资,此举虽非出于本心,却大大助涨了邺城伪朝之嚣张气焰。为打击邺城逆伪,吾不得不行此釜底抽薪之计,无奈之处,请父老乡亲见谅。。。。。。”

宣讲效果很好很奏效,不论当地人是否感动,是否在意;燕军士卒却个个心悸神摇,热血沸腾,忍不住暗中叫好:辅国将军真仁义也,燕军真乃王师也。

当天傍晚,昌黎(今河北秦皇岛一带)太守高开率两万燕军步卒渡过马颊河,进入两河平原。

高开和封奕一般,都算是燕国资历够老的汉人了,在鲜卑慕容氏还是一个部落时,便依附其求生,一二十年来,他们不仅见证到慕容氏的崛起,并在其中发挥出极大助力,因此获得了慕容氏的信任,成为燕国内部核心人物。

渡过马颊河之后,高开吩咐部众就地驻扎休息,他则马不停蹄赶去拜偈慕容恪,以请示日后行事机要。

“高太守来了。不用拘礼。。。。。。”

见到高开,慕容恪非常高兴。

和石青估计的一样,燕军此番南下极为匆忙,后续兵马还未曾动弹,先锋大军没有携带粮草,便孤军深入对手辖区,陷身于危险境地。这种行动极为冒险,慕容恪却不得不为之。因为他要保持攻击的突然性,他要抢占先手,提前布局。为此,慕容恪只能冒险使用次第增兵的策略。这种用兵策略十分精细,就像一根链条般,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同时,这种行动操作性极低,操作难度极大,一旦中间某个环节出现意外就是全盘崩溃的结果。

这种行事风格其实早被慕容恪摈弃,自慕容氏崛起后,他考虑更多的是以势压人,稳中取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为,他明白,崛起之日往往意味着衰落之始。

这一次一反常态,冒险而为,是因为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石青的威胁。如同当年棘城初战石虎,在巨大的威胁面前,只能冒险拼死一搏。幸运的是,上一次他博赢了,这一次仍然博赢了。粮草从敌军辖区的收成上得到了补充,悦绾成功地吸引了敌军主力的注意,后续援兵及时赶到了,接下来他可以从容应对任何挑战。

因为,这是他精心布下的局。稳占先手的情况下,他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从他手中扳回局面。

“高某依诏令吩咐,没带粮草,只带来两万步卒和一些攻城器械。请辅国将军示下。”高开知道慕容恪对下不拘礼仪,拱拱手,意思了一下。

“高太守南下之主要职责是强性攻取乐陵城,然后以乐陵、马颊河为据点,细心耕耘,在乐陵扎下根。”

说到这里,慕容恪蹙起眉头,无奈地说道:“乐陵城守将李历原是乐陵仓副督,出身邺城禁军,对于城池攻守之道颇为精通,而且听说此人极为油滑,很是难缠;另外,乐陵城虽然只有两千守军,却又四五千盐工可用。此番强攻只怕会付出不少伤亡。不过,无论付出多少伤亡,乐陵城必须于半月之内拿下来。南皮守将贾坚、刘准等人的妻儿子女、族人子弟大多居住在乐陵城,拿下乐陵,就等于拿下了南皮。高太守可曾听明白?”

高开一凛,肃然回道:“属下明白。辅国将军胆管放心,十日之内,属下定在乐陵城内为辅国将军接风洗尘。”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谢谢高太守隆情,慕容恪心领了,只是慕容恪即将离开乐陵,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回来。”

“离开乐陵?”高开忍不住诧异地问道:“辅国将军不是打算以乐陵为饵,以逸待劳,将敌援兵一一歼灭么?”

“恪确实有此打算,但对手会轻易让我军如意?”慕容恪笑着摇摇头,自问自答道:“这显然不可能。是以,我军备战乐陵之时,还需早作其他准备,以应对诸般不同的局面出现。”

高开思酌着追问:“那。。。辅国将军准备到哪?准备应对何种情况?”

“高太守请近前来。。。。。。”慕容恪拿了一张舆图徐徐在案上展开。

高开靠近,但见舆图上圈圈点点,标着邺城、襄国、冀州等地名,另用寥寥几笔线条勾勒着山川河流,当下认出这是幽冀之堪舆地形图。

“高太守当知。。。”

慕容恪双手撑案,目注高开,沉声说道:“我军之所以匆忙南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趁对手立足未定,不给石青留下半点整合喘息时间,以泰山之势压来,促其内乱生变。这亦是我军实施突袭的首要目标,可惜,这个目标显然落空了。南皮、乐陵负隅顽抗,邺城、襄国风平浪静,石青从容整顿兵马北上救援。。。。。。从这些反应上来看,无论是用武力镇制或是怀柔优渥,石青确实安定了后方。从这点来说,这人确实很了不起,,慕容恪至今猜不透,他到底是用何方法短短时间整合了魏、赵两国。”

慕容恪似乎很有些感慨,凝神默然半响,才继续说道:“希翼敌军内部生变的希望落空,一切重新回归到战事本质层面,双方各凭本事,各展手段,单看谁更高明更厉害!”

“当然是辅国将军更高明更厉害。哈哈哈。。。。。。”高开锊须大笑,带着七分诚意,三分取巧大声赞许。

昌黎扼守辽西进入中原最险要之途径,著名的卢龙塞就归属昌黎下辖。幽州未定之时,这里是燕军最重要最便捷的退路,若非高开这等深得慕容氏信赖之人不可能在此担任太守。因此故,高开此番还是首入中原,对石青名声事迹听说的少;自然认为对方不够资格和慕容恪相提并论。

“石青非易于之辈!”

慕容恪慎重地提醒高开,随即手指在舆图上快速指点,口中说道:“目前的状况是,对手主力主要聚集在襄城、冀州、中山三地。另有一股人马正从襄国北上,按时间算,该当到赵郡了。我方呢。。。主要分布于中山、南皮、乐陵三地。中山以南,敌军主力密集,攻击很难奏效,因此恪命令御难将军悦绾积极防御,吸引对方注意便是大功。我军主力则由东路南下,袭取南皮、乐陵。不瞒高太守说,夺取乐陵、南皮,在此立定根基是我军预定的第二目地,亦是第一目标落空后的首要目地。此目地一旦,我军南下可谓圆满了,至于歼敌数目,只能算顺带的利息。”

“哦?”

高开重新审视舆图,若有所悟道:“拿下南皮、乐陵,我军不仅能从北边向襄国、邺城发起攻击,而且能从东面进行呼应,几乎等于把邺城、襄国包围了一半。据有此形势,不战已胜了一半。”

“高太守说得有理却不是最重要的,从东面给邺城以威胁的同时,也给我军带来了同等的压力。”

慕容恪委婉地纠正了高开的想法,随即话音蓦地一重,强调道:“攻击南皮、乐陵最重要的缘故只是因为——我们的对手是石青。冉闵为对手时,偏居一角的乐陵对燕国可有可无。石青为对手时,乐陵的价值便不容忽视。青兖是石青老巢,乐陵是踏足青兖的必由之路,占据乐陵,等于在石青心腹之侧锲入一枚钢钉,让他坐卧不安。特别是冬天大河封冻之际,几百里宽的河面可任我随意进出青兖。让石青守不甚守,防不甚防。左支右绌之下,必定会露出许多破绽。”

听到这儿,高开似乎越发困惑了,他忍不住惊问道:“辅国将军想得如此长远,难道以为此战难以大胜、不能彻底击溃石青么?”

慕容恪瞥了高开一眼,带着些善意,笑着责备道:“看来高太守还是没把对手放在心上,汝以为石青何人也,是能轻易击溃的么?若是石琨、邓恒之辈,但若敢于慕容恪野战,勿须太守提醒,恪必定一战而定。只是这石青么?呵呵。。。。。。不能急躁哦。”

“石青贼厮竟这般了得?依辅国将军之见,如此恶劣局势下,他会如何应对?”高开吸溜一声倒吸口冷气,经慕容恪三番四次地提醒,心里终于有了石青一席之地。

“石青如何应对慕容恪不知,不过,换作是慕容恪,可能会有三策应对。”

慕容恪目光再次转到舆图上,手指在乐陵郡西部边缘划了道弧线。

“下策最为简单直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乐陵危急便救援乐陵,为防对手以逸待劳,我会调集占据数量优势的人马,或分兵合围,分路进击;或虚实相合,中路挺进。兵对兵,将对将,大打一场。”

“中策最为阴狠,非一般人能为。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你打我乐陵,我来不及救援或者没有把握救援,干脆不救了,将计就计,把主力人马集中到中山,想办法吃掉充当疑兵的悦绾部。以此报失去乐陵之仇恨。”

“上策最为高明却最难操作,成功与否,不惟人力更靠运气。那就是放弃乐陵和中山,全部精力尽皆集中到南皮。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南皮燕军,切断乐陵燕军退路;由此,不仅能一举扳回局面,还能获得大胜。”

最后一策说罢,高开惊得差点蹦了起来,骇然问道:“辅国将军,石青是否会行此上策?将军还请想法尽快应变才妥。”

话音出口,高开忽然悟到,慕容恪既如此说,自然早有应对之策,自己这下可算彻底露怯了。想透这些,他不由的面色一赫,怏怏坐下。

慕容恪没有注意到高开的窘态。指点着舆图解说道:“高太守过虑了。所谓的上策前景看起来最为美妙,然而也最难实现。石青一旦采用,便会在南皮与我军形成决战态势。南皮背靠河间、章武,虽是敌辖区,我军却极易得到补给,相反,南皮虽然是石青下辖,距离冀州却有近三百里,距离襄国五百多里,唯一相邻的乐陵郡又被我军占据,一旦双方形成对决,对手反倒成了远飙之孤军,先就输了一半。兼且南皮有我方五万大军,乐陵还有我方五万大军随时可以回援,谁想啃下来,只怕只能冀望我军将帅无能连连犯错。呵呵,他人也许有此妄想,石青断然不会。”

高开讪讪问道:“那。。。辅国将军以为石青是会选下策还是中策?”

“人的心思千变万化,并无定规。石青的应对也会有千万种可能。不过,慕容恪给出的上中下三策,是概而论之的三个范围,无论对方应对细节如何不同,应该都在这三个范围之内。果真如此的话,慕容恪以为石青更可能选择中策。不过,高太守也知道,随意揣测对手心意进而以之为依据做出应对,历来是兵家大忌。是以,哪怕已有九成把握断定石青会采用中策,慕容恪依旧会针对对手所有可能的动作做出应对。”

慕容恪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侃侃而谈。

高开虽非领兵大家,毕竟多年军旅,还是懂得一些道理的,听到这里,点头附和道:“大善!辅国将军所言对之极矣。如此说来,辅国将军此去滠头,就是为应对各种可能而提前布局谋势了。”

慕容恪笑着点点头,肯定地答道:“不错。不知道高太守注意到没有,此次行动中,有一个地方极为重要,敌我两军虽然没有在此发生接触,然,此地确是整个战局之中枢。”

“哦?是哪里?”高开低头看向舆图。

慕容恪右手食指伸出,在冀州二字上重重一点,道:“就是这里。冀州城距离中山、南皮、乐陵都不到三百里,无论石青采用上中下哪一策,都将用到冀州;无论我军如何应对,也都避不开冀州。说严重一点,冀州城内兵马的动向,很可能决定战事最后的胜负。可惜的是,悦绾能将襄国人马诱往中山,却没将冀州兵马诱过去。。。。。。”

慕容恪长叹一声,双眼盯住冀州发呆。高开眼睛一晃,瞥见冀州城东南四十里外的滠头,顿时醒悟过来,惊叹道:“冀州兵马既然关系到决战之胜负,辅国将军只需盯紧冀州,一俟其出动之际,便寻机吃掉,如此,大事可定矣。”

“这只是一种用意而已。事实上,伏兵滠头与据有冀州有异曲同工之妙,后着无穷。譬如,石青若行救援乐陵之下策,无论其援兵是由邺城还是由广宗、冀州方向进入乐陵,恪都可引兵从后杀出,断其归路,与高太守形成前后夹击之势,焉有不胜之理?”

慕容恪说到这里,高开豁然开朗,越是琢磨越是感觉伏兵滠头妙不可言,当下忍不住锊须赞道:“辅国将军真乃天人也。有将军在此坐镇筹划,石青小儿何足为虑。”

慕容恪谦逊一笑道:“兵者,诡道耳,先算无胜,方可算有胜。慕容恪不敢冀望石青轻易入殼大破之。只求高太守尽快攻下乐陵,助我军拿下南皮,让大燕在此立定根基。如此便心满意足矣。”

高开身子半抬,微微一躬道:“辅国将军放心,高某誓死也要拿下乐陵。”

慕容恪颌首道:“明日一早,慕容恪便率两万铁骑潜往滠头,留一万铁骑继续在乐陵制造声势,以掩盖大军去向。高太守攻城之际若需骑兵配合,尽管调度;慕容恪会通知留守骑兵统带,暂命其受太守辖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