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今夕是何年
四个人的队伍在小径上逶迤出二三十步(本书一步一概以一米五计算)长。排在第三位的明志默默地向四周打量,眼中满是好奇和兴奋。尽管眼前一切记忆里都有,可是亲眼所见的感受和记忆的画面还是不一样。
小径随山溪的走向而蜿蜒曲折,顺着小径向北行了三里多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一大片平坦的溪谷。山溪流淌到此,被一道隆起的岩石遮挡,淤积出一汪水潭般的小小湖泊,溪水被阻水面上升后,才漫过岩石继续向北流淌。
四捆麻杆浸泡在湖东浅水处,紧挨湖东的是明家开垦的两三亩薄田,那是小院住客主要的衣食来源,七八年来,田地里只种过三种作物,分别是黍米、冬麦和麻。
来到湖南,云敞绕湖向西走,云裳停了下来,等明志赶上就要过背篓,从里面拿了一把短锄交给明志,然后背上背篓,拎着陶罐绕湖向东行,向浸泡麻杆的地方走去。
明志跟着云敞离开小湖,向西走出里许地,在南山坡上一堵黄红相杂的土崖前停了下来。云敞放下担子,手伸到后面说道:“拿来。”
明志拎着短锄来到一洼红土前,说道:“岳父大人,让我来——”
“你?”云敞狐疑地瞅了他一眼,没再坚持。
明志拎着竹篾编的条筐靠近红土,然后挥舞着短锄一下一下地刨起来。土崖土质酥松,明志稍稍一使力,短锄轻易插了进去,手腕往外一带,一块红土就脱离了土崖。随着短锄的挥动,红土簌簌而落,纷纷掉进竹筐。
红土并非是单纯的红,裸露在外的表面泛出点点白色的细屑粉末,如结了霜一样。明志记得盐碱地就有这种特征,在他看来,眼前的红土到底是盐碱土还是卤土尚且不能确定,只是如何考证是个问题。明知相信,如果他弄不清楚这个问题,云敞肯定更不清楚,好在对这时代的人来说,需要的只是那点咸味,没人在乎什么含碘盐、含钾盐。
“小志去歇一会,让我来吧。”挥动了近百下短锄,明志的右手臂越来越是酸软。云敞听到他粗重的喘息,便要上来替换。
明志执拗地回道:“不用,我行的。”将短锄交到左手,继续笨拙地挥动。
云敞没说什么,找了块厚实的干草地坐下,仰望着四周的山巅悠悠出神,由着明志双手交换刨土。
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个竹筐约莫各自装了六七十斤红土。云敞站起来夸道:“嗯,小志不错,能做事了。”然后挑起担子晃悠悠地向湖泊走去,明志一边调息,一边揉着发酸的手臂跟在后面。
明妈和云裳蹲在湖边剥麻。她俩儿从麻捆里各抽一根麻杆,放在坚硬的湖岸上,用木棒槌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打。木棒槌自上而下均匀地移动,用不了多久,麻杆内芯就被敲成大小不一的酥松碎块,麻杆皮则像蛇蜕一样成了扁平的一长串;手握住一端使力抖一抖,麻皮内的碎屑簌簌而落,剩下的就是一小束未加工过的原始麻线了。
到云裳身边拎起两只陶罐,明志来到漫水的石岩一侧,云敞挑着红土也慢悠悠走了过来。也许是蒙昧的环保心理作怪,明家淘卤向来固定在漫水石岩边上,免得污了整个湖泊;实际上,这片小湖泊除了灌溉并没有其他用处。
担子放稳后,明志从陶罐里取了一只葫芦瓢出来,对云敞说道:“岳父大人,你在一旁歇着,让我来吧。”
云敞欣然应了,在一边的草埂上盘膝坐下。明志先在竹筐里挖了小半瓢红土,然后蹲在湖边将葫芦瓢往水中一兜,兜起小半瓢水;清澈的湖水一进入葫芦瓢,马上变得混沌起来,黑的、红的、还有黄的土色在其中迅速蔓延。
将葫芦瓢放在岸上,左手扶稳了,右手探到葫芦瓢里将成团的红土一一捏碎,然后轻轻搅拌,促使土中不知是食盐还是盐碱什么物事的融化速度。过了片刻,瓢内的土成了泥糊,混沌的水色也均匀了,明志小心地把上面一层黑红的水撇进陶罐,末了在湖岸上磕嗑葫芦瓢,倒掉泥糊,在竹筐中再次挖了小半瓢红土,依照顺序继续淘土取卤。
淘了一个多时辰,一筐红土见了底,云敞提出换手的要求。淘卤其实并不累人,只是蹲的时间长了有点难受,动作简单机械让人厌烦;明志就没再坚持,将葫芦瓢交给云敞,站起来一边活动僵硬的身子,一边向剥麻的湖东踱去。
“小志累不?”明志明显是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明妈还是喜滋滋地问了声。
明志夸张地甩了两下胳膊:“娘——你看。我好着呢,一点都不累。”
“噗哧——”云裳忍俊不住笑出声,白了一眼嗔怪道:“恁大了没点实诚样。”
虽然云裳确实比现在的自己大得多,可是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在自己这个老江湖面前充大,明志还是感觉到荒唐好笑,忍不住就想逗她一逗。
“云裳,不懂就不要乱说,我。。。。。。”话到这里,明志突然觉得身边有些古怪,循着感觉看去,但见明妈正诧异地望过来,不知是为明志没有称呼“云裳姐姐”而奇怪,还是为一向乖觉老实的儿子口气变成大人腔而吃惊。
明志舌头打了个突,慌忙闭上嘴巴,冲明妈嘿嘿憨笑,老老实实地在云裳身边坐下来。
“瞧你这孩子。”明妈含糊地咕哝一句,接着低下头继续捶打麻杆。
正午的秋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晒得人懒懒的,非常舒服。啪啪啪——两根棒槌单调而又有节奏地敲打,天簌一般和山野融为了一体。
明志眯着眼向对岸眺望,从明家出来的小径从对岸向西延伸,湮没在荒草和沟壑里。明志知道那儿就是出山的道路。“不知道山外面是什么样子?”他看得出神,不自觉地喃喃问出声。
“谁知道呢?进山好多年了,都忘记外面是啥样了。”正在抖动麻杆碎屑的手停了下来,云裳转过头眼光迷离地望向出山的方向,像是刚刚惊觉外面还有一个人间似的。
懵懂的记忆里只有“外面是乱世”的概念,但是乱到什么程度,是哪一个时代的乱世,记忆却没有给出答案,以至于明志对外面也是一无所知。瞥见云裳的眼神,他心中一动,接口说道:“听爹娘说外面乱得很,到处都在打仗,土匪官兵盗贼走到哪抢到哪,没一个能容得平民。有了我后,爹娘就带我进了山,算起来有十二三年了,不知外面太平没?哎,云裳,你进山晚两年,外面的事还记得吗?若是记得,随便拣一些讲来听听——”
“外面的事。。。。。。”
云裳脸色一黯,神情沉寂下来,然后蹙起秀眉一边竭力回忆思索,一边缓缓说道:“。。。。。。我记得进山之前和爹爹住在长安,那时我才七岁,爹爹愁眉苦脸的,每次从公署回来都说天下乱了,外面全都乱了,皇上的诏谕出不了关中;我什么都不懂,爹爹发愁我只也不开心;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叛贼终于进关中了。长安没人愿意抵抗,相反大多还跟着叛贼一道起反,城里城外的人都反了,一个商贾拿了把刀跑到宫里,一刀就把皇上杀了,奇怪的是,卫士没有治这人的罪,一个校尉抢先把皇上的首级砍下来,其他的士兵把皇上的身子割成一块块的,拿去向叛贼请功。我和爹爹怕极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外面的大火不停地烧,晚上天空通红通红的,像白天一样。到处都是士兵杀人的声音,开始还听到有人哭,有人哀求,过几天就听不到了,士兵喊叫的声音跟着也没了;提心吊胆过了十几天,慢慢的大火也熄了;爹爹说,长安城该杀的杀光了,该抢的抢光了,叛贼到城外抢去了。。。。。。”
娓娓叙说声中,明志似乎看到熊熊大火冲天而起,似乎看到成千上万狰狞的匪徒挥舞着鲜血淋淋的屠刀,似乎看到无数孤寡稚子绝望地哭泣哀求,似乎看到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惊恐地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幅幅惨烈的图像在眼前交替,让生活在和平时代的明志心中发悸,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乱世的残酷。
云裳的声音越来越慢,渐渐带上了一丝颤音。明志感觉到有异,甩了甩脑袋抛开杂乱的思绪后望了过去,但见云裳俏脸煞白煞白,看不到一丝血色,双唇乌青发紫,好像冻坏了一般不住地哆嗦。明志猜想云裳也许是不知不觉陷入到可怕的回忆中去了。
“别说了,云裳。外面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这辈子安生待在山里就是了。”没等明志开口安慰,明妈先行阻止云裳继续往下讲,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想来是被云裳的话勾起了过去的伤心事。
“哦!好的,娘。我不说了。。。。。。”云裳猛然已经,旋即回过神来乖巧地答应了,接着抿紧下唇,操起棒槌开始使劲地捶打麻杆;啪啪啪的响声中她的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
明志的历史知识并不丰富,主要是从中学历史课本学了一些,另外又从三本历史名著和家乡的几出经典豫剧中了解了一点。这让他无法根据云裳的话判断眼下是哪个年代,也判断不出那个倒霉的被人肢解的皇帝是谁。
他有些不甘心,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又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云裳,你知道汉朝吗?”
“汉朝?”云裳右手在半空停顿了片刻,凝神想了想就很干脆地答道:“听爹爹说,汉朝在他年轻的时候就亡了,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明志心中一喜,云裳这次回答的很准确,为推算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他当下潜心思索,《三国演义》的内容慢慢浮上脑海:
汉朝亡在曹操的儿子曹丕手中,曹家的江山好像没坐多久就被司马懿的儿子抢去了,接着是三国归晋。云裳记忆里的长安大乱是不是司马家抢江山时发动的叛乱?如果是,山外就是晋朝的天下,不过三国应该还没有归晋。。。。。。
心里翻来覆去盘算了一阵,就在明志认为自己弄清了外面的世道的时候,他突然又感觉到不对,印象中汉朝灭亡之后,不管是曹家做皇帝还是司马家做皇帝,都城好像都不在长安,而且司马家篡位时,曹家是个小皇帝,司马懿的儿子轻松地夺取了皇位,根本没费多少周折,怎么会像云裳说的那般惨烈呢?
明志疑惑地望向云裳,哪知道云裳恰好也向他看过来,两人目光一对,云裳没来由地浅浅一笑,扬声向明妈招呼道:“娘,小志长大了,心野了,我看他在山里是呆不住了,想出山呢。”
“哦,是吗?”明妈停下活计,很认真地打量明志,口中絮絮劝道:“小志,是不是这样?听娘的话,别出山,外面好多坏人,危险得很。”
“娘,你甭担心。”
明志笑着安慰明妈:“若是不能保护自己周全,我就不会出山,若是不能护得你们周全,我就不会带你们出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着呢。”
“呵呵,好孩子,你心里有数就好。”明妈喜滋滋地,疼爱地瞅了眼明志,接着继续手上的活计。
云裳噗哧一笑,也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捶打麻杆。
明志皱起眉头向西边的山谷遥望,心里不停地追问:“这到底是不是汉亡后的三国时代?外面的战乱是否平息了?难不成要在山里当一辈子野人?”
想着想着,他心中一动,眼睛瞟向云裳,偷偷打量了一阵,却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俏丫头与野人婆联系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