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目的何在?

太武殿是座方形大殿,上首正中设一大案为主位,下手左右两侧各有三列几案,每列不下十数张席塌,合计可容六七十人单独就座。

石青迈步入内,匆匆扫了一眼,但见大殿深处或坐或立聚着七人。

主位案几之后,乃是三个少年,两坐一立。坐着的两人年约十三四岁、相貌看起来都很朴实,两人抱在一起,身子一抽一抽的无声缀泣,看起来很是哀戚。站着的年龄虽然小一些,大约十岁出头,这少年肩宽手长,虎头虎脑,颇有几分冉闵的威武模样,他没有落泪,紧抿双唇,咬牙咬的腮帮鼓起老高,眼神里没有悲伤,目光灼灼间尽是怒火。

石青猜想坐着的少年应该是太子冉智和冉闵次子长安王冉明裕(找不到冉明裕的称号,由太原王杜撰而来),站着的应是冉闵第四子冉操。冉闵家教甚严,石青去武德王府的次数不少,却一直没机会见到冉闵诸子,只能以年龄估猜个大概。

在冉操右侧,立有四扇薄纱屏风,有哀戚的缀泣从屏风后传出来,原来屏风后还有一人。石青循声看去,隐约可见一个轻轻抖动的身影,他猜想那该是董皇后了。

石青与蒋干并肩向殿上走去,眼光向另外四人身上一扫,发现都是熟人。

一个是刘群,他委顿地坐在右手第一张案几后面;刘群对面,坐着一个沮丧的黑瘦中年文士,这是杀胡令后投奔冉闵的地方名士缪嵩,缪嵩官运亨通,一年多时间便得到了冉闵的信赖,一跃成了大魏朝廷侍中。

另外两人都是中年武将,与两位安静颓废的文士相映成趣,二位武将身子停不下来般焦躁地踱来踱去,其中一人身材敦实,环眼阔嘴,天生一副武将身胚,乃是大魏骠骑将军张温。另外一个身材长挑,面目英俊,保养得也极好;石青认出这是董皇后的嫡亲兄长、大将军董闰。

董闰哀声叹气,张温愁眉不展,似乎都没有主意的样子。在这点上,两位武将和颓废的文士并无多大区别。

大魏核心人物的反应一一落到眼中,石青很是为冉闵可惜,邺城不乏忠贞之士,却缺乏敢于担当、能独挡一面的人杰。

“该来的都来了。。。。。。”

思酌之间,石青踏步上前,准备向上首的冉智、董皇后行礼,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孙威突然抢到前面,扑通一声,匍匐在地,大声嚎哭:“太子——皇后——皇上他。。。他。。。”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孙威一带头,冉智、冉明裕、董皇后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刘群、缪嵩、郎闿、刘茂相继掩面呜咽,冉操牙关紧咬,鼓瞪着双眼,拼命忍住满眶的泪水,忍着忍着,他突然啊呀大叫一声,翻身跌倒,竟然晕死过去,石青顾不得觐见行礼,抢上去抱起冉操,使力掐按人中。。。。。。

大殿上乱作一团糟,文士、女人、孩子哭成一团,几位武人黑起了脸,神色阴郁到极点。

过了好一阵,冉操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他身子一拱,倔强地挣脱石青,挺身站了起来。

瞪着眼睛在乱哄哄的大殿中打量了一阵,冉操伸手抹了抹嘴角,忽然瞋目大喝:“汝等做什么!只会哭么!哭有用么!”

太武殿倏地一静,连屏风后的董皇后也停下了缀泣,殿上诸人尽皆惊诧地瞪着冉操。

冉操双手握拳,奋声疾呼:“父皇不幸,被敌所害,身为臣子者,当奋戈*扬戟,报仇雪恨。焉能做妇人态,哀怜悲戚。”

以童稚之音发出报仇雪恨之声,听起来未免好笑。然而大殿上无人以为可笑。孙威甚至有些羞愧,他止住嚎哭,脸色通红地站起来,嘴唇一动想说什么,瞥了眼石青,却又闭上了嘴,后退几步。

石青心神震动,目光凝聚在冉操身上细细打量。他不熟悉冉闵诸子心性,但看冉操这番举动,似乎比质朴的冉智要坚韧得多。

暗自称许间,石青从主位后缓步踱下,抚掌赞道:“壮哉!壮哉!中山公(杜撰的封号)年少志坚,皇上后继有人,可欣慰而去矣。”目光在郎闿、刘茂等身上一扫,石青慨然道:“诸公只知悲戚,不思振作,宁不愧乎!”

冉操、石青‘一唱一合’,殿中有了些昂扬的气氛。石青趁机对孙威道:“孙大哥。请把襄国之战始末向西禀报朝廷,让朝中诸公明白皇上是如何的英勇,如何的仁义。”

殿中诸人闻言,顿时集中精神,侧耳细听。

孙威站出来,团团一揖,随即低沉地说道:“回禀皇后、太子、诸位大人。襄国之战,我军分作三处。。。。。。”

夜风拂来,灯火闪烁,大殿里静谧异常,只有孙威低沉的声音在回响,随着他的叙说,一场变幻莫测,血腥惨烈的大战浮现在众人眼前。

孙威原本只知道战场的一个侧面,石青向慕容恪讨要冉闵遗体的时候,新义军趁机收拢了一些魏军,其中有韦膄之子韦伯阳,由是,襄国之战的全貌便得以完全呈现。此时孙威叙说的,便是石青收集各方消息汇总后的详细经过,只是略过冉闵的遗诏不提。

孙威说道冉闵被执,不甘受辱,自尽身殒之时,太武殿静默一片,再次被浓浓的悲哀所笼罩,不过,除了屏风后董皇后嘤嘤的缀泣,其他人再未哭泣出声。

过了好一阵,大将军董闰愁苦地说道:“襄国战败,皇上驾崩,十三万健儿一去不返;邺城人心离散,强敌随时可至。皇后孤寡,太子年幼,诸君,逢此危急时刻。该当如何是好?”

董闰一句话将诸人的心思中悲伤中拉进困窘的现实。一直以来,大魏朝廷便是由冉闵一人独力支撑,冉闵离去,这栋大厦再无支撑,一旦遭遇摧折,必将倾倒无疑。

悲伤的气氛渐渐消饵,绝望、无助的情绪又像四处蔓延的荒草一样在众人心中滋生。董闰望望屏风后的妹子,望望主位上的外甥,随即向四周团团一揖,恳求道:“诸公。。。。。。”

回答董闰的是难堪的沉默。

为了妹子和外甥,董闰顾不得脸面,哀求地目光在诸人身上来回逡巡,当目光落到石青身上之时,石青点了点头,算作回应,随后他站了出来,说道:“皇上驾崩,邺城人心离散,以石青之见,当务之急便是安抚人心,稳定邺城。”

董闰精神一振,急问道:“以镇南将军之见,如何稳定邺城,又该如何安抚人心?”蒋干、刘群、张温等人也被勾起兴趣,一起注目过来。

“此事说易也易,说难亦难。不外乎‘同仇敌忾’四字。”

石青胸有成竹,从容说道:“一年多来,皇上颁杀胡令,复汉人衣裳,刷新朝政,选贤用能,邺城生民广受泽被。皇上驾崩,感恩怀旧者岂有不痛恨羯胡鲜卑之理!且北征健儿大多是邺城子弟,十三万健儿一去不返,其亲人乡党岂能无恨!朝廷只需将此感恩悲痛之心转为对羯胡鲜卑之仇恨,何忧人心离散?”

“好啊——”董闰如梦初醒,大声赞叹,稍倾,又问道:“镇南将军如此说,必定早有良谋。董某斗胆请教,朝廷如何做,才能让邺城上下同仇敌忾?”

“朝廷无论如何做,都必须从诸公作起。”石青冷冷地扫了一眼殿中诸人,轻斥道:“汝等若不思振作,先行涣散,又怎能让生民黎庶齐心戮力!”

刘群、缪嵩拱手为礼,道:“镇南将军说得是,刘群(蓼某)受教了。”

石青善意地对两人笑了一笑,转而声音一抬,对董闰说道:“皇上驾崩,十三万将士战殁,是为国殇。朝廷上下应全力以赴,大举公祭,不惟悼念皇上,还需悼念战殁将士,为勇士追赠谥号,抚恤将士家眷。。。。。。”

十三万将士背后至少有百十万亲人乡党,朝廷大举公祭抚恤将士,可以把这些人紧紧拢住,将其失去亲人的哀伤转化为对羯胡、鲜卑的仇恨,有了这个共同的目标,邺城的凝聚力不言而喻。

石青的主意得到了所有人的称赞。孙威随即提议,主意是镇南将军想出来的,公祭之事由镇南将军负责最为合适。刘群、蒋干相继附和。

董皇后、冉智没有注意,在得到董闰的暗示后,任命石青兼领太常卿,会同尚书台操办公祭。太常卿一职是冉闵为辛谧准备的职位,辛谧不就,冉闵专注北征,也没顾得任命新的太常。这一职位因此虚悬数月,此时才算有主。

镇南将军、太常卿石青随即建议,公祭是为朝廷大事,不是太常和尚书台两官署之事,需朝廷全力以赴,调动所有官吏衙署尽皆参与。

董皇后与太子冉智也都准了。

诸般事宜议定,天已四更,太武殿诸公辞别董皇后和太子,各自回转;董闰留在后面,温言安慰了一阵自家妹子和外甥,这才告辞。

因为董皇后的关系,冉闵甚是优宠董闰,将前大赵乐平王石苞的府邸赏给他做大将军府。董闰出了皇宫,在仪仗的护卫下缓缓返回府邸。快到府门之时,路边闪出一辆牛车,卫将军王泰端坐车上,拦住仪仗,扬声喊道:“董大将军,王泰有急事求见——”

这时天光微明,董闰纵马赶上前,只见王泰双目泛红,像是一夜未眠,当下诧异地问道:“这时遇上卫将军可真有些巧,莫不成卫将军在此守候一夜?”

王泰默然点头。

董闰惊问道:“到底是何急事竟然卫将军如此?”

“此事非同小可,请董将军上车借步说话。”王泰束手相请。

董闰没有犹豫,跃下战马,上了牛车。王泰命令御者将牛车赶出一二十步,远离亲卫后,又命御者远远离开牛车。

看到对方这番作态,董闰惊疑不定,正自忐忑间,只听王泰开口说道:“去年此时,豫州牧冉遇曾向朝廷上了一份密奏,事关镇南将军石青,皇上揽奏之后,便即诏令石青前来邺城,当时石青抗旨不来。此事大将军可否记得。”

去年春天,冉遇密奏朝廷,石青可能是应谶之人。这份密奏让冉闵极为忌讳,因此对石青动了杀机。最终因消息走漏,未能得逞;青兖因此和朝廷有了龌龊。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董闰却是知情者之一。

听王泰提起此事,董闰迟疑着点点头,问道:“卫将军的意思是。。。。。。”

王泰没有回答,反过来试探道:“大将军。皇上是不是。。。。。。”

董闰点点头。

“朝廷准备怎么办?昨夜是如何议得?”王泰继续发问。

王泰是冉闵亲信,而且极有能耐,如今虽有罪在身,董闰却没将他当作外人,相反他倒极希望王泰能用心辅助冉智打理朝政。当下便将夜间太武殿所议一一相告。

待董闰说罢,王泰目光一闪,连声问道:“大将军相信谶言吗?大将军可曾想过,石青一直不敢来邺城,为何皇上一驾崩,他便来了?另外,邺城人心不安乃是因为心中无主,若欲安抚人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早定人主;石青为何不直接提议太子登基?他弄的这个公祭,为何一定要由他主持?为何让朝廷上下尽皆参与?”

“为什么!!!”董闰被这一连串疑问弄得胆战心惊。

“因为他石青石云重明为公祭,实为借此收拢民心众望,特别是要拉拢十三万将士的亲人乡党。”

王泰回答的斩钉截铁,听到董闰耳中却如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