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天网恢恢

跑——向前跑——

无论前方是悬崖还是峭壁,是密林还是沟壑,蒲雄和段勤都无法顾及,呼哧呼哧——拼命地向前跑,两人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这里,跑的越远越好。

对他们来说,浪荡渠西岸就是恐怖之极的鬼蜮。

八月中旬,蒲雄、段勤蒲雄、段勤悄悄渡过黄河,经大清河、东平湖潜入巨野泽,一路之上提心吊胆,寻寻觅觅,终于将最危险的所在——新义军青、兖腹心被抛在身后,成功登陆梁郡,踏上西归的旅程。

就在蒲雄、段勤轻松下来,带领部众穿过梁郡北部,来到浪荡渠、惠济河以及涡水这片三水交错、兖州、豫州、司州三州交界的三不管地面之时,噩梦降临了。。。他们遇上了在豫州边缘一带渗透、潜伏、进行实战操演的的新义军天骑营。

第一次警告未果之后,新义军将这小队人马判定为敌军斥候,随即展开了围剿。

蒲雄、段勤不知道对手是天骑营,他们唯一确定的是对手是新义军,不同一般的新义军。天骑营将士从草窠里、水洼里、树梢上、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不断冒出来,连弩爆射、长弓偷袭、长枪神出鬼没突然攒刺出来。

蒲雄一行人就像暗夜中的明灯一样显目,像校场上的靶子一样无力,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攻击,却没有任何与对手相博的机会。半天时间,段勤的二十多个亲卫死伤殆尽,其间却没听到半点兵刃相交的声音。

这种诡异的战斗方式没给蒲雄、段勤留下半点施展武勇的机会,当最后一个亲卫倒下后,两人再顾不得丝毫脸面,慌慌如丧家之犬,迈开大步,沿着浪荡渠夺命狂奔。

身形快速的挪动确实有效。头顶树梢上连弩的一蓬爆射,荆棘丛里探出的几支长枪因此失去准头,从他们身后堪堪擦过。但是,蒲雄、段勤很清楚,对手覆盖的范围只怕不下数十里方圆,躲得了一次两次,未必躲得过第三次、第四次。。。荒僻的浪荡渠地势复杂,荒草、密林、水洼、沟壑到处都是,天知道下一次袭击会从哪里冒出来。

“哎呀——”惊呼声中,蒲雄一脚踩空,栽进一个被荒草遮盖的土坑里。

段勤提着环刀戒备地向四周逡巡一圈,没发现动静之后,立时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歇了一阵这才催促道“元才。快走——”

“建义将军。。。先走,蒲某。。。没了力气。”一跤跌倒,因恐惧而鼓起的一股气跟着泄了,蒲雄感觉四肢百骸如散了架般。躺下在土坑里,再也不想动弹一下,哪怕刀枪加身,也顾不得了。

蒲雄是以后的靠山,段勤怎能撇下他独自逃生。伏低身形,透过荒草的间隙四处打量了一阵,段勤的目光落到浪荡渠对岸随即一亮,兴奋地说道:“元才。走,我们过河去,对面应该没有新义军的埋伏。”

段勤的情绪未能感染蒲雄,他回答的有气无力。“建义将军。只要我们一露出身形只怕立时就会招来无数弓矢,怎么渡过得去?歇一会儿吧,否则可就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啦。”

段勤低声安慰道:“元才放心。段某自有过河之法,定然不会显露身形,元才随某来就是了。”

蒲雄疑惑不定地爬起来,跟在段勤身后悄悄蹿进河岸边的一丛芦苇里,只见段勤折了两根两尺多长的芦苇,抽去芯上的梢茅,得了两根中空的芦管,随后递过来一根。

蒲雄若有所思地接过芦管,听段勤解说道:“元才还记得敌军从水中窜出来的时候吗。。。段某注意到,敌军口中都含有芦管,想来就是用此物在水中呼吸。我等亦可效仿,借助此物潜游过河,以摆脱敌军追踪。”

蒲雄眼光一亮,完全明白过来了。

两人含着芦管。从芦苇丛中下水,悄无声息地沉入浪荡渠,潜到对岸后,在水草密集的地方露出头来。

对岸静悄悄的,依旧看不到半点动静,蒲雄和段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庆幸;他们两个很清楚,在那片寂静中,不知隐藏着多少杀机。

两人心有余悸地上了岸,向四周一看。立时又傻了眼。

原来他们来到了陈留孙家坞附近。这里是军帅府在陈留划定的唯一的聚集点,居住的不仅有陈留原住民,襄邑戴施的乡人、姚弋仲部羌人也都搬迁到此。几万民众以原来的三个坞堡为中心,散居在方圆几十里的河滩上。此时正值农闲,当地民众在军帅府的统带下,建房垒屋,忙碌穿梭的身影随处可见。光天化日之下,两人想藏影匿形实非易事。

“哎!你们两个——哪一队的,怎地不干活计?”远远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吆喝,有人发现了他们,只是将两人当作闲散偷懒的农户了。

蒲雄、段勤顾不得去看谁人叫嚷,宛若受惊的兔子,拨腿就跑。身后的叫嚷声更大了:“哎——跑什么?站住!黑牛,你带人撵上去看看是咋回事?”

蒲雄、段勤跑得更快了。两人慌不择路,一会趟过溪流,一会越过田壑,直惹得当地人一阵阵惊叫。当有人注意到两人手中有刀的时候,当当当的报警锣声敲响了,正在忙碌的村民丢下活计,拎着菜刀、镢头四面八方地围了上来。。。

“元才。和他们拼了——”

段勤踉跄一步停住身形。此时他就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野狼,两眼闪烁着疯狂的幽光。“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再跑下去,不用他人砍杀,累也累死了。”

“好!和他们拼了——”蒲雄沉声吐气,望着渐渐追近的村民,篡紧了环刀。

“蒲雄蒲元才?”就在两人绝然之际,一个试探的问候声传了过来。蒲雄没想到在此会有人认出自己,瞿然一惊,循声看去,只见百十步外,房舍掩护之下,一个身材高长的男子正悄悄向他们招手。

“姚襄姚景国!”看清男子的面容后,蒲雄一震,脱口喊出对方的名字。半年前相互厮杀的仇敌在此相遇,只怕再无侥幸了。

段勤听到姚襄的名字耳朵一下支楞起来,脑中忽地闪过姚氏与新义军之间的传闻,再一看姚襄偷偷招手的动作,他再不犹豫,一把扯住蒲雄,道:“走!进庄子。”两人一路之上尽量避着村庄,只怕一进去就会陷入绝地,此时却是顾不得了。

不等两人走近,姚襄先转过身,疾步向村庄深处行去;走到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冲两人招招手。这时候连蒲雄也明白过来,知道姚襄是有意相助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如此,但是人在绝境之中,哪怕捞住根稻草也是好的。

姚襄尽拣荒僻处走,后面两人紧紧跟随,东拐西转了一阵,来到一堵豁了半截的院墙前,姚襄再次回身招手,随即闪身跨进豁口。蒲雄、段勤一喜,连忙跟过去,进到一个简陋的小院落里。

院落里有四位护卫模样的汉子,见到蒲雄、段勤后恍若未见,蒲雄松了口气,眼光一闪,只见姚襄站在中堂前伸手相请道:“元才兄。事情未了,请暂且忍耐一时,先进来躲躲吧。”

“多谢景国兄援手,大恩不言谢。”蒲雄稳住心神,拱手作礼,答谢了一番才和段勤进了屋内。随后,在姚襄的引领下进到左厢房中。

左厢房没有开窗,大白天里房内依旧阴沉晦暗。蒲雄快速打量了一眼,只见靠里处放着一具胡床,床上帐幔半垂,透过帷幕间隙,模糊之中感觉床上躺着一人。

“元才兄。还请忍辱负重,到床下暂避一时。”姚襄沉静地一束手,指了指胡床。

蒲雄侧耳听听外面吵吵嚷嚷的搜索声,拿捏了片刻,这才故作无奈道:“也罢!只好如此了。”为了活命,其实他早已不再顾及身份,只是不好意思在姚襄面前显得太过心急。

“景国。汝意欲何为?”

蒲雄向胡床走去的时候,听到床上传出一声苍老的问话。跟着他听见姚襄回道:“父亲。请安心修养。有些事情儿子自会担当,勿须父亲操劳挂念。”

“父亲!”蒲雄脚下猛地一滞,姚襄的父亲不就是征西大将军姚弋仲吗!难道床上之人就是。。。他凝神细细向床上看去,只见帐幔内混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隐约只见一些隆起和低微而又急促的喘息。

“老了。无论是征西大将军或是父王,他们都老了。。。”蒲雄暗叹一声,跟在段勤身后,爬进了床下。待在床下黑暗之中,姚襄父子间的对话依旧传入耳中。

“景国。汝不是石青的对手,为了族人,不要再折腾了。。。”

“石青那粗莽无礼之徒,有何能耐能与孩儿相比?不试一试,怎知终究心中不服。”

“景国。汝学了不少晋人知识,却不知汉人之根髓啊。汉人——那是天生高贵之人,无论智勇信义,都不是吾等夷人所能比拟的。这几十年汉人的朝廷大晋无所作为,似乎衰落了,但是汝万万不可小觑了他们,即便衰落,他们的文化依然存在,他们的血勇依然存在,这一切只是没被唤醒而已。一旦唤醒,五胡六夷联合起来,也不堪他们的一击啊。咳咳。。。”

姚弋仲似乎承受不住辛苦,多说了几句就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床下的蒲雄却听得暗暗心惊,丝毫没有觉得咳嗽声的刺耳。“征西大将军大智若愚啊,父亲似乎还没能有此感悟。。。”

“汉人是汉人,大晋朝廷是大晋朝廷,石青是石青。孩儿绝不会看轻汉人,但不会因此看重大晋朝廷,更不会因此任由石青鱼肉。父亲!”

“汝怎地还是不懂?景国。大晋朝廷因为受到束缚太多,因此毫无作为;汝可以不在意。但是。。。咳咳。。。石青不一样,他不受任何束缚,既有汉人之勇,兼有汉人之智,这种人不是我们能够招惹的,汝父依然俯首,汝还不肯俯首么?”

“不!绝不——”

“咳咳——好吧,吾不愿阻汝之志,只是吾有一言,汝必得依从。”

“孩儿愿领父亲教诲。”

“汝意欲如何,须带吾死后方可施行。吾不忍看汝等自寻死路。。。。”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