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邂逅

石青疯魔了一般,口中毫无意识地一直吼叫着“杀胡!”,眼珠子血红紧紧盯着逃窜的胡人,无论是老幼还是妇孺,无论是愤怒的还是可怜的,他只管催马而上,出枪!夺命!

不知道杀了多久,胡人渐至稀疏,战马驮着他来到邺城北门吊桥附近,一股浓烈到极处的血腥味迎面扑过来,黑雪不安地长嘶一声,石青皱皱鼻子,不经意地顺着血腥气瞥过去,一看之下,当即双目圆睁,倒吸口凉气,整个人清醒了许多。

从外沿吊桥到城内上马道这一段,完全成了修罗场。

尸体摞尸体,死人压着死人,不,这已不是死人和尸体,而是散乱的肢体;不到百步的距离,不知道有多少残肢断臂,不知道有多少头颅肚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挤挤摞摞,码了丈余高。

鲜血、脑浆、腹水,汇成一道道小溪,蜿蜒着四处流淌,流进护城壕沟,在冻结的冰面上集起老深的混合液体,无数死尸掉进壕沟,不仅阻塞了混合液体的流动,也被液体的浮力托了起来,这一带的壕沟几乎因此被填平。

忽然,石青双目一凝,盯向壕沟对面一个‘幸存者’。

幸存者被残肢断臂掩埋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皮帽狐裘,白须飘垂的头部,此人年龄不小,许是被身上的重负压得内脏受损,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向外咳血。

石青认识这个幸存者,此人乃是匈奴呼衍部的单于,大赵国侍中呼延盛。呼延盛无力开口说话,他望着石青,眼里满是乞求。

石青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受罪,乞求石青给他一个痛快。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样的脆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石青没来由地生出一点感慨,一带马缰,径直离开了。

天色向晚,经过半日厮杀,北城外已见不到逃窜的胡人踪迹,杀场渐渐沉寂下来,石青下令道:“传令。诸葛羽部收容伤患。张艾营打扫战场。其余各营四处搜剿残余。”

石青一方斩杀胡人约一万余,同时付出了两三百损伤的代价,这些损伤需要善后。胡人杀光了,他们携带的大量财物仍在,石青让张艾营打扫战场,收拢财货,这是示之以公。另外,清漳水河岸地形复杂,草丛横生,不定哪就躲了几条漏网之鱼。石青意欲天黑前将这些漏网之鱼全部抓捕,是以,命令大部继续搜剿;否则,天黑后再抓就难了。

三千多新义军士卒分布开来,手持长枪,向河岸边每一处草丛乱扎乱戳。石青和轻骑卫随步卒一道,沿着清障水南岸散开。

“啊。。。”

。。。。。。。

惨叫声次第响起,侥幸躲过午后剿杀的胡人未能逃过这次搜剿。

有几个忍不住了,从藏身之处蹿出,亡命狂奔。轻骑卫纵马上去,一阵攒刺,一会儿,地上多了几个筛子似的尸体。

石青任黑雪踏着碎步,沿河堤缓缓北上。走了三四里后,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他看过去,只见一群新义军士卒刀枪指了两人,吵吵嚷嚷地争着什么。

“不要动手!我们是赵人。不是胡人。。。”

“鬼鬼祟祟躲在这,会是什么好东西?杀了再说。”

“我们真是赵人。你们看,我们穿的衣服。。。”

“不怕你装的像!”

“兄弟,谨慎点,别错杀了。”

“还是先抓起来,禀报队正吧。。。”

听了几句,石青便已明白。这伙军士搜出了两个人,却分不清是汉是胡,相互间也有分歧,不知道该不该杀。

石青见此,当即扬声喊道:“你们莫再争执,且让本帅前来决断。”当即,拍马赶了过去。

士卒让开一面,两位难民装扮的年青人暴露在石青眼前。

两个年青人稍大的年近三十,粗布短褂的腰间插着一柄柴斧,看起来倒有几分威武强壮;这人脸色泛红,神色中隐有不忿,可当石青的眼光扫过去后,他眼光一转,躲了开去,显然还是有几分畏惧。

另一位年龄较小,二十四五岁模样,脸型倒有些峥嵘,只是有些精瘦;他身上披了件邋遢的宽袖长袍,北风一吹,长袍向大旗一样,猎猎抖动,衬得整个人越发弱不经风。这人很奇怪,不仅没有胆怯畏缩,反而旁若无人地低吟浅叹,表情萧索落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石青粗*粗一扫,便已确定。这两位不是胡人。

两个年青人黑发黑眼黑黄的肤色,面部平板,棱角柔和,是一副标准的东方人长相。不论这些,他们穿着的布褂长袍看上去十分的自然熨贴,没有胡人穿上汉服后的别扭。

令石青得出肯定答案的当然不仅这些。

石青知道,邺城胡人非富即贵;最次的也是中等人家,衣着华丽不说,颈项间也不会积起这等老厚的灰垢,油光闪亮的发间也不会泛起白乎乎的头屑——这可不是短时间能乔装出来的。

被石青审视的两位年青人是被丁析乱棍打出的王猛、王嵩。

昨日午后,哥俩被打出明光宫大营,一路急惶惶逃出华林苑,直到过了清漳水才松了口气。那时,天已黑下来,有了一次教训,哥俩不敢莽撞着再去寻找空闲房屋,只好在清漳水南岸寻了个僻静处,生了一堆野火,躲风避寒。

今天一大早,哥俩就开始在城东城北一带转悠,意欲寻找进身之阶。只不过,转悠了一会儿,王猛就看出不妙。紧闭的东城城门打开,一支大军悄然开出,没走多远,就在东林寺后埋伏下来。城北同样如此,一支支小队悄无声息地游走,消失在清漳水北岸河堤之后。

不等警醒的王猛悟出其中意味,四下里开始响起震天的杀胡声。

当时,哥俩所在的是城外东、北结合部,未曾合围之前,这是一道缝隙,他们原可以从此逃脱的,只是王猛好奇心重,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立意要瞧个究竟,王嵩拗不过,只好跟着他躲在河堤草丛中观察。就这样。他们再次落到新义军手中。

其间的情形,石青半点不知,他断定两人并非胡人后,吩咐道:“放了他们,这二位大哥是赵人,并非羯胡。”

此时天已擦黑,石青急着搜剿胡人,想尽快了解此事,哪有精神理会其他。谁知就在这时,王猛从失神中惊醒过来,他还有些迷糊,没搞清身边状况,就带了几分癫狂,仰天长呼道:“哀哉!痛哉!武德王好糊涂,大好局面,付之流水。罢了!罢了!邺城糜烂至此,事不可为,不如归去。。。”

石青偏马欲去,听到这话,当即勃然大怒;万众一心,杀胡复汉,逢此大可为之际,这个酸儒如此言语,岂不坏了军心士气。“好胆!汝敢胡言乱我军心。”

听到石青厉声喝叱,新义军士卒放下的刀枪忽地端起,再次对准了王猛、王嵩。

王猛一愕,一扫四周,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望着近在咫尺的锋刃,他的神色急剧变化,似乎在理智和尊严之间作着艰难地抉择。

挣扎了一番后,王猛对石青一揖,不卑不亢地说道:“见仁见智,由乎性情。学生随感而发,小将军若以为不妥,一笑置之便是。勿须在意。”

“有感而发?哼。。。”

石青冷笑数声,连声质问。“我等为恢复汉家衣裳,不过杀了几个胡人,汝便有感,胡人杀我族人数百万,占我家园数十年,汝可有感?怎不见汝有感而发!”

王猛呆了一呆,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石青,似乎没想到眼前武将口齿这般犀利。旋即辨道:“学生并非不知大义之人,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世事变迁,自有定势,芸芸众生,难测其机;智者应时而动,顺势而为,则事半而功倍;逆势强取,耗神费时,尚且难成,诚不可为。”

他这番言语模糊玄奥,云山雾罩;深得高人名士蛊惑人主,借机晋身的敲门砖之精髓。若是闲暇,石青不定还有些兴趣和他辨上一辨,此时却顾不得;听得这番言语,心中认定此人乃是一酸才腐儒,当下懒得再行理会,断喝一声:“狂徒闭嘴!休得聒噪。来人。。。”

王猛、王嵩一个激灵。眼前这人年纪虽轻,却一身杀伐之气,当是砍头如割草之辈。王猛暗自懊恼,如此险地,怎能如山中一般,随心而发,随心而叹呢?

“。。。将这两位狂徒给我乱棍赶走!”

听到这里,王猛、王嵩心里一轻,哥俩有了一次被乱棍赶走的教训,当下再不犹豫,相互一挽手,互相拉扯着跑开。

“哼!便宜了这两个书呆子。。。”石青不满地哼了一声后,身旁忽然有人接过话去。“石帅不知,这两个妙人也够倒霉,昨日已吃了我一顿棍棒。”

石青转头看去,说话之人乃是丁析。

丁析率锋锐营正自搜剿残胡,瞧见热闹,他便凑了过来,刚好瞧见王猛、王嵩被石青乱棍打走的狼狈模样。瞅见石青眼中询问之意,丁析笑道:“这两个妙人无钱进城,竟想在华林苑找间宫殿借宿,结果被兄弟们当作奸细抓了。其中有个叫做王猛的,原籍青州北海。瞧着这点情份,加之没审出什么破绽,呵呵。。。这可是巧了,我昨日也是将他们乱棍打出的军营。。。。哎!石帅,你怎么啦?哎。。。石帅。。。。。”

“王猛!原籍青州北海!”听到这里,石青脑袋一嗡,再也听不见丁析后面的话了。

过了好一阵,石青乍然惊醒,大声惊呼:“王猛呢?快!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话声未落,他一带马,当先追了上去。

东南方,夜色弥漫之中,王猛、王嵩两人狼狈逃窜的身影正渐渐模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