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永和七年二月十六的襄国就像一个巨大的、动荡的漩涡。
这个漩涡由几十万忙碌奔走的大军组成,置身其中的士卒仿佛水滴,一个两个三个并不显眼,可当成千上万乃至上十万运动的水滴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一股股潮流,这些潮流互相碰撞,互相冲击便形成了动荡的,颠覆一切的漩涡。
漩涡之中,太行山东麓的慕容恪三万骑兵是一股潮流,广宗县的新义军骑兵是股潮流,布阵迎战的大魏军主力也是股潮流,由渚阳城南下的石琨、悦绾联军还是股潮流,忙碌布置防御的大魏中军大营、滏阳河大营、以及暗自调动人马的襄国城又各是一股潮流。
七股潮流或向外扩张或向内收敛,或向前奔突一泻千里,或其上平静其下暗流涌动;其中漩涡最边缘的当属在广宗拼命赶路的新义军,而漩涡的中心无疑就是襄国城池了。
与四周人喊马嘶的喧闹不同,漩涡的中心——襄国城内很是安静,安静的有些异常。援军来了,而且打了个大胜仗,围城的大魏军退了下去,城北、城东的交通已经恢复通畅,赵郡的通传信使已经入了城。。。。。。
一大早,就有无数的好消息涌进了襄国,可是襄国上下没有人为此欢呼。之所以如此,原因就是江屠带回的张举口信。张举通过江屠之口,严厉警告襄国朝廷:鲜卑慕容此次南下救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实质是为了夺取襄国。
前两天大魏军围困襄国之际,也许没人顾得上张举的警告,眼下不同,援军渚阳大捷,大魏军势力大损,对于襄国的威胁渐渐消饵,与此相对的是,鲜卑人的威胁越发显现,特别是赵郡太守李卦通报慕容恪三万大军已通过赵郡南下、临近襄国之时。
凭襄国守军和渚阳援军,大赵已经能够抵挡元气大损的大魏军,慕容恪的三万铁骑依然南下,他们是为何而来?
襄国皇宫。石祗高坐御案,目光焦急地在下手群臣中逡巡。“诸位爱卿。慕容恪来了,他肯定会讨要传国玉玺,还会进襄国驻扎,这。。。可如何是好?”
大燕军不远千里前来救援,不让其进城驻扎实在没有任何情理,若让其进城,一旦讨要传国玉玺无果,大燕军以此为借口,一怒之下攻取襄国,这个后果实在可怕,不是大赵能够承担的。
石祗左右为难,群臣也是左右为难,大赵朝廷暗弱,大燕国强盛。这时候谁说大燕的坏话,应景之时,不定就是灭门的祸害呢。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想,至少对张举心怀戚戚的王朗就不怕得罪大燕国,踏前一步,王朗肃然道:“皇上。大赵和大燕结为兄弟之邦乃是权宜之计,眼下襄国之围已解,大魏威胁尽去,朝廷当及时调整方略,注意应对真正的威胁。”
终于有人肯出面了,石祗精神一振,和声问道:“依骠骑大将军之意,谁是真正的威胁?寡人又该怎生应对才能完全?”
“眼下朝廷最大的威胁是鲜卑人!是大燕国!”
空旷的大殿上只有王朗的声音在回响,大赵朝廷上至石祗下至侍卫都睁大了眼,静静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王朗,却没一个人出声附和。王朗道出了殿上人心底的话,殿上众人暗自希望王朗扛起对抗鲜卑人的重任,只要不把他们牵扯进去就行。石祗双眼放光,欣慰地注视着王朗,目光中满是殷切的鼓励。
王朗似乎没有感受到这些,顾自说道:“为今之计,只需牢记一条,那就是万万不可放鲜卑人入城。无论大王如何托辞,必须将鲜卑人挡在城外。”
“托辞么。。。”石祗点点头,旋即忧虑道:“只怕此举会让鲜卑人生气,慕容恪若是和冉闵一般,围了襄国怎生是好?”
“鲜卑人围的住襄国吗?他们怎么能和大魏军相提并论?”
王朗一晒,解释道:“大魏军有邯郸、邺城作为依托,可以源源不断地得到补给,这才能围困襄国数月。大燕军有这些吗?六万大燕军深入我腹心之地,路上的补给还是我大赵郡县提供的,一旦朝廷断去补给,大燕军回转已然不易,还凭什么围困襄国?”
“骠骑大将军只怕一厢情愿了,大燕军虽然没带粮草辎重,却可以通过缴获大魏军储备得到一两个月的补给。距离夏粮成熟不及两月,大燕军坚持到那时,又可征得新粮补充;襄国确实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住了。”襄国城防都督刘显有些异议,站出来反驳王朗。
“这就需要刘将军为朝廷效力了。”王朗一笑道:“大魏军储备主要集中在滏阳河后军大营。刘将军可以率一支奇兵出城攻之,若是能攻下来,一把火烧了最好;即便不能攻下,也会让大魏军提高警觉,烧断浮桥。如此以来,鲜卑人只能望河兴叹。至于东北方向的大魏军中军大营,也有些粮草,但至多能保证鲜卑人半月辎用。鲜卑人只有六万骑兵,半个月能攻下襄国吗?”
刘显点点头,抽身退下。石祗兴奋地说道:“骠骑大将军实乃国之庭柱,此言大善。寡人担心的是,鲜卑人对襄国无可奈何,一怒之下也许会寻城外的汝阴王出气。骠骑大将军可有良谋?”
王朗无奈地回道:“此事只怕在所难免。一旦和鲜卑人闹僵,总会有些损失。大王若是担心,可立即遣人出城密告,请汝阴王注意保存实力,小心鲜卑人突然翻脸。另外,大王还需通令赵郡、中山郡、常山郡、博陵郡等地,请各郡国太守小心防护,不要被鲜卑人瞅着空子,偷袭了城池。”
石祗频频点头,随即依王朗之意分派亲信侍卫从北门出城,秘密通传四方,小心防范鲜卑人。又命刘显抽调精锐人马,出南城突袭滏阳河魏军大营,争取赶在鲜卑人动手之前将粮草辎重烧个精光。
一一调派停当之后,石祗随意地扫了一眼殿下,但见朝廷诸君如泥胎木偶一般,个个神色肃穆,超然物外,无一人有心过问朝事,他心中忍不住一灰,无奈地说道:“鲜卑人之事便如此说,诸爱卿若无异议,这便退了。”
“大王英明——”大殿上轰然称诺,文武百官施礼告退。
随人流出了大殿,王朗发现同朝诸君一见自己便远远躲开,唯恐避之不及。他是明白事理之人,知道同僚与自己保持距离是为了免受牵连。大赵岌岌可危,谁能保证襄国不被鲜卑人攻下呢?一旦襄国被攻下,主张防备鲜卑人的自己必定会被推出来,以供鲜卑人泄愤。
冷笑之中,王朗放慢脚步落下身形,远远离开了同僚。就在他一步三晃,悠悠出宫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喊“骠骑大将军——”石氏宗亲安乐王石柄从宫里撵了上来。
“安乐王有何指教?”王朗停下来,回身笑吟吟地问。
“大燕辅国将军慕容恪遣北平太守孙兴出使襄国。。。”
石柄气喘吁吁跑过来说道:“孙兴刚刚见过大王,提了三件事;一是请城内守军立即出城,配合渚阳援军夹攻魏军;二是大燕军远涉辛苦,请朝廷腾出营房,安顿犒赏;三是请皇上将许诺的传国玉玺交给他。大王暂且稳住了孙兴,命小王前来向骠骑大将军讨个主意。”
王朗不假思索道:“请安乐王转告大王,对付鲜卑人不外乎一个拖字。孙兴提得三件事,大王不妨这样回答他。第一,襄国守军连续接战数月,人疲马困,只能勉强凑出万余人马攻打魏军滏阳河大营,至于魏军中军大营,请大燕军代为攻打。第二,战火燃起,百姓流离,襄国城内因此收留了无数乱民,眼下人满为患,不能为大燕军腾出休整之地,请大燕军在城外驻扎,朝廷会派遣使者前去犒劳。第三,可把张太尉做得传国玉玺交给孙兴,告诉孙兴,大赵的传国玉玺便是这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听到最后,石柄嘿嘿一乐,笑道:“按骠骑大将军这般做法,鲜卑人非要气疯不可。”
王朗呵呵一笑,道:“大赵、大燕本是宿敌。因冉闵之故一时苟合而已,兄弟之邦岂能当真?”
“确实如此。大燕国占我幽州,打的“兴仁义之师,解中国倒悬”之旗号,针对的就是我大赵,若非冉闵之故,两国万万难以苟合。小王这就告知大王,请大王对鲜卑人勿须顾忌。”石柄冲王朗一拱手,转身又进了宫内去了。
王朗随即出宫,亲卫牵着战马迎上来,他骑上后没有向自家方向去,而是打马赶往太尉府邸。
太尉府邸极为冷清。张举北上不返,冉遇破门而出,张焕去了豫州。。。太尉府外宅暂由门客江屠勉强维持,内宅则由张举如夫人韩氏支撑。诺达的张氏竟然没有一个嫡系男人支撑门面,想不冷清都不可能。
王朗在太尉府外刚刚下马,江屠便迎了出来,一边将王朗向府里让,一边急切地问道:“将军。大王意思如何?”
“哼!他能有什么主意,还不是一说一个准?先皇的后人一个不如一个,上天已经弃了大赵。”阴郁地嘀咕了一阵,王朗带着三分愁苦道:“该做的王朗已经做了,只是不知道此举是否能够保住太尉?”
江屠比王朗乐观的多,闻言振奋道:“太尉说了,只要鲜卑人拿不下襄国,只要有用得着张氏的地方,太尉便能安如泰山。”
“尽人事听天命吧。”王朗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声,话题一转,问道:“东西都收拾好没?”
江屠答道:“都收拾好了。一旦说走,立时就可以走了。”
“那就好。”王朗点点头道:“襄国局势三五日内便会见分晓,冉闵败局已定,鲜卑人应该也呆不住。鲜卑人一退,我们即刻动身赶往豫州找两位公子去。”
“大公子若能和并州刺史大人摒弃前嫌,联手与共该有多好。唉!一家人干嘛要闹生分。。。。。。”江屠遗憾地叹了口气。
王朗没有接口,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快午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