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荀羡之荐

徐州州治彭城。刺史府。

冉闵明了石青耿耿之心之时,石青同样在向另外两人表白自己的耿耿之心,只是内容和冉闵理解的有点出入。

“石某并非不愿南投,亦并非不知忠义之辈,可以说,对大晋之忠义,石某比之南方大多诸公犹有过之。但是石青不愿南投,眼下更不能南投。因为。。。”

大堂上灯火通明,三人三几呈品字形摆放就座;主位之上是徐州刺史周成,李农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时间过去四旬,这个豪爽的汉子看起来依旧是哀戚满怀,形容惨淡。

石青和荀羡一左一右跪坐下首宾位。

荀羡的身份是扬州刺史殷浩的特使。离开新义军后,大晋朝廷没有为荀羡安排新的官职,因为有北地的生活经验和人脉关系,荀羡成了殷浩或者是大晋沟通北方的特使,一直在淮河南北奔走。此番北上,他意欲劝降周成投晋,没想到恰恰遇上了石青。

石青和新义军骑兵于五月十二午后赶到彭城,骑兵大部在彭城之东的泗水河滩露宿歇息,石青率两百亲卫骑和戴施等十名‘苦力’进了彭城,前来拜会周成。

石青的到来,让周成有了一吐衷肠的机会。欣喜之余,他召集麾下乞活将领盛情款待石青以及荀羡。饮宴过后,宾主大多散去,周成留下石青、荀羡单独叙话。

石青显然喝了不少酒,荀羡抱怨新义军身为晋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心向朝廷南投大晋的时候,他拍案而起,大声驳斥,情绪极为激动。

“。。。新义军一旦南投,桎梏之下,数万大有作为之男儿必将沦为一群废人;或如扬州刺史王*侠,南投后仿如南下流民,在广陵京口间屯耕开荒;或如刘琨公、祖狄公,面对大敌,不能得到朝廷丝毫援助反而受尽羁绊牵制,有力也无处使。石某绝不甘心新义军落得如此下场。。。”

顿了一顿,石青低下声音,沉重说道:“。。。眼下北方离乱,鲜卑慕容大军压境。中原大地正在经历千古难见之浩劫。但凡英雄豪杰,无不舍身弃家,赴危经险;石某岂能落后!逢此轰轰烈烈之时,让新义军南投,不仅会让数万男儿遗憾终生,无数中原民众也将孤苦无助,忍受乱世煎熬。石某绝不容许此事发生!”

话不投机半句多。荀羡见势不对,只得作罢,向周成、石青两人揖手告退。

荀羡出去后,周成疑惑地问道:“云重。你真的会对大晋心存忠义?以为兄所知,你对冉闵和大魏朝廷可是死心塌地的啊。”

“不!”

石青断然否定,随后自嘲道:“周大哥并非小弟知音啊。其实,无论是大晋司马氏或是大魏皇帝,小弟都难以生出死心塌地的效忠之心;准确地说,小弟不会效忠一个人、一个皇帝,只会效忠这片土地,还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族人。小弟适才说的大晋,指得是华夏的历史传承,小弟必须对之心怀敬畏并且忠诚不二,而不是指司马氏。至于皇上,小弟更多的是倾慕和尊重,并希望能与之并肩战斗,而不是忠诚。”

周成双目大睁,懵然若失,听了石青一通解释,他反而更加迷惑了。大晋朝廷指得竟然不是司马氏,而是什么历史传承?臣子的忠诚不献给高高在上的皇帝,反而低下身段献给万千蝼蚁般的民众?石青的阐述远远超出了周成的理解范围。

“新义军没有追随乞活而是选择了悍民军,周大哥对此一直有想法吧?”石青直接问道。

石青的问题触及到周成的伤心事,撇下那些令人懵懂的疑问,他黯然叹道:“事实证明,云重的选择是对的。你若是跟了总帅,此刻只怕也。。。”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未完之意石青懂得。

“时也。命也。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石青苦笑一声,讪讪道:“周大哥有所不知,即便新义军没有追随乞活,小弟差点也和总帅一般结果了。。。”

“嗯?怎么回事?”周成眉际渐渐堆叠起来。

石青当下将冉遇密奏、冉闵假借助战之名诏令新义军前往邺城实则欲对他不利、途中得闻消息迅速撤回河南这些事一一相告,只隐瞒了传递消息的刘群姓名。

“哼!冉闵昏庸至此,枉你还为他如此拼命。”

周成听罢,横眉怒目,一拍矮几,截然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云重,你随为兄一道南投大晋;新义军、乞活军即便是在淮南作屯耕农,大晋也少不了我等兄弟的富贵荣华。岂不比在此担惊受怕强甚。”

石青没有回答。过了半响,当周成询问的目光盯视过来,石青才缓缓地、极坚决地摇了摇头。用力回答道:“不!新义军绝不南下!”

“云重!你这是。。。”

“周大哥。你知道小弟为何没有追随乞活军,而是选择追随悍民军?”摇晃的烛火下,石青黑沉沉的双眸闪烁着幽光,紧紧逼视着周成。

周成迟疑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因为——与悍民军相比,乞活军太过自私!太没有进取心!”

石青口气陌生的让周成感觉换了个人似的。“乱世之中,乞活众抱团自保,挣扎求存;出于人之常情,原本无可厚非。但是,小弟想要的不是这些,小弟想要的是驱除胡虏,光复中原,复我华夏衣冠。而这些,只有悍民军有可能做到,也只有他们真正在做。小弟别无选择,只能追随悍民军。此乃公义,无关私谊。”

周成身子蓦然一紧,痛苦地缩成一团。

杀胡令出,冉闵声望大振,自此将李农抛在身后;那个时候,乞活军有识之士便认识到,乞活军过于保守,“乞活”这面旗子不是一面真正的战旗,更像是投诚的降旗。这样的旗号,在纷乱的时代是不会有任何作为的。

但是,李农在世的时候,这个话题没人敢提出来。李农过世之后,乞活军人心惶惶,包括周成在内,没人再顾得这个话题。此时,石青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乞活军的缺陷,周成闻听后,想到李农的惨死,想到乞活军数十年的艰辛苦难,想到未来前途的惨淡,不由得百感交集,情难自已。

石青的声音越来越冷。“如果说乞活军目光短浅,难有作为的话,大晋朝廷与之相比,更为不堪。那是一帮醉生梦死、苟且偷生之辈。他们罔顾家园沦陷,罔顾民众受苦;他们为名求利,虚谈玄言,如幼稚儿童般,不通半点实务;他们一个个煌煌如道德高士,实质上是一群贪生怕死,掩耳盗铃之辈。这样的人,这样的朝廷,是你我应该追随的吗!是英雄豪杰愿意追随的吗!”

周成没有想到石青会这般刻薄,疾言厉色,不留半分情面,将大晋朝廷和乞活军说得一无是处,他被石青这一通言语震的有些呆滞了,迟钝之中,他隐隐感到不对,迟疑着问道:“云重。你的意思是大晋不值得投靠,可是冉闵害了总帅,而且还要杀你。大魏也没你我容身之地,这如何是好?”

“周大哥勿须担忧。天下之大,怎会没有我等容身之地?即便不投大晋,不去邺城,新义军、乞活军雄踞青、兖、徐三州,谁又能奈何的你我。。。”

石青放缓了语气,开始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当然,这只是目前的情势,无论是大晋或是大魏目前都没有能力对我等构成威胁。小弟忧虑的是,也许要不了多久,鲜卑慕容就会攻到黄河岸边。慕容氏二十多万铁骑一旦跨过黄河,青、兖、徐可就危险了。。。”

“云重以为该当如何应对?”

“小弟以为,为了阻止鲜卑慕容南下,无论是新义军或是乞活军,应该暂时忘掉怨恨,支持邺城,支持皇上,阻击鲜卑人。有些事情,可以在赶跑外敌后,我们自己人关上门商量着解决。。。”

“支持皇上。。。云重!你还叫他皇上!”周成瞪大了眼睛,他感觉越来越看不清石青了。

“周大哥。你听小弟说。。。”

石青将鲜卑人南下,征东将军邓恒不战而退、月余光阴慕容氏扫平幽州全境以及襄国石祗、石琨发兵十万攻打邺城等消息一一相告,又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翻来覆去地解说了一通。最后终于说得周成放弃南下投晋的想法,与新义军联手互保,共同经营徐州。只是,对于石青所提,不遗余力地支援邺城抗击襄国和鲜卑人,周成还是有些保留。知道周成感情上一时难以接受,石青没再勉强。

天将三更的时候,石青出了刺史府,回转周成给石青亲卫队安排的驻地。周成知道石青身边有个女人,也就没有安排留宿。

所谓的驻地其实是个大户人家的府邸,这栋院落的主人虽然逃到了南方,房舍保存的倒还完好,于是便成了历任徐州刺史招待来客的馆驿。

石青在雷弱儿的引领下来到驻地,转过一道回廊后,突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他循声看过去,但见右手一道凉亭里模模糊糊杵着两团人影。凉亭里的人也听到了脚步声,跟着住下口不再说话。

“谁在哪里?”石青问了一声。

“是石帅啊。”凉亭里传来荀羡的声音,随后黑影一动,两人走近过来。

石青辨认出,其中一个是荀羡,另一个则是‘苦力义士’戴施。

“是令则和行义啊,你们怎么还没有休息。”石青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荀羡回道:“石帅。荀羡睡觉前习惯先散散步,适才散步时见到戴施兄弟,羡感觉很面生,便上来问问,没想到这便聊上了。”

“哦。”石青应了一声,叮嘱道?:“天不早了。早点休息吧。”说罢,他拔腿就走。刚刚走出两步,荀羡在身后招呼道:“石帅稍等。。。”

石青止住身子,回身问道:“令则还有何事?”

荀羡赶上来,对石青一揖,闷声说道:“石帅。令则不能劝降新义军,也不能劝降周刺史,有辱朝廷使命,无颜再回江东。以后只能跟在石帅身边了,请石帅收留。”

石青呵呵一笑,道:“令则若是舍得妻儿老小,那便来青兖吧,石某欢迎之至。”

“荀羡虽非英雄,却也非儿女情长之辈。石帅放心,荀羡到青兖后,绝不会挂念家小。”荀羡连声应承。

石青点点头,沉吟道:“令则来得正好。皇上厚恩,拔擢某为镇南将军。此番回转青兖,石某欲开府建衙,正缺人手呢,令则这就来了。嗯,令则,以你之才,无论是在军帅府帮办,还是回军中统带一营人马,都可当得。不知令则意愿为何?”

“荀羡想回军中去。”荀羡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了选择,顿了一顿,他又道:“石帅开府若缺人手,荀羡愿意回一趟建康,邀些知己好友过来帮办。。。”

“咦!不错啊。。。”石青闻言一振,只是一想到褚衰帮忙邀请的士子他又有些丧气,口吻一改道:“令则若能邀些经世实干之士前来,石某欢迎之至,若是风流名士,呵呵。。。反倒不如将荀家农庄作坊里的管事弄一批来。”

荀羡听得直翻白眼。风流名士落到石青眼中竟不如低贱的管事,世间焉有此理。他也不好和石青争辩,只是一揖道:“石帅放心。无论如何,荀羡总让石帅满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