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旱鸭子的无奈

二月初四凌晨,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点灰白色。和王猛计议了大半夜的石青才合上眼,就被诸葛羽急促的呼喊声惊醒。

石青披上袍子,赤脚走到前帐,刚说了声进来,诸葛羽就领着一个头发披散、衣甲泥一团、灰一团的士卒匆匆而入。

“石帅!蒲雄行动了,昨晚他连夜率部赶至范县,意欲从范县强渡黄河。”诸葛羽先简略地介绍了情况,随即一指那个士卒:“这是禀丘军帅府遣来求援的。”

蒲雄没动手之前,石青一直为此揣揣不安,一听到蒲雄真的动手了,他反而完全镇定下来。尽管蒲雄的行动是如此迅疾,没给他留下丝毫的时间。

石青打量一眼报信的士卒,明白对方为何如此狼狈了,敢情他是摸黑骑马赶来的,不用说,路上肯定落过马,以至于兜鍪都甩掉了。点了点头,石青温和地说道:“别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诸葛羽,去倒碗热水来。”

报信士卒很精明,禀报时慢调慢理,说得很详细:“启禀石帅,事情是这样的。属下昨夜在军帅府当值,大约子时刚过,孙叔来到当值房,命属下快马赶赴白马渡救援,孙叔交代说:蒲雄、蒲箐两军正在会合,集结后将有两万五千人马,计划从范县偷渡黄河,军帅府已连夜调集了两千五百义务兵赶赴范县河段,只是人数太少,估计守不了多久,请石帅即刻派兵支援。”

一口气说完,报信士卒才接过诸葛羽递上的水碗,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

石青一边听,一边静心思索,待士卒说完,他感觉有些蹊跷。

范县距离对面蒲雄大营至少五六十里,就算蒲雄天一擦黑就出发,最快也要子时以后才能抵达;禀丘在范县下游二十多里外,中间隔着一道黄河,军帅府怎么可能这么早发现敌情,这么快作出反应?要知道,白马渡与对面的蒲雄大营彼此可见,这么短的距离,天骑营和陆战营的探报还未能回来呢。

“军帅府是怎么打探到对方军情的?”石青眯缝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报信士卒双眼,一旦发现对方异常,他会立即出手拿下,严加拷问。

报信士卒没有感受到石青的冷意,他伸手用袖子抹了把嘴上的水渍,带着回亿的神情说道:“昨夜,军帅府开始很平静,没见有斥候回报异常军情;子时左右,石帅亲卫营的左校尉左敬亭突然来了,左校尉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很着急,属下拿了一套干衣喊着给他换,他也没听见,匆匆忙忙地进去找孙叔说话。过了一会儿,孙叔就吩咐属下骑马赶来报信;以属下想,应该是左校尉对孙叔说了什么吧。”

“左敬亭?他怎么跑到禀丘去了?”石青咕哝了一声,对报信士卒倒是完全相信了,毕竟,一般人不会知道左敬亭不在他身边的。令石青困惑地是,左敬亭怎么跑到禀丘向军帅府回报军情去了?

左敬亭为何出现在禀丘,说来一点也不奇怪。

左敬亭闰一月二十八离开邺城,二十九回到东枋城;他不知道,新义军已经撤走了。等他来到东枋城,一看之下立即傻眼了。

东枋城寨墙上飘扬的是黎阳段勤和司州刘国的旗帜;淇河渡口,一座浮桥横架东西,不时可见枋头军士卒巡视的身影,就是没有新义军的踪影。

左敬亭心惶惶之余,直以为新义军战败逃回青兖了,于是率部绕道向东,避开枋头军和段勤、刘国,从东枋城、黎阳之间偷偷穿过,继续南下。

一行十一人,都是新义军老人,新义军老人除了有三个营例外,其他营士卒有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不识水性;新义军老人识得水性的,早被天骑营、陆战营、衡水营先挑走了。十一个旱鸭子来到卫河北岸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编制出一个又宽又大、无比牢实的木筏这才乘坐着渡过河。

等他们渡过卫河,来到黄河岸边时,已是二月初二。随即,他们注意到对面白马渡的新义军大营,就在他们商量着怎么渡过黄河回返大营之时,枋头军精骑出现了。这些精骑向梳篦子一般,自西向东一点点地梳理,仔细搜索黄河北岸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道沟坡,以至于他们根本藏不住身形。

左敬亭一见不对,立即带亲卫向东走,枋头精骑则跟在他们身后向东梳理,直到被撵到范县,天黑了下来,他们才在夜色的掩护下,避开枋头军精骑。

二月初三,枋头军精骑继续向东梳理,左敬亭返身回到白马渡对面,试图渡过黄河,他没想到,枋头军又来了,这次来得是步卒,整整两万步卒。

惹不起还躲得起吗?左敬亭一恼火,干脆绝了从白马渡对面渡河的打算,带着亲卫再度来到范县,准备由此编筏渡河。

东郡所在的黄河段,乃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黄河金堤;秦始皇统一中原,为束黄河之水,在濮阳河段修筑河堤,河堤宽二十余丈,兼作驰道,坚固无比;西汉成帝建始四年,黄河决口,水淹东郡;朝廷派员增扩濮阳河段金堤,达千余里,贯通东郡全境;自此,金堤段黄河沿岸平安七百余年。

范县所在的方位,是为金堤核心地段。河堤宽阔坚固不说,更高出黄河河面四五丈。内*壁陡直峻峭,一般人想从堤上,下到河面诚实艰难。

左敬亭和十名亲卫在河堤北边找了一处林子,砍伐树木,剥制皮索,准备扎筏渡河;只是他们的运气实在不是很好;没等他们放到几棵树,千余枋头军精骑赶了过来,径直进入林子伐木砍树。

这伙精骑似乎是先头部队,后面还有大队陆续前来,没过多久,四五千精骑集结在林子里,有的伐木,有的剥皮去枝,有的将原木一排排编制连接,分别制成木筏和踏板。

左敬亭等人躲在林子深处,渐渐看出异状,对方这是在作渡河准备!他们想偷袭兖州?左敬亭素来胆大,疑惑之下,便潜伏靠近,借着林木的掩护,抓了几名活口。

分开审问之后,拼凑出的大概缘由让左敬亭大吃一惊。

原来,蒲雄率领的两万枋头步卒,在白马渡对面忙碌扎营纯属假象;天黑之后,他们会封锁黄河河道,截断两岸通信,然后连夜赶至范县,由此偷渡黄河,奇袭禀丘,从而切断白马渡新义军的退路。蒲箐率领的五千精骑,是蒲雄前锋,先行出发一是为了驱逐新义军斥候,扫清黄河北岸;提前伐木制筏,为蒲雄大军渡河预作准备。二是作为一支疑兵,扰乱新义军的视线,分散防守兵力。

结果出来了。左敬亭反而为难了。他很清楚,枋头军的意图若是得逞,新义军将会陷入很被动的境况甚至于战败,可是,怎么样才能将消息送到对岸,以便新义军早作提防呢?他们这群旱鸭子渡个卫河都艰难无比,又怎么能轻易渡过宽阔无比的黄河。

左敬亭为难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久他就有了决定。将俘虏捂住嘴巴捆缚起来,用环刀依次捅死后,他对十名亲卫说道:“以前,我们大多是流民,凑合着能活一天是一天,既没有家,也没有希望;石帅和新义军来后,泰山成了我们的家,新义军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博出个富贵荣华,拼出个公侯万代。既然是博是拼,就需把脑袋挂在裤裆上,不要想什么生生死死。。。”

十个亲卫凝神细听,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必定是危险万分的任务。果不其然,左敬亭话音一转,说道:“。。。新义军的汉子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水?我们若是被这道黄河水拦住,怎配称英雄好汉!”

十名亲卫齐齐一哆嗦,他们不怕死,如林的刀枪,他们敢纵身扑上;成千上万的敌人,他们敢迎头抵住;但是,他们怕水,怕被水呛到心肺、怕不能呼吸的憋闷,怕置身漩涡时无力抵抗。这是人类对于未知的恐惧,无关乎勇敢。

只是,他们的首领没有给他们留下选择的余地。左敬亭沉声命令:“大伙准备,腰间系上绳索,绳索另一头绑些树枝木干,弄妥当后,我们一起冲出林子,向河堤方向跑。上了河堤,跳进黄河,想法向对岸游吧,就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富贵之路。在此,左某需要提醒诸位的是,若是有人侥幸到了对岸,应立即把军情禀报军帅府,以便军帅府早作提防。这是拼命拼出来的大功,你们谁若是忘了,只怕后悔终生。嘿嘿。。。”

左敬亭压着嗓子,嘿嘿乐了起来,一时间,十个揣揣不安的旱鸭子,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暮色苍茫之时,左敬亭一声令下,十一个人从躲藏之处显出身形,迅速冲出林子。

两个倒霉鬼慌张之下没跑多远就跌倒了,追来的枋头精骑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另外九人冲上金堤,其中八人成功跳进黄河,另有一人也跳出了河堤,只是他腰上系着的木杆却未跟随下落,而是卡在河堤上的石缝里,这人因此被悬吊在半空。枋头精骑赶来后,扯着绳索向上拽,打算抓个活口。这名亲卫抽出环刀,斩断树皮绳,随即坠入黄河,他的人在波涛中打了个旋便即消失。

左敬亭跳进黄河,被冰冷的河水一冲一卷,整个人顿时迷糊了,他顾不得理会其他亲卫如何,只死死搂着随身携带的小树,任他水淹水呛浪拍涛打,就是不松手。

晕头转脑间,不知过了多久,左敬亭终于感觉双脚踏上了厚实的地面。他猛一警醒,睁眼四处打量,这才发现,天早已黑透了;他也渡过了黄河,置身于南岸金堤之下;只不过,他随波逐流,一路向东不知漂出多远,已不知置身所在到底是何处了。

在堤下摸索着行了一程,左敬亭找了一个可供攀爬的地方登上河堤,在四周转悠了一圈,凭借多年流民的经验,他最终确定,所在之处东距禀丘不过五六里,也就是说,他被黄河水冲下来近二十里。

方向确定之后,左敬亭赶到禀丘城,向孙俭禀报了军情。

孙俭是几十年老军务,他知道金堤险要,利于防守,不利进攻;奈何对方人数太多,金堤太长,禀丘城守军却太少,一旦对方攻势铺开,两三千守军就照顾不过来。

一得到消息,孙俭立刻命令崔宦留守禀丘;左敬亭任督帅,领两千五百义务兵赶赴范县河段,固守待援;随后派人去白马渡向石青求取援兵,遣人去历城请司扬抽调一部分人马过来支援。枋头精骑到了范县,对方攻击目标明确后,历城威胁不再,守军可以抽调一部分支援禀丘了。

具体种种事由石青不清楚,听说是左敬亭传的讯息,他没再迟疑,传令轻骑营立即出发,赶赴范县河段增援;轻骑营昨日已整肃停当,说走就可以走的。

随后,石青急令权翼精骑,整装收拾,限一个时辰后出发,赶赴范县河段增援。

第二道命令发出后,得到消息的王猛匆匆赶了过来。石青和他商量了,决定将天骑营也调到范县增援。有两千五骑兵沿岸巡弋,有三千五步卒据险而守,想来足以阻止蒲雄登岸了。两人刚刚议定后续事宜,负责营垒防御的韩彭遣人过来禀报:枋头军发起进攻了。

“真是巧!”

石青冷笑一声。“传令天骑营,立即整装,驰援范县。哼!就算新义军只有七千五百人,他蒲健也休想越过白马渡一步。”

王猛颌首道:“蒲健这是在牵制。看样子他和蒲雄应该有约定,两地同时展开攻击;蒲雄肯定在范县强行渡河了。”

“若是没有左敬亭报讯,蒲雄此着倒是不错,出乎意料之下,打新义军一个冷不防,会逼的我们退守大清河一线;呵呵。。。可惜,上天欲灭枋头,他再行此举,就是自取灭亡!”

石青深沉一笑,俐落地肃手相请,道:“走!景略兄,我们看看去。”

石青和王猛都料错了,事实上,范县之战,寅初时分就已打响。

他俩忽略了一件事,就是枋头军是知道左敬亭等人存在的,特别是从林子里找出枋头士卒的尸体后,蒲箐意识到,从范县偷渡的消息泄漏了,逃走的应该是对方的斥候。

天黑之后,蒲雄率军沿金堤悄悄东行,金堤平坦宽阔,虽然是夜晚,枋头军的行军速度依然很快。快到濮阳河段的时候,蒲洪接到蒲箐的禀报后,当时就急了。

常年屯驻黄河两岸,蒲雄很清楚金堤的险要,新义军只需在对岸布置三两千士卒,他的两万五千大军不知要付出怎么惨重的代价才能抢渡过去。这也是历年来黄河战事大多发生在渡口的主要原因。一般黄河南北开战,很少有人会撇开渡口,从险阻的河堤展开攻击。

蒲雄急令大军快速前进,他自己快马加鞭先行赶往范县。

赶到范县的时候,天刚子时,这时候左敬亭正好进禀丘城。蒲雄二话没说,急令枋头精骑停止编造木筏,充当步卒,即刻抢渡黄河,在对岸立阵结营,掩护后续大军登岸。

黑夜之中,从城墙高的金堤搭梯下河,乘坐木筏抢渡黄河,无疑是件很危险的事。蒲雄顾不得许多,不住口地催促枋头精骑,立即渡河。

一队队骑兵顺着长梯攀援而下,在堤根上等候;随后,“啪”地一声,一个大木筏从堤上摔下,砸在河面上,溅起偌大的水花,喷了人一身一脸。堤根下的士卒顾不得擦一把,有的使枪、有的使篙慌忙搭在木筏上,将木筏带至近处后,一个个摸索着爬上去。

黑夜之中,视线不好,有的木筏上面士卒分布不均,一个漩涡卷来,立时摇摇晃晃,上面的士卒若是再不谨慎,稍一动弹,就听得哗啦一响,木筏倾覆过来,几十名士卒尽皆落水,他们慌乱地大叫,有的被身边的木筏捞了起来,有的被水一冲,很快失去了踪影。

蒲雄面不改色,立在堤上大声斥候督促;相比强攻时的付出,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

终于,一支支木筏离开北岸,缓缓向对岸划了过去,渐渐湮灭在夜色之中。蒲雄随即发现一个问题,这些木筏,无舵无锚,被水一冲,谁知道会冲到哪里;深夜之中,许多士卒不熟地理,就算登岸后,也未必能聚合一处,又怎能结阵立营?想了一想,蒲雄吩咐蒲箐道:“箐侄。你亲自到对岸去,架火为号,收拢士卒。”

蒲箐冒险渡过黄河,抵达对岸之时,大约是寅初。由于水流的原因,他登岸之处与蒲雄斜斜相对,向东偏离了四五里。这里距离禀丘更近一些。所以,当蒲箐在河岸上点燃火架,招来的不是离散的枋头士卒,而是急赶而至的左敬亭。

“杀!将敌人赶下河!”看到枋头军已有人渡河上岸,左敬亭眼睛都红了,他大吼一声,率先向蒲箐杀去。若是终究没能守住河堤,他的大功可就成了泡影。

蒲箐身份高贵,自认不会单身到此,两百亲卫分乘五艘筏子随他一同渡河,其中一个筏子在河心翻沉了,一个筏子与大队失散,他带了一百多名亲卫上岸,随后收拢了百十散兵,此时身边大约聚起了两三百枋头士卒。

一边是成千的敌人,舞刀挺枪欲置人与死地;一边是滚滚黄河,那是绝路,可以淹没无数生命。蒲箐退无可退,只有豁出去拼命了。

“兄弟们!向本将靠拢。固守待援!援兵马上就要到了。”大喝声中,蒲箐一舞长枪,毫不示弱地迎上左敬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