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举前脚离开襄国,有关于石祗退位、大赵与大燕结为兄弟之邦、鲜卑大军即将南下救援的消息就在襄国传的沸沸扬扬。之所以如此,原因无他,石祗有意散播这些消息,以此激励守城将士斗志,稳定军心抵抗大魏。
这些消息作用不下,至少把栗特哈的策反工作送上了末路。原本有意暗中降魏的曹伏驹、李卦、王宁等将领犹豫了,开始委婉推却或者干脆闭门不见。
无奈之下,栗特哈潜出襄国,将城内诸多变化告于冉闵。
冉闵随后请来大司马从事中郎广宁(今河北张家口与宣化之间的宁远堡)人常炜,诏命常炜出使大燕,以阻止鲜卑人南下救援襄国。冉闵叮嘱道:“寡人需要时间,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后,襄国必破,到时大局一定,何惧鲜卑人南下!常大人此次北上,首重之事便是推延对方南下,为此,不惜一切代价,能够答应的直管应承下来。”
常炜心领神会,带了四名护卫随即赶往清梁(今河北清苑县东南)。襄国以北是石祗朝廷的势力范围,和张举大摇大摆地出使不同,常炜一行只能扮作平民,徒步北上。一路躲躲藏藏,艰苦跋涉,二月初九,常炜抵达清梁。
此时的清梁与张举来时截然不同,侦骑四处,戒备森严,一道道军令流水般从赵氏庄园发出,下达到城内各营驻军,一队队士卒匆忙来去,紧张的调动中带着大战来临前的肃杀。
赵氏庄园是燕王慕容俊临时驻驾所在。
初九这天,慕容俊正在与慕容恪、悦绾、河间太守封裕等商讨出兵事宜,侦寻游骑来报,大魏使节常炜抵达清梁,求见御难将军悦绾。
悦绾目注慕容俊,等待示下;慕容俊却看向慕容恪。
慕容恪沉思道:“多半是缓兵之计,王兄不妨将计就计。”
“呵呵。。。不错,整合吾意。”慕容俊展颜欢笑,对悦绾道:“大兵南下在即,汝安心军务,休要理会这些琐事。”
悦绾应诺罢,慕容俊转对封裕道:“此事交给封太守了,由汝去应付这个常炜,不妨找个由头和他多谈几天。”
封裕躬身称是,正欲出去。又被慕容俊叫住:“封太守且慢。。。诸位可有人知道这个常炜是何来历?才智如何?”
慕容俊记室参军赵瞻回道:“启禀燕王。常炜乃幽州广宁人氏,瞻之乡人也。瞻多听人言,赞其心思敏捷,辩才无双,实乃不可多得之俊彦。”
慕容俊似乎有了些兴趣,展眉说道:“哦,是吗?”
觑了眼慕容俊的神色,封裕适时凑兴道:“莫非燕王又动了爱才之心?前几日南和张氏自投罗网,今日又有广宁常炜不请自到。此乃天遂燕王之愿耳。”
“哈哈哈。。。南和张氏?和常炜可是大大的不同。。。。。。”慕容俊惬意大笑,道:“终石氏一朝,南和张氏地位尊崇,名望超群,号称北地第一世家。本王给的恩宠再多,怎能比得上石氏?又岂会令他们真心满意?既然终究不能令其如意钦服,他们的作用就只有一个了。哈哈哈。。。”
“燕王英明。”封裕闻言眉开眼笑。他听的很明白,慕容俊聊聊数语,已隐隐定下了对中原士人的任用基调。
常炜、张举两人将会有截然不同的遭遇。常炜是‘千金马骨’,慕容俊对这等人会大力提拨、恩宠,以彰显胸怀气量,安抚民心;张举是‘必杀之鸡’,以此展现慕容氏的威严,震骇中原世家大族。
另外,慕容俊通过这番话,含蓄地告诉辽西旧属,未来中原的主人将是他们,而不是归降的中原士人,哪怕名望如南和张氏也一样不行。
封裕心中大定,对慕容俊恭敬一揖。道:“封裕告退,这就去好生安抚常炜。”
封裕走后,堂内话题再次转到出兵南下之上。记室参军赵瞻道:“去西路联系的人手适才已经回转,言道中山、常山两地太守已接到襄国诏令。我军若是从西路南下,两地将予以放行并竭力供应补给。”
“昨日中路的石琨遣人前来联络,今日西路又已畅通,大军可下矣。”慕容恪目注慕容俊,请示道:“王兄以为何时出兵为宜?”
慕容俊道:“天气日暖,万事具备,正是用兵之时。三日之后,悦绾即可率清梁驻军从中路南下,会合冀州石琨,大战旗鼓地驰援襄国,以鼓舞大赵军士气,吸引冉闵注意。至于西路。。。这是奇兵,且由玄恭随机应变吧,寡人不应随意置掾。”
慕容恪、悦绾一一躬身,齐声应诺。“末将谨遵王命!”
慕容俊摆手示意,笑道:“两位大将军且去准备吧,有汝等在此,寡人甚是放心,明日便回蓟城静候佳音。”
慕容恪、悦绾逊谢一番,随后告辞而去。
慕容俊转对赵瞻,调笑道:“那个张太尉近日可有异动?嗯,左右无事,待寡人去瞧瞧中原第一世家子弟的风采。”说着,缓步出了大堂。
赵瞻伸手示意侍卫随护,亦步亦趋跟在慕容俊身后回道:“张举这几天倒也安稳,可谓处变不惊的了。”
“是吗?”
慕容俊呵呵一笑,道:“他不是处变不惊,而是有所倚仗啊。呵呵,他不像他父张宾,他没受过流离颠簸之苦,没体会到刀兵之凶险。他不知道,他的倚仗如当年南逃江淮的世家豪门一样,脆弱如纸。”
张举、江屠一干人被安置在一个单独的院落。江屠等护卫的刀兵尚在,只战马被鲜卑人以代为照料的名义带走了。
慕容俊过来以后,和张举闲聊了一阵中原的风土人情,聊到入巷之际,慕容俊赞道:“小王僻处边塞,孤陋寡闻,今日与君一谈,始知中原人物风流。张太尉来得何其迟也。好在时日尚多,日后小王定当多向张太尉请益。”
时日尚多?
张举怔忡不定地问道:“燕王之意是。。。。。。”
“小王打算明日返回蓟城,有意邀请张太尉往北地一游。。。”
慕容俊不经意地说道:“。。。张太尉勿须担忧赵王,小王已经遣人前往襄国说与赵王知道。并敦请赵王送交传国玉玺,一俟传国玉玺交接清白,张太尉即可回转襄国。”
交接传国玉玺!?
听到这话,张举心头募地一沉。慕容俊话中的意思是把他张举当作交换传国玉玺的人质了,可是哪里真有传国玉玺交换呢?
张举头脑嗡嗡作响,迷迷糊糊之中,他都不知道是怎么送走慕容俊的。直到天黑下来,江屠过来敦请用饭,他才从失魂落魄中惊醒过来。随后,张举忧心忡忡地对江屠说道:“江屠。吾此番北上有些冒失,只怕性命堪忧。”
江屠一惊,道:“啊,是大燕国要害太尉?太尉无忧,属下拼死也要保着大人杀出去。”
“单凭我们绝无可能杀出去。硬拼徒然送死耳。”张举沉重地摇了摇头。
江屠急了。劝道:“太尉,这可如何是好?若不然我们暂且降了大燕。。。”
“降?”
听到这个字眼,张举眉头拧到了一块,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挣扎。过来许久,他涩声道:“江屠。你不明白,慕容氏与南和张氏势难倾心交结,就算是降,日后也会生变,降只能作为权宜之计。此计他人可以行使,吾却是不能。南和张氏乃北地第一世家,若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岂不是贻笑天下?张氏子孙后人恐将永负此污名,这让吾——情何以堪!”
说着说着,张举似乎拿定了主意,眼中再也见不到痛苦迟疑,有的只是绝断。“为了张氏清名,死有何妨!张举死后,还有二弟,还有遇儿、焕儿,只要他们继续张氏的荣光,光大张氏一门。吾虽死无憾!”
江屠不知不觉已跪倒于地,肃然道:“此生得以进入张氏,江屠再无遗憾。只请太尉成全,容江屠追随左右,以成义名。”言罢,匍匐叩首。
“好江屠,真义士也!”张举欣然赞叹,旋即话音一转道:“汝勿须如此。吾虽有性命之忧,却也未定必死,此事还有可为之处。”
江屠精神一振,喜道:“太尉庙算无双,既说有可为之处,必定能成。但有用着江屠的,直管吩咐。江屠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以吾推算,鲜卑人此番南下,只怕是有心将襄国和冉闵一网打尽,一举拿下整个幽冀。此举若是得逞,鲜卑人再无顾忌,那时就是吾毙命之时。是以,吾绝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
张举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思路。“。。。江屠,你连夜潜出清梁,赶回襄国,先暗中向冉闵示警,提请他注意鲜卑大军南下之事;然后密告石祗、刘显,让他们小心在意,断断不可放鲜卑人进入襄国,否则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是。江屠必定遵照太尉吩咐,将消息传给冉闵和襄国。”江屠连连称是,随后问道:“太尉是否还有交代?若是没有,江屠这就动身。”
张举默然一阵,随后苦笑道:“尽人事,听天命,世间的事情非人力可以决定。如果此次鲜卑人终究还是得逞,你便到并州、豫州走一趟。告诉二弟和遇儿、焕儿他们,大晋乃天下正溯,人心归向,兼且无力插足北方,南和张氏若想保全刻下的声名地位,投晋是最好的选择。”
“是。”
江屠告退下来,立即收拾了行囊,换上夜行衣物,准备潜逃事宜。
清梁是鲜卑大军内部核心,戒备其实并不很严,唯一对出逃构成障碍的,是为了监视张举而散在住所四周的巡哨、钉子岗。张举若欲潜逃想瞒过他们,势必难于上天;这些对江屠来说,却没有太大难度。
二更时分,江屠瞅准空子,躲过钉子岗的监视,迅速翻过住所院墙,遁入到黑影之中,随后借着夜色掩护,用飞钩从西南城墙拐角处出了城。
为了躲过天亮后从城里出来的游骑兵,一出清梁,江屠估摸了一下大概方向,随后迈开大步,急速南下,等到天明时,已经走出了三十来里,出了清梁游骑兵探查区域。
心忧张举嘱托,江屠不敢耽搁,一路之上日夜兼程,两日间行了大半路程,第三日清晨,他已穿过博陵郡(今河北安国一带),深入到冀州地界。
连日急赶,江屠感到有些困倦,瞧见右手有道林子,他便疾步趋了进去,打算歇息一两个时辰然后再继续行程。
时值初春,树木的叶芽发得不是很大,刚刚升起的太阳透过稀疏的枝叶间隙斜射进来,将林子内部映的很是轩亮。江屠进了林子,逡巡一圈,看中了一蓬荆棘后的干草地,他正准备转过去躺下休息,心头突然一凛,感觉到一点异常。
这道林子太安静了。一大清早的,却不闻半点虫鸣鸟叫。在春天的早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一旦有了警觉,有多年刺杀经验的江屠立即心生感应,危险的气息瞬间笼罩了他。他似乎看到,草木之后有无数双眼睛正紧紧地盯视着自己,刀枪箭弩散发的杀机就像若有若无的雾霭在四周飘荡。
江屠篡紧了短枪,身子紧绷,一动也不敢动。他只怕动作会让对方产生误会,以至于引来攻击。
时间仿佛停滞下来,江屠口干舌燥,竭力忍耐。就在这时,斜对着江屠的一道荆棘呼啦一下分开,两个身着皮袄的长条汉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两人都是平民打扮,两手空空,没带任何兵刃,微笑着冲江屠招呼;江屠移目过去,眼光和对方一碰,心底猛地一寒:这不是平民,这是历经生死的杀场悍将;即使是笑得时候,眼中也透着一些死亡的冰冷气息。
他们是什么人?汝阴王(石琨)麾下士卒绝不会让我这般狼狈;悍民军?不可能探查这么远;难道是鲜卑人的斥候。。。。。。
江屠心念急转,脸上不露声色,平静地望着显身的汉子。
其中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青人向江屠点了点头,笑呵呵地问道:“老哥。看你像是从北边过来的,咱向你打听个事好吧。”
不是鲜卑人!
听到这句问话,江屠心中一定。不仅是因为年青人打听北边的事,还因为江屠听出,对方说话时带有并州河东一带的口音。
“兄弟请问,若是知道,江某定会如实相告。”江屠放松了一些,口气带着亲热,他不希望和对方翻脸,他能感觉到,这林子里至少藏有好几十人,若都如眼前两人这般不好惹,一旦和对方翻脸,他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道林子。
“咱兄弟俩一直在苑乡一带讨生活;原本过的好好的,可大魏军突然跑到襄国和皇上(石祗)开战,一打就是几个月,这日子没法过了,咱兄弟俩商量着就像换个地方。。。”
年青人絮絮叨叨地解释,江屠人老成精,对方越是如此,他越是怀疑对方的来头和目的。
“。。。听人说,关外的大燕军占了幽州,没怎么找百姓麻烦,倒是一个好安生处。咱们兄弟有意过去,老哥说是不是这样?”
有了张举北上的遭遇,江屠怎会说鲜卑人的好话,当下答道:“兄弟,对不住。老哥我从博陵过来,幽州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鲜卑人不是好想与的,对当地人动辄就是喊杀喊打。”
“老哥从博陵过来的?博陵还没被鲜卑人占领么?老哥没发现鲜卑大军?”年青人眼睛一亮,急切地追问。
江屠心中雪亮,对方果然是来打探鲜卑人军情的。对方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只怕多半是鲜卑人的敌手。为了不让鲜卑人占太多便宜,太尉愿意主动向冉闵示警。我该当把鲜卑人的军情说给这些人知道才是。
主意拿定,江屠回道:“我离开之时,博陵还没有鲜卑人,不过我听说,鲜卑人正在南下,打着救援襄国的旗号,想把大魏和大赵一起通吃。这时候不定他们已经进了博陵呢。”
“进了博陵!老哥这话是真的?”年青人骇然变色。
江屠犹豫道:“具体如何我亦不能确定,只听人说,清梁的大燕军已整顿完备,随时可以南下。左右不过这几天的事。”
年青人和伙伴相视一眼,随后对江屠一拱手道:“多谢老哥相告。咱们就此别过,日后有机会相见,再报今日之情。”道别的话说罢,两人却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对方这是让自己走路了,江屠哪还有不明白的,拱了拱手,说了声“好说。”小心地离开了林子。
江屠甫一离开,林子里草木哗啦声响,四五十个经过伪装的汉子簇拥到年青人周围,有人问道:“队正。这人说得真的假的?鲜卑人怎么来这么快。石帅不是估计过,鲜卑人要到三月才后下来吗?”
年青人一瞪眼,道:“石帅那是估计,他若是拿得准,还用的着咱们天骑营北上。”
“那怎么般?”一直和年青人待一起的汉子问了一句。
年青人想了想道:“这消息八成是真的。这样——你带四个兄弟先赶回滠头,飞骑传讯肥子,通报石帅知道。我带弟兄们北上,确定之后再回报详情。”
“只好如此。。。。兄弟们!走——”
呼喝声中,五十个便装打扮的汉子分作两路,一路向东赶往滠头,一路沿着江屠过来的足迹,向北而去。
他们是新义军天骑营的一队士卒,奉石青之命,先行北上前来监视清梁的鲜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