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镜

第二十一章 天亡人亡 东海血染(八)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楼台中的仝续表达出确切的情感,彻天水镜再一次剧烈抖动,已经扭曲失真的画面颠三倒四,像是被一只巨手甩来甩去。就算观众们个个眼力高明,也只看到那一片恍如燃烧的血海,以及在血海中挣扎后退,只能偶尔显现的杨朱身影。

在此刻,湖水已不是湖水,而是沸腾的油锅,而底部还有一头巨兽,不住地翻搅,随时都可能破水而出,吞噬掉湖上的所有。

血海中,杨朱看似狼狈,其实法度不失。因五感六识略受限制,他表现出谨慎的态度,没有硬抗,一边挡下烧灼气息的伤害,一边慢慢后退、上升,拉开距离,什么韦统印、三阳劫,都暂时抛在脑后。

幸好,那燃烧血海的爆发力虽强,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在退到千尺高空后,那冲击力也渐渐止歇。

但受其影响,周边湖岸再次崩裂,湖水流泻速度加快,部分区域已露出满积淤泥的湖底,而在上面,隐约有些勾画痕迹,受连续的冲击,都是七扭八歪。只是楼台中都是眼利的,像张真人、伊觉等,更是此道行家,见那些痕迹,都是“噫”了一声。

“是借力之法阵。”

“也在封锁压制着什么,只不过多处崩坏,难尽全功。”

“韦统印借外物修行?这可真不是正常路数。”

在观众们讨论之时,杨朱也在百忙之中,往下瞥了一眼,而下一刻,他错愕的表情便在彻天水镜上放大,留给众修士极其强烈的印象。

为此,观众们心中,都生出强烈的好奇之心,想知道杨朱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是,一向顺心如意的彻天水镜,却是因为前番动荡太过激烈,不像之前那么敏感,视角转换停滞在那里,活生生吊人胃口。

像仝续这样性情较急的,已是如百爪挠心一般,连连拍案。然而,拍案声才响到第四下,湖水中央却是嗵地一声大震,似乎砸下了一块巨石,大片水花翻卷上来,旋又飞落,像是在杨朱身畔下了一阵急雨。

这时候,彻天水镜才慢慢恢复常态,视角略一偏转,便见到一头逍遥鸟,不知怎地坠入湖中,正在滚沸的湖水中挣扎,力可撼山裂石的巨躯,却似受到什么束缚,空自溅起大片水花,却难以爬升,反而越陷越深。

而在“沉陷”过程中,其钢翎铁羽,更是覆了一层火焰,湖水浇在上面,非但不能灭火,倒似浇了火油,焰光暴涨,将逍遥鸟的身形吞没。

看着火焰中,逍遥鸟的巨躯以可以目见的速度扭曲、崩解,直至化为黑灰,万里之外的观众们,开始对血海之威有了新的认识。

这只逍遥鸟,想必就是受到血海冲击,迷了方向,才落得如此下场。可要知道,逍遥鸟拥有着不逊色于任何长生真人的肉身强度,各位“观众”由此将自己代入,所得结果,着实不怎么愉快。

在现场的杨朱受到的冲击只有更强,他也呆了一呆,但紧接着,便摆出了一个防御姿态,他的反应实在及时,因为在他更上面,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潜入飞落的水雾中,突然杀出,锁定他的气机。

“韦统印!”

悬空楼台上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来,可杨朱却是心如明镜,猛然转身。见他回头,已经形成扑杀之势的韦统印竟然是一沾即走,虎头蛇尾,却留下一声感叹:

“子修啊……你也来了。”

子修是杨朱的字,但他没有即时回应,只是冷眼看着不远处,韦统印停下的身形,他的这位宗门长辈,眼底血红,但眸光凝而不散,神智清楚,正如他所见所想的一般。

这时他才说话,声音更像在叹息:“韦师叔,悬崖勒马,犹未晚也。”

韦统印微微一笑,深吸口气,有莹莹之光,泛于体表,其光泽略微泛红,看起来并无刺眼之处,可内蕴锋芒,却让杨朱眯起了眼睛。

剑气!

他又往湖底处扫了一眼,同时耳边传入韦统印的声音:“看,是不是一把好剑?”

杨朱面无表情:“师叔向以厚重为本,何需弃而用剑?受邪器所驭,可惜了千载修持。”

“我不是最适合的,难道你是?”韦统印依旧微笑,只是语句已现锋芒。

杨朱不答,他面色凝重,摆了一个问手的姿势,在他的感应中,韦统印发动在即。

韦统印确实微微前倾身子,但还在说话:“要说你神姿英发,锋芒毕露,倒还真挺合适的,你看,这剑见了你,就挺兴奋,只不过,掌门都不传你大威仪玄天正气,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你自去走你的路,岂不甚好?

杨朱保持姿势不变,口中淡淡道:“妄心如酒,多饮则醉,韦师叔,您老还是多多休憩为善。”

说罢,两人气机正式碰撞,整片虚空都为之一颤,之间的湖水轰然掀起,形成一幅倒卷而上的瀑布,其色鲜红,仿佛是鲜血汇流而成,而在不可思议的反冲力量之下,便是隔着彻天水镜和万里长途,楼台这边都似晃了一晃——真正摇动的是七河尖城,湖水周围,数十里方圆的城池废墟瞬时凹陷。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对撼时的气机层次瞒不过人,楼台这里便是低哗:“好家伙,韦统印难道是已经破了劫关,有了宗师成就?”

但也有人关心另外的事。

“什么剑,什么剑哪!”仝续扯开领子,为彻天水镜至今没映照见关键之物而心焦,当然,谁也不知道他这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而此时,彻天水镜也适时偏移视角,在照顾到湖上两人对峙情况的同时,也照射湖底。

这个时候,湖水要么翻卷而上,要么早早流泻而下,满是淤泥的湖底彻底暴露在人前,可这时候,谁还会去管那满是淤泥的鬼地方?

在他们眼中,只看在倒流逆冲的瀑布之下,蠕动着一片深红色的雾霾,极其浓重,几乎要堆成了实质,出奇地没有散开,而在深红的颜色中,又有一道乌黑的烟气游走不休,所过之处,红黑交缠,颜色愈发黯沉。

便在这令人眼睛发涩的深重雾气里,偶尔闪过如电般的强芒,却又不是那种树叉式的形状,而是平滑.顺直,有种直透到心底的冷冽锋锐之感。让人很自然就接受了韦统印的说法:

这确确实实是一把剑。

同时,见到这一影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

“被封印了!”

强大却不自然压缩的力量和周边隐现的符纹法阵,都证明了这一点,这没有疑义。相应的,韦统印借此剑力量,突破劫关的行为,就很明显了。

伊觉便讽刺了一声:“看到宝剑的好处,破关之后,果然舍不得。”

说话间,杨朱和韦统印已经战在一处,一照面,后者就以近战搏杀的姿态欺近,两下交错,两人身上同时溅血,血化气雾,飘然洒下,看上去十分惨烈。

大部分人都关注战局,可也有人一直盯着下面的异象,片刻之后,突然就有人叫了一声:“看那剑!”

众人视线转移的时候,交战两人身上迸发的血雾正落在黑红雾气上,似乎就是受到这血雾的催化,深重的红黑雾气,陡地由外向内,层层化芒,数息之间,似乎已转化成一团炽烈的火球,透出的强芒,如精光,如闪电,嗞嗞窜动交错,而饱受压制后,恐怖的反向张力,更是让人为之变色。

任是谁都能看出来,它就要爆发了!

而杨朱,就在正上方。

因为刚才救助余慈一事,张真人对杨朱颇有好感,见此长眉一蹙,低声道:“还不快走!”

旁边的伊觉则已经彻底入戏,重重一拍案几,就在这边吼了出来:“错,击其中流,封了它!”

或许是同样有“师”之称号吧,伊觉和杨朱果然还是有些相似之处。便在伊觉大吼的同时,杨朱不退反进,顶着韦统印的疯狂截击,往下扑去。其势头利若刀锋。

此时,他左手已结出的“固穷印”,此印从“君人固穷,不失节义”引申出来,是稳固心神,镇压妖魔的上乘手法。

他还嫌不够,肩上微晃,又有一柄玉尺飞起,其本体扁长,四角圆润无锋,然而一经催化,却有十八节蓝光,颜色从后向前,由浅而深,节节推进,到最前端,已是锋利如剑,直贯而下。

这是四明宗一件降魔至宝“至诚戒尺”,十八节蓝光,即十八层法力,若遇释道儒等正宗修行者,光芒黯淡,难有作为,但一遇妖魔,则随其戾气深重与否,威力层层加持,到最后真有伏魔神通显化。

此时,尺前蓝芒几如实质,凝化剑形,此为“荡魔神锋”,如使用得法,面对妖魔邪物,当真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杨郎君早有准备……”

明眼人看出这点,便替他松一口气,两类极有针对性的手段齐出,眼看与那燃烧的火球碰撞在即,杨朱忽地全身微紧,下一刻,上面出奇没有追击的韦统印纵声长啸,整个人化为一道血红匹练,竟是后发先至,撞到了黑红雾气之上。

血色的浪潮轰然铺开。

杨朱脸上微微抽搐,却是当机立断,本是要镇压妖魔的“固穷印”回撤,直接加持在自己身上。刹那间,他面目光泽褪去,略显枯槁,但双眸明澈,身外则有一层无形界域铺开。

四明宗以儒为本,不以声色为能事,但威能卓著,界域覆盖范围不大,可所过之处,一应气机、光影、虚空变化,都是锁固封绝。这一方小小天地,竟似时空凝滞一般。

可是,这依然阻绝不了血色的入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挡不住血色之中,那一柄四尺长剑。

剑刃切入界域,过处气焚如火。

悬空楼台中,咣当一声,却是仝续跳起身来,撞得案几晃荡,可这时,没有人关注他,人们盯紧了彻天水镜上的画面,看那四尺青锋,一个摆荡,便将杨朱防御撕裂,人也无奈偏移。

剑锋直上青空,其下血海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