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蛰伏

次日一早,石青离开历城,继续他未完的巡视行程。王猛、祖凤也告别司扬,带着荀羡、王羲之等人赶回肥子。

四辆牛车载着七个文人慢悠悠地在泰山西部余脉、平阿一带的丘陵间穿行。王猛独乘一车,小郗超被石青带走了,江左剩下的六人分乘三辆牛车,祖凤披甲持刃,骑乘白夜,亲率一队卫士在四周护卫。

王羲之和荀羡同乘一车。

望着两侧莽莽苍苍,阗无人迹的荒原,王羲之喟然叹道:“北地风光,古朴苍凉,与纤细秀丽的南方截然不同。说来好笑,吾祖籍琅琊,算是青兖士人了,竟然未曾登临过泰山。思之实是憾事。令则,他日有暇,我等一道前去赏玩岱岳风光可好?”

荀羡无声地笑了一笑,俄顷,他收拢笑容,正色道:“逸君兄可曾听说过雪地受杖一事?”

‘雪地受杖’指的是去年冬何惜等一帮世家子弟在肥子南门外受石青责打一事。这事在江东传的沸沸扬扬,王羲之自然听说过。他听说的版本起因是何惜等人打算去泰山游玩,不知为何触动了石青,借故将他们狠狠羞辱了一番。

想到传言,王羲之疑惑地问道:“令则。吾观石青并非桀骜无礼之徒,怎会做此反常之举?难道去泰山游玩也算罪过么?”

牛车轱辘哑哑作响,御者挥鞭吆喝,专注地驾驭着牛车,在起起伏伏的坡道上行驶。

荀羡瞥了御者一眼,随后挪了挪身子,凑近王羲之,附耳说道:“石帅最看不惯江左游玩赏谈的风气,尝言:江左士子,能用者百不余一,便是这个一,也不知被滚滚世风卷到哪个角落去了;青、兖百废待兴,军帅府看重的是经事实干之才,养不起虚言空谈之辈。。。小弟在北地半年,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逸君兄初来乍到,还请小心在意,千万不可自误。”

王羲之吸了口凉气,讶异道:“石帅年纪轻轻,有此见识,有此手段,确实不凡啊。”

荀羡悻悻道:“石帅手段本事都是有的,令则佩服有加,只是不识得大体,不知我大晋朝廷才是天下正溯,无心归降,思之着实令人可恼。”

“若是不识大体,不知纲常;任他再是聪明也是枉然。”

王羲之缓缓点头,目光一闪,低声问道:“令则。青兖士民呢?北地民众呢?他们一定是心向朝廷的。对吧?”

听到这个问题,荀羡有些尴尬,犹豫了一阵,说道:“逸君兄。朝廷南渡经年,北地士民新老更替,换了一两代人了。新生士民没有受过朝廷教化,难免。。。唉!逸君兄,实话告诉你吧,如今中原士民,只有走投无路了,才会想到江东躲祸;要不然就是蒲洪之流,需要竖旗造反,才会假借江东的名号。其他的,嗬——记得朝廷的不多了。”

“什么!”王羲之惊异之下,声音不由得大了许多,慌得他掩住嘴巴,觑了眼御者,发现并无异常后,这才再次压低声音,问道:“北地若成如此局面,殷渊源此计还能成否?”

“尽人事,安天命。”

荀羡有些无奈,回思着说道:“石帅说过,若是把结果寄托在阴谋诡计之上,那说明离失败已经不远了;剩下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老天爷的垂怜。”

“是吗?”王羲之蹙紧了眉头,默默思索起来。

这支队伍中途在黄河南岸的榆林歇了一宿,第二天再度启程,午后时分,回到了肥子。

王羲之随着车队刚刚进入北门,就被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吸引住了。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比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王羲之细细咀嚼书中之意,若有所悟,他诧异地循着读书声看去,只见三四十位大小不一的少年郎跪坐在城墙根下的阴凉处,每人手捧一本书读的正自入神,一个衣裳褴褛的年青文士拿着一根木条在少年之中来回巡视,听到有人读错,便用木条在地上写写画画地讲解。

看到少年郎们俭朴的衣着,王羲之大为讶异。什么时候,庶民百姓也能进学读书了?“令则。这些是新义军官吏家的子弟吗?”

“不!他们不是官吏子弟,而是难民;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些人都会成为对新义军忠心耿耿的官吏。”

荀羡眼神复杂地盯着那群少年郎,闷闷地说道:“据荀羡了解,新义军治学司办得这等简易学校至少有五十所,识字读书的进学蒙童不下一两千。”

“啊——”

王羲之被这个数字惊得呆住了。过了一阵,他又问道:“他们读得是什么书?吾听得甚为陌生。再个,青兖哪里来得多书籍供蒙童就读?”

“他们读的是《孟书》。共有七卷。逸君兄不用着急去借,至迟明日便会有人送书与你。军帅府规定,青兖但凡识得字的,都必须会背诵《孟书》,但凡写得字的,都必须抄录两本《孟书》,以为治学司教授之用。除了《孟书》,青兖似乎没其他书可以读了。治学司为此想了个办法,自己凑起了一份千字表,以此教导蒙童进学。”

荀羡解释的时候,显得很是萧索。王羲之听后,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个时代,书籍珍稀无比,家藏书籍的多寡是衡量门户高低的主要标准,读书因此成了上等士族的特权,新义军弄出一个千字表,教庶民百姓读书识字,等于间接剥脱了士族独享的读书特权和荣耀。

“逸君兄、令则兄。。。”

一声招呼打断了王羲之的遐想,王猛笑吟吟走过来说道:“两位一路辛苦,今日就到此为止,都回去安歇吧。明日辰正,还请准时赶往军帅府。军帅府有一大堆事情,等着诸位英才分担了。”

王羲之、荀羡应下后,王猛一揖手,告辞而去。

江左诸人带着各自的门生管事,分别住在相距不远的四个宅子里;荀羡和王羲之、两郗、一谢一一告别,然后会合了兄长荀蕤回转住处。

用过晚饭,荀羡、荀蕤兄弟二人褪下宽袍,袒胸露肚坐在庭院纳凉,荀羡将青兖风情人物一一向荀蕤详细介绍。两人正叙着入巷,院墙根在咕咚一声响,一个黑影跃了进来。

荀蕤吃了一惊,刚想开口喊人,被荀羡拦住了。

荀羡经历了好几次生死阵战,胆气颇豪,遭遇意外并不惊慌,盯着黑影沉声问道:“什么人?”

“荀大人。是戴某——”黑影在身上扑打了一阵,随后从容走过来,对荀羡、荀蕤作揖行礼,道:“戴施戴行义见过二位大人。”

“行义啊。。。勿须多礼。来——请坐。”

荀羡松弛下来,将戴施介绍给荀蕤。

荀蕤谦和道:“原来是向令则献计的义士。好,北地有汝等忠臣义士,实是我大晋之幸。”

荀羡引着戴施坐下后,问道:“行义为何如此举动?羡已交代过门上管事,行义随时来随时可进。”

“戴施并非担心被府上阻拦,实是为了遮人耳目,身处新义军腹心之地,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这话在理。行义此来,找荀羡可是有事?”

“适才军帅府通知,各地流散民众需集中定居,以便于组织护卫;襄邑的几百乡亲也要迁往孙家坞;因此戴施需要赶回陈留,组织乡亲搬迁,这一去只怕秋后才能回来。”

解释了几句,戴施略顿了顿,口气一变,肃然说道:“戴施离开之前,有几言相劝,还请两位大人留意。”

“哦?是什么?行义请说——”

戴施道:“戴某来到泰山后,这段时间一直在细心留意,戴某发现,新义军中能人确实不少,很难对付。北上的诸位大人若是不小心谨慎,很可能露出破绽,以至于功败垂成。”

“是吗?”

荀羡一笑,傲然道:“行义放心,新义军确是有几人不俗。不过,荀羡敢说,此次北上的诸位大人更非俗流。断断不至于误事的。”

“戴某就怕诸位大人作如此想。大人还记得戴某在徐州冒昧求见的那一晚吗?被石帅撞到之时,大人解释说,因见戴某面生,故此过来相询。事实上,那晚夜色甚暗,无论如何,大人是看不清戴某面貌的,怎知‘面相甚生’。这句话原有一个老大的破绽,只因石帅信任,没有深思,才被大人糊弄过去。但是,这次许多大人北上,以石帅的精明,他便是不疑,也会留心的,日后若是再出什么破绽,只怕就。。。”

荀羡、荀蕤面面相觑。荀羡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早露出过马脚。

戴施叹了一声。忧虑地说道:“若论民生国政,诸位大人当仁不让,自是朝廷之栋梁,经世之良才。奈何此番北上,做得不是布政施仁,而是窃取人心民望,谋夺新义军之勾当。这等事不仅需胆大心细,反应敏锐,还得忍得、耐得,时机不到,不可妄动;时机一到,一击致命。。。。。。”

两兄弟听得心服口服,暗自点头。戴施之言,深得作奸之精髓。

荀羡已没了傲气,很诚恳地问道:“以行义之见,我等当如何做方为妥当?”

“诸位大人所为之事,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功。故此,戴施请诸位大人暂时忘掉北上的使命。诚心为新义军做事,争取获得军帅府的信任,然后再说其他。”

戴施说罢,起身一揖道:“戴某鲁莽狂妄,言语多有冒犯,请两位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