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郁,正午之时仍不见一点阳光,灰白的云层厚厚推叠,铺盖了整个苍穹。淇河西岸,缓缓向东蔓延的黑色人潮距离渡口两里时停了下来。
呜——
号角长鸣,金鼓擂响。败退的羌人队伍中,飙出两列骑兵。
两列骑兵左右分开,一奔氐人左翼,一奔氐人右翼。其中一列为首之人乃是姚苌;他似乎有发泄不完的精力,身子在战马上来回扭动,手中长槊虚空挥舞,口中呼喝大喊,如一头初生牛犊。
另一列为首之人乃是权翼;与姚苌相比,他显得安静沉稳,长枪尾部挟在肋下,一手斜持长枪中部,他的身子很放松,随着战马一起一伏,沉默地率军扑向氐人。
两人身后的骑士不多,大约各有千骑。在溃散的队伍中,集结几千上万的大建制队伍确实不易,至少姚襄没有这种本事。
羌、氐两军一直保持着轻度接触,姚苌、权翼刚刚突出本阵,便于对手相遇。
“杀——”
人未到,声已到。姚苌发出一声长长的吼声,长槊左右横扫,当先冲进氐骑之中。
“杀!”
权翼直到和对方骑兵相距只有一个马身之时,才爆出一声短促的喊杀。怒吼声中,长枪倏地弹起,抖出一团星光,向对方倾泻过去。
两千羌人骑兵是从本阵中发起冲击的,一是因为冲击距离短,二是因为担心践踏到自己人,不敢放开马速,因此,他们的冲击力度远远不如氐人轻骑。双方快速接近,人与人,马与马瞬间相遇,一撞之下,羌人骑兵纷纷落马,冲击前锋散乱成一团。氐人虽然也有些损伤,却依然保持着冲击锋头,如钢刀一般继续向羌人中部切割过去。
“缠上敌人!誓死血战!”权翼身边没有一个羌人骑兵,连命令都无人传达,他只能竭力大喊,寄望一二十步外的部众能够听见;孤身陷在氐人轻骑队列中他却毫不畏惧,逆着敌骑冲击潮流奋力厮杀,希翼能迟缓对方的冲击速度。
“杀——”姚苌和权翼处境相仿,他却忘了指挥部众,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嘶吼,忘我地厮杀。他的吼声无形中让羌骑安心许多,一个个杀上来和氐人轻骑拼命缠战。
氐人轻骑的攻击势头暂时停滞下来,更多的氐人轻骑涌了上来。。。
羌人本阵,姚襄用刀在身后泥土中画了一道直线,他站在线条之西,振臂大呼:“二十四弟和权参军不退,姚襄誓死不会跨过此线!”声音慷慨激昂,壮烈之处犹甚姚苌、权翼。
“誓死不退!”姚襄亲卫大声呼喝。
“薛参军。汝可敢率死士堵截敌军!”姚襄脸色涨红,大声喝问。
天水薛瓒越众而出,慨然道:“除非瓒死,否则定不让氐人前进半步。”
姚襄大喜,赞道:“好!果然真勇士。汝率襄之亲卫死士五百,挡住敌军半刻即是大功!”
薛瓒身才修长,看起来原有几分文士之姿,接到姚襄将令后,他猛然一扯,褪下皮甲,挎下皮袄,露出白生生的肌肤。随后一手拎了一把环刀,大喝道:“儿郎们。随某杀敌去!”率五百亲卫迎着氐人步卒大队杀过去。
姚襄接着命令道:“王长史。立刻派人传达姚某将令,各部步卒不得后退,就地整顿,就地迎战。”姚弋仲长史、太原人王亮应命而去。
“尹司马。立即前往两翼,收拢骑兵,一俟集结千骑,立即杀上去接应景茂和子良。”行军司马、天水人尹赤大声应诺。
“马参军。先就近收拢三五千步卒,立即杀上去,接应薛参军。”一直揣揣不安的马何罗嗯了一声,慌忙招呼人手,紧随薛瓒五百死士,抵挡氐人中军步卒。
为了稳住脚步,羌人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姚苌、权翼带上去的骑兵损折殆尽,第二批上去接应的损折大半,直到第三批、第四批冲上去,才勉强抵住氐骑的冲击,有来有往地厮杀起来。薛瓒带的五百死士刚一上去,就被几万氐人吞没;马何罗的五千人上去,一炷香的功夫,便成了失去建制的千余残兵。
好在七八千人命填补进去,为滠头大军赢来了喘息之机。两万多羌人集结起来,草草立了一个阵势。
七八千人命的丢失,姚襄心痛的眼珠子红了,精瘦的两颊皮肉一抖一颤。唯一让他安慰的是,几员大将只折损了一个马何罗,其他人都还在酣战厮杀。阵势刚成,姚襄便命人鸣金,催促各部回撤。
金锣鸣响中,姚苌、权翼、薛瓒率领残部从两翼向阵后绕去。氐人穷追不舍,轻骑向两翼追击,步卒从中央向羌人杀来。
姚襄适时下令:“射!”
准备就绪的几千弓箭手张弓搭箭,向氐人泼洒了一阵箭雨。一两百氐人应弦而到。
“射——自由散射,给我射死他们——”姚襄咬牙切齿地大声呼喝,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羌人弓箭手不再统一遵从号令,射出一支随即再次引弓发射。箭雨变得稀疏,杀伤力小了许多,但是箭矢发射速度却快了许多。
又有三两百氐人倒下后,氐人中军响起锣声,氐人撤了回去。交战以来,双方第一次脱离接触。
氐人中军阵中,老蒲洪红脸变成了黑脸,乌云密布,极其阴沉可怕。
“父王!”
蒲雄飞马奔来,没顾得看清蒲洪的脸色,他便急匆匆地说道:“有些不妙。淇河两岸出现了一些打着新义军旗号的人马。河西有两三千人,正在渡口建筑营垒;河东有两千余人,沿河扎寨。河中也有十三条大船来回游弋,向这边运用辎重。这些人只怕是羌人的援军。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孩儿有些担心东枋城。。。”
“滚!一群废物!”
老蒲洪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厉声呵斥道:“平日但见汝等个个自诩英雄。今日稍有意外,便打成这般模样。亏得你们有脸出现在老夫面前。”
蒲雄脸腾地一下红了,翻身扑下战马,跪倒叩首连声道:“儿臣无能。请父王责罚。。。”
一旁的蒲健、蒲箐等蒲氏子弟连忙跟着扑下战马,哀声告罪,请求蒲洪休要动怒保重身体为要。
“姚弋仲差堪对手,若是亲来,某当亲自迎战。姚襄小儿,也配老夫出手乎!某当品茗斟酒,坐观汝等破敌。”
蒲洪喘了一口粗气,对一帮儿子厉声喝道:“今日汝等部众倍于敌,以主凌客,再若不胜,便是老夫不说,汝等焉有颜面存活于世!汝等当好自为之。去吧!”
世子蒲健随即招集蒲雄、蒲箐、王堕、鱼遵、梁椤等枋头头面人物。
一番商议后,蒲健命梁椤率一万五千步卒结阵压上,与羌人正面阵战,吸引羌人注意力;命苻雄引六千骑猛攻羌人左翼骑兵,命蒲箐引六千骑佯攻击羌人右翼骑兵;命鱼遵领三千人,绕过羌人本阵,袭扰渡口新义军,务必让新义军停止建筑营垒。
蒲健自率五千骑为后应,待苻雄将对手耗得力疲之际,挥军杀上,击溃对手左翼骑兵,将溃兵驱赶向氐人中军,造成混乱,随后全军一起掩杀。
老蒲洪训斥一通后,也不过问儿子们准备如何应对如何调兵遣将,只是命人在干爽处铺上毡子,毡子上摆上几囊美酒,毡子旁架起篝火,宰羊烧烤,随后请来军师将军麻秋,两人品茗斟酒,当真一旁坐观起来。
与蒲洪同样轻松的还有石青。眼见羌人立柱阵脚,石青心怀大畅,若是有酒,恨不得浮它几大白。
只有这样的阵战,才能达到他的羌、氐对耗目的。像适才的追击战,就算几万羌人被杀光,也未必能损耗多少氐人,稍有不对,氐人多抓些俘虏,实力反会增长也说不定。
该安抚一下姚襄,让他宽心迎战才是。
石青想着,叫过左敬亭,吩咐了几句。
左敬亭听了一阵,随即飞跑到渡口,让河上船只传话诸葛攸,石帅有令,派人前去安抚姚襄和羌人,切切小心在意,不得无礼,不得开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