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四面听众齐齐“咦”了一声。石不语心中想的是“我那二弟居然也会动了情愫”,那绸衫、酒糟鼻二人问的却是:“李六,果有此事么?那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李六此时却偏偏卖起关子来,眼睛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酒碗,微笑不语。绸衫、酒糟鼻二人知他心意,一面笑骂,一面却也吩咐小二再上几瓶好酒来。李六也不客气,爽快的连干三碗,这才哈哈一笑,徐徐道:“我谅你们也不知……不过,说起来,李将军这事,却做得有损德行!”
此言一出,四面的听众却都有些面色不豫,那绸衫的男子似乎极为崇敬李密,闻言当即怒道:“放屁!李将军乃是顶天立地的豪杰,哪会做出有损德行的事来!”
李六被他一口酒水喷到脸上,居然也不动怒,反而顺手一抹,冷笑道:“你懂什么!你可知那女子是谁?哼!哼!那女子,乃是石不语公子生前的爱侣,而李将军与石不语公子又是义兄弟……你说,这算不算是有损德行?”
“什、什么!”众人闻言,齐齐惊呼,顿时起了骚动。石不语本在后面微笑倾听,闻言一怔,登时没了笑容,手中杯盏更是脱手而落,好在宇文来呼及时一抄,又按着急欲起身的男子,低声道:“市井小民,又知晓什么,你且听下去再说!”
被他这么一提醒,石不语倒是略微恢复了理智,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了心头的疑问。此时,却又听得那李六得意洋洋的继续道:“今日咱家心情好,便多说一些与你们听!不怕你们外传,大约下月初八,李将军便将与那女子成亲。”
绸衫、酒糟鼻二人闻言,面面相觑,同时吞了口唾沫,迟疑道:“什么样的女子能有如此大的魅力?竟叫李将军背了兄弟之义……”
李六轻抿了口酒,微微仰望,露出迷醉的神色,喃喃道:“你们哪里知晓!我却曾与堂兄见过一面。那位女子,生得极为美貌,更兼神通广大,据说其早年还曾教授过石不语公子。她的名字有些清冷,似乎叫做凝、凝……”
“凝寒……”一个声音在后响起,正在苦思的李六微微一怔,顿时不住点头道,“正是!正是!这位朋友,你也知……”
话音未落,一股大力已陡然传来,按住了他的背心。待到腾云驾雾般的李六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被擎在半空之中,而在下方,一位满面铁青的男子正以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自己……
“你再说一次,那名女子,叫做什么?”忍着心头翻滚的忿闷,石不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声音问道。
“凝、凝寒……”感觉到皮肉上传来的剧痛,李六颤抖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回答,只是在望见对方陡然阴沉的面容后,他登时如同触电一般,急忙改口呼道,“不!不!或许不是叫这个名字,我一定是记错了!”
然而,这样的改口,并没有带来任何效果。仿佛石化一般的石不语,依旧将对方举在半空之中。直到对方已经承受不住压力、几乎瘫软为人形物体时,他方才一字一顿的问道:“你方才说,他们的婚期时间,在下个月初八?”
在他的目光直视下,李六连最后一点扯谎的勇气都已丧失,老老实实的应道:“是……安阳那边,已、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胡说八道!”只是,这一句实话,却突然激得石不语勃然大怒,几乎是咆哮着,他将对方拉至眼前,怒吼道,“凝寒她,绝对不会嫁给……绝对不会的!”
或许是察觉到死亡的威胁,身处险境的李六,反而爆发出了勇气,颤声应道:“我、我没有!如果你不信,只要去滨海……”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握住咽喉的手掌一紧,窒息感顿时传来,亦将剩余的话逼了回去。身处一旁的众多看客,早已走得走,散得散,只留下愕然观望的清荷三人。此时眼见那李六便要活生生的被掐死,清荷忽的尖呼一声,猛然扑上前来,不住捶打着石不语的手臂,颤声道:“爹爹!你冷静些!快放手!他、他要被你掐死了……”
“吼!”一声长啸骤然而起,震得房梁上的烟尘飘飘而下,刹那间迷乱了众人的眼睛。气浪翻滚中,立在原地的男子随手甩开李六,忽的重重一掌击出,随即以血肉之躯撞上了石墙。
砖瓦横飞、烟尘滚滚,巨大的猛兽陡然现形,带着凄厉的咆哮声狂奔而去,无视于眼前的任何障碍,横冲直撞着,渐渐消失于远处的旷野。只有坍塌的酒肆与沿途折断的树木、破碎的山石,证明了方才的一切,并不只是噩梦……
暴怒而悲郁的咆哮,忽在铁崖谷旁的山脉中骤然响起,察觉到这兽吼中深藏的杀机,所有的生物都在刹那之间,明智的选择了规避。片刻之后,化身为餍嵫的石不语,已沿着陡峭的山麓冲击而上,在摧毁了所有阻挡于眼前的事物后,他忽的掉转头颅,余怒未息的撞上了高耸的崖壁,石屑纷飞之中,直到数百块岩石重重落下,咆哮的吼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许久之后,堆积的石块忽的轻轻颤抖着,被掀翻开来。身处其下的猛兽,在沉重的喘息中,逐渐化回了人形。只是,一身石屑的他,却丝毫没有起身的念头,仍然仰卧在乱石之中,痴痴望着逐渐阴暗的天空,胸口剧烈的起伏不定……
冬雷隆隆,伴随着第一滴雨水的落下,半昏迷的男子,仿佛被惊醒了一般,骤然跃起身来。下一刻,他忽的抱着头颅猛然哀嚎,随即重重的一拳击中,砸在了面前的崖壁上,然后,是第二拳、第三拳……
巨大的力量面前,坚硬的石崖也开始微微颤动,被摧残的深坑中,隐隐带上了血迹,而又逐渐变得鲜红起来。即便如此,双手渗血的石不语,却仍然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依旧毫无顾惜的击打着,哪怕关节之间都已露出了森森白骨,他都依然继续着无谓的自残……
只是片刻之后,当他偶然低头望见腰间的那一支玉笛时,却忽的身躯一颤,颓然坐倒在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一切都笼罩于迷茫的水雾之中。痴痴倒于泥泞中的男子,任由污秽的泥水在身旁流淌,任由轰鸣的雷电在周围萦绕,便如失去了生命力一般,只是不住的低声哽咽,向虚空中探出一只手,似要抓住些残留的记忆……
“直到遇到了不语,我才知道,从前的八十年,似乎都还抵不上如今的一日……将来,等逝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便回到山中去,有了那么幸福的回忆,我,已经很知足了……”
“如果逝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会一个人返回穆昆,然后带着回忆活下去……”
“师父,若是当初拜入你门下的,不是我而是二弟,你会不会选他呢?”
“我还是选你……”
“那么,若是你不会遇见我,只见到二弟,会不会选他呢?”
“不要,我还是选你……”
“我是说,你不会遇见我了,怎么可能选我呢?”
“那样的话……不管,我还是选你……”
一切的话语,都恍若昨日,只是此时看来,却都已成了虚无的空气。四年的时光过去了,如今遗留下来的,又还有什么呢?
“这,是我自己酝酿的苦酒么?”血迹的流淌中,雨水的冲刷中,略微恢复了理智的男子,忽的长叹一声,捂住了苍白的面颊。
他并不愿意去责怪凝寒,是的,有什么理由去责怪?须知,在当日离开之前,请求李密照顾凝寒一世的,不也正是他么?对于石不语而言,眼下的这一切都能归咎于造化的捉弄!他唯一希望的,便是自己此时身处的,并非这个世界而是幽冥。或许那样,他能够安心的含笑祝福,而不会象此时这般,只能睁着赤红的双目,无助的目睹着一切……
“为什么会这样?”从面颊上流淌下来的水滴,已无法清晰的分辨出,那究竟是雨,还是泪。喃喃而语的男子,似乎要通过毫无意义的自问,来缓解心中的苦闷,但他所能得到的,只是越发积聚起来的阴云。黑暗之中,曾经因了即将重逢而猛烈跳动的心脏,此时,却已渐渐沉入深渊……
“爹爹!爹爹!”清荷的声音忽的在远处响起,瓢泼的雨水中,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泥泞的山路上,向着这面疾奔而来,踉跄着跌倒,却又再度起身。
“爹爹!别丢下我!爹爹!你回答我啊!”她的声音中,带着恐惧与绝望,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那么微弱。但本已渐渐心灰意冷的石不语,在听得这呼唤之后,却忽的心中一痛,情不自禁的挣扎起身,向她奔去……
两人在泥路上互相靠近,终于撞在一处,紧紧的抱在一处。浑身泥泞的清荷,用尽所有的气力,抓着身旁的男子,放声嚎啕道:“爹爹!你是坏蛋!你要抛下荷儿吗?呜……”
这哭声,带着刺痛,钻入了石不语的胸口,却又让他在隐隐之中,察觉到了麻木中重又燃起的一丝温暖。下一刻,同样哽咽着的男子,猛然将瘦弱的身影紧紧拥在怀中,仿佛要将对方永远印在心中……
“是的,无论如何,还是有人深深依恋着我的……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