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入驻的第一个晚上,襄国城的日常运转处于停滞状态,除了士卒兵丁或匆忙或沉重的脚步声,这个城池其他的活动完全停顿了,无论是高门世族或是平民百姓一个个都待在自家屋内,等着接受命运的裁决。裁决的方式有死亡斩杀、有囚禁拘押,当然最多的一部分因为卑微还是会被忽视的。
与襄国其他地方的血腥纷扰不同,下半夜后,皇城里静谧一片。战场清理的差不多了,魏军将士或新近降兵各有任务,纷纷退出了皇城。石青随便找了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宫殿角落里坐下,抱着蝎尾枪早早睡了;襄国的夺取,标志着一个阶段的结束,也标志着一个新的阶段的开始。他需要养精蓄锐,以便应对新的更艰难的挑战。
三月初八。辰末时分,邯郸的三千魏军步卒开进襄国,领军将官找到皇城,打算请示石青麾下人马行至。何三娃问明来意后,让对方稍等,然后脚步轻抬,无声无息地溜进宫殿,想看看石青是否醒来。
殿角鼾声轻轻响起,石青睡的似乎正熟,何三娃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向外退。退到殿口的时候,轻微的鼾声忽地止住,石青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三娃子。有事?”
“石帅怎么醒了?再睡一会吧。”何三娃随口问了一句,重新进入殿内。
石青一边揉捏着发麻的肌肉,一边没好气地回道:“战场经历多的,最见不得鬼鬼祟祟。三娃子连这点都不懂么?汝若好好进来,就算声音大点,也不会吵醒本帅。偏要做这等小心模样,本帅就算想不警醒都难能。”
何三娃不好意思地憨笑两声。危险临近之时,历经沙场的战士都有一种预感的本能,睡梦中同样如此。何三娃知道,石青之所以醒来,就是因为自己蹑手蹑脚的行为让对方本能地感觉到不适和危险。
“昨夜王宁将军的差事办得如何?嗯,还有什么事一起说吧。”石青缓缓站起身,慢慢地伸展着僵硬的四肢随意地问着。
何三娃身子一正,肃然答道:“禀报石帅。昨夜属下跟随王宁将军缉拿十三名胡人酋长,六十五位胡人督帅,连其家小族人,共有四千六百九十三人,并与午夜时分,一体格杀!另外,凌晨时分,王朗将军将一百八十七户石赵官宦人家计七百三十五名成年男丁尽皆押至皇城广场拘管,以方便石帅处置。辰末时分,邯郸三千守军抵达襄国,此时正在皇城外恭候石帅调度遣用。今日辰时,祖将军、权翼将军前来缴令,言道按石帅嘱托,将降兵中的两千一百一十五名胡人士卒清理殆尽。。。。。。”
石青静静地听着,何三娃口中吐出的一个个血淋淋的数字没让他有半点动容。乱世用重典、先威然后才有信、才有德。。。石青笃信这些道理,至于仁者无敌、施恩布德、以德服人诸般种种,石青认为那是读书人忽悠君王的经典言论,看似很有道理,其实只能在特定条件下施行才有用,不能放之四海皆准,同样也不适合眼下的形势。
襄国是个大泥潭,人心各异,势力纷杂;石青没有时间慢慢锊顺,不想陷进去的话,就只能使用最激烈的手段去弃浊扬清,迅速有效地将泥潭整治为一汪清泉。
“走吧,出去看看。”
何三娃回报完毕,石青应了一声,一边抬步向外走一边去解背上的干粮袋。干粮袋解下之后,石青发觉袋中空空如也,便把口袋揣进腰间,伸手去摸腰间水囊,口中道:“三娃子。有吃的没?弄点来。”
何三娃不待吩咐,早从怀中掏出一个窝盔,递给石青,絮絮道:“随王朗将军反正的前石赵官宦人家连夜做了不少窝盔送到军中,说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呢。。。”
石青呵呵一笑,接过窝盔狠狠咬了一口,扬声道:“有时候就是需要泾渭分明,什么和光同尘,清水池塘不养鱼,纯属瞎扯淡,欺蒙老百姓玩呢。”话声中,他大步出了宫殿。
暮春的骄阳火将辣辣的光线洒下大地,将皇城广场上的士兵晒得脸色黑红,汗水从额头起不停地向下淌,被士兵围住的人却没有燥热的感受。七八百保养极好的老老少少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惊惶恐惧,不安地四下打量,没有人顾得在意日头的热度。对他们来说,石青这个名字带来的寒意比严冬时节更为森冷。
石青——这不仅是个与胜利常相伴的名字,还是个能带来无情杀戮的名字。如果说血洗陈留孙家坞,灭绝鲜卑段氏这些事情还不能给他人以深切的感受,那么昨夜血淋淋的襄国足以提醒广场中的诸人,他们面对的将是一个怎样残忍的恶魔。
就在每个人心寒如冰,惊惧慌乱之时,石青来了。安排了邯郸守军之后,石青第一时间赶到广场,处置这些“要犯”也是他当前最紧要之事。
广场上嗡地这一阵响,气氛有了些活跃,或立或蹲的重犯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目光或直或斜,一起向被一众亲卫拥簇着的年轻将军注目。
王朗匆匆迎上去躬身作礼。石青摆了摆手,盯着王朗熬得腥红的眼珠和声说道:“王将军。辛苦了。”
王朗振了振身子,回道:“谢石帅挂念。王朗打熬得住。”
“好!石某记下了。”冲王朗宽慰地点点头,石青止住跟随的亲卫,手绰长枪,单身一人向重犯群走过去。
重犯群倏地一静,正对石青行进方向的重犯不等对方临近,就不由自主地闪出了一道宽阔的缝隙,包含着各种思想的目光越发浓烈地凝聚到石青身上。
“嗵嗵嗵——”脚步沉重有力,石青缓缓踱进重犯群。他四面环视着,目光平淡无波,没有停留,没有和任何重犯的视线对撞,似乎眼中是一片荒野,没有任何人存在。
行到重犯群中间,石青停下身子,蝎尾枪在大青石铺就的广场地面上重重一墩,“当——”地一声发出清脆的鸣响。重犯群仿佛成了一个整体,微波荡漾般齐齐一颤。
石青轻蔑地望了望左右,忽然问道:“汝等可知某是何人?”
重犯群有了些响动,随后有几个少年稚嫩的声音相继响起来。
“你是新义军石帅。。。”
“你是大魏镇南将军,哦,还是大魏前皇帝指定的。。。”
石青默然静听,待回答声渐渐熄下去之时,他声音一抬,爆喝道:“答非所问!全错!于汝等而言,石某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石某是汝等之敌!汝等亦是石某之敌!”
广场上再次一静,重犯们呆滞地望着石青,对他给予的答案除了失望还有害怕。
蝎尾枪忽地一抬,指着王朗和魏军士卒,石青扬声说道:“对于这些袍泽兄弟朋友部众,石某从不吝于前程富贵荣誉声名;对于敌人——石某亦从不吝以最严厉的手段给予打击惩罚,临战之际,石某长枪刺出之时从不会有半点迟疑,这是敌人应得的结果,你们都该有失败后接受无情惩处的觉悟。。。”
广场上静寂无声,唯有石青的声音在回荡,这声音越来越冷漠,语气越来越是冰寒,直让一群重犯胆战心惊。
“。。。有许多人以为自己系出名门,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以为拥有选择的能力,改弦易辙便会受到原谅甚至安抚慰问。石某清楚地告诉这些人:少做他娘*的清秋大梦!你以为你身份高贵,谁都会给你面子?石某偏偏不给,你就是站到了云端之上,石某也要把你扯下来,摔倒地上再狠狠踏上两脚,让你万劫不复,好生品尝为敌应付出的代价,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腾出来让自家兄弟坐上去!”
“咚”地一声闷响,重犯中有人气厥过去,一头栽倒在地。
石青闪眼看去,认出昏倒之人乃是石赵太宰赵庶。赵家是北地高门大姓,赵庶乃石赵几朝元老,声誉威望当真不小。他这一栽倒,不仅赵氏子弟嚎哭着围上去侍候,左近人等不由自主地上去询问查看;森严肃杀的广场因此骚动起来。
石青一皱眉,蓦然厉喝:“干什么!嚎什么嚎,找死是吧——”
重犯恍悟到眼下的处境,躲瘟神般纷纷从赵庶身边逃离,只十几位赵氏子弟依旧围着赵庶哭哭泣泣,其中还有两个胆壮的年青人昂首瞪向石青,咬牙切齿忿忿不已。
“来人!把赵庶一家老小给石某就地剁了——”
石青冷冷下令,随即讥屑地冲两位年青赵氏子弟说道:“真的有人不识好歹,至今还不明白,命运早给他们安排下公正的结果——身死族灭,他们不知道,能站在这里受训,是因为石某的恩赐。”
衣甲铿锵作响,一队执枪绰刀的士卒开进来,凶狠地向赵氏一家冲过去。赵氏子弟纷纷发出惊慌的大叫,四周重犯面色煞白簌簌发抖,仆佣被遣散,家产被没收,子弟被拘押的委屈愤恨在这一刻通通化作乌有,心中想的只是如何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饶命——石帅饶命啊——”昏厥过去的赵庶不知怎地忽然醒了过来,在越来越近的士卒压力下,他甚至来不及站起,一骨碌翻过身便向石青爬来,口中大声求饶。“石帅。老朽降了,请饶了老朽一家老小啊。。。。。。”
赵庶涕泪纵横,哭声凄惨无比,大多数人闻听后忍不住侧过身不忍相看。
石青毫不在意地盯着赵庶,哧地一笑,冷声道:“赵庶!汝说什么?投降么?哼——看来汝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也太重了,以为说句投降便万事俱休。告诉你!即便汝想投降,还需看石某是否有心情受降呢。”
士卒越来越近,枪尖即将触碰到赵氏子弟身上。赵庶慌得眼泪也顾不得流了,连连叩首告饶道:“石帅开恩,允许老朽投降吧,自此以后,赵氏满门定当忠心耿耿追随石帅,以将功赎罪。”
石青挥手示意士卒暂且住手,随即阴沉地打量着赵庶,心中来回权衡。
石青原本有意找一两户触霉头的予以当场斩杀,以便震骇立威。而赵庶一家正是最为合适的对象。之所以如此说,一是因为赵氏一门声望之大,诛之足以起到震骇他人的目的;二是石青对赵庶非常讨厌,讨厌程度足可以与张举相提并论,这两人门第地位相差不多,对冉闵的敌视也相差不多,给大魏带来的伤害、在北地汉人分裂中所起的作用,这两人同样是不分伯仲。
石青真的很想诛杀赵氏一门,以之作为上天的报复。然后,他毕竟不是天生狠毒之人,赵庶六十多岁,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此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地求饶,让他真的难以下手。
罢了,看在汉人份上,给他一个机会吧。石青暗叹一声,彻底熄了杀鸡骇猴的心思。挥手喝退士卒之后,他声音一抬,扬声说道:“汝等皆为俘虏!眼下没有投降的资格。若想投入石某麾下,需要用鲜血来换,用汗水来换。自此时起,汝等休要妄想以前的富贵声名,那些东西已成石某麾下兄弟独享之物。当然,石某并非将上进之门完全堵死,只是,汝等若想求取前程荣誉,需从最低层凭借功劳、凭借自己的本事慢慢向上爬。拿得动刀枪的,投到军中从最低的枪兵做起,上战场拼命厮杀;握得住笔管的,到各府衙、各乡学做书记、做教授也无不可。这是最后的机会,诸位若是不珍惜,不戮力,那就安生去做平民百姓,耕田种地,交粮纳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