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连日放晴的穹天涂抹得一片黑暗,亦掩盖了所有的罪恶与阴谋。泥泞的山丘上,狂风中的营帐显得如此的脆弱与无助,突然之间,一声带着凄厉的怒喝从中骤然响起,划破了稠密的雨幕,呼应着天空中的雷霆……
“你再说一次,害死通儿的是……”狂暴的怒喝声中,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沈达,一把扯住身前男子的衣襟,狰狞呼道。
申公义跪伏在地,任由沉重的呼吸与飞溅的唾沫落在脸上,心底的那一丝得意,早已被面容上的哀痛与愤怒所掩盖:“主公,末将无能,未曾保得少主平安,唯愿一死以谢已罪!”
话音未落,他已猛然掀开了沈达的手掌,左手一横,带起一丝寒光刺向自己的胸口,沈达微微一怔,急急出手相救,匕首偏得一偏,却仍在申公义的胸膛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几名侍卫急忙抢上前来,将这位痛哭流涕的“演员”按倒在地……
“为、为什么!”沈达痴痴的放开双手,倒在王座上,扭曲的面孔在烛光中显得那么的迷惑,又是那么的狰狞,“孤家已屡次向石不语谢罪!通儿即便带兵前去寻仇,也罪不至死!石不语那厮,为何要下此毒手!”
恍惚间,这位一向温文尔雅、颇有儒将风度的苏阳王,已彻底陷入了疯狂的自语中。半个时辰前,当他正为独子的失踪而忧心忡忡时,浑身血迹的爱将却于暴雨中亡命归来,这将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哭诉而出,刹那间,整个天地都显得那些的灰暗与恐怖……
申公义跪伏在地,涕泪横流的抬头道:“主公!石不语父女最是狡诈不过,他以少主性命为胁,逼我交出指挥狼魈的秘法,却又暗中派遣那南狄女子安素半路偷袭!少主一时不察,被山魈刺中要害,这才……这才……”
沈达浑身颤抖着,徐徐望向身旁的匕首,没有错,这匕首的形状与上面的蓝色毒液,正是那安素驱使的山魈所特有,自己甚至还曾暗中比较过它们与狼魈的实力。证据便在眼前,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石不语与李秀宁二人看中了狼魈,便以通儿为质挟持,随后又恐苏阳问罪索要,便在半路杀人灭口,好在逃亡中的申公义被术宗门人所救,否则,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埋在鼓里?
一念至此,向来冷静的沈达终于忍不住长吼一声,重重一掌击在身旁的木几上,刹那间,坚硬的木几化为木屑飞散。他重重的喘息着,过了许久,终于按捺住了心头的怒火,转头望向一旁的宗士,沉声道:“宗长,承蒙您出手相助!沈某感激不尽!”
那宗士,乃是净尘子座下弟子,他于半路上偶遇申公义,见其被几只山魈追杀,便念在结盟之情上出手相救,不料反而引出如此重大的事件来。当下闻得沈达所言,当即起身行礼道:“千岁客气了!想不到石不语和李秀宁二人竟是如此阴险狠毒,果然蛇鼠一窝!在下返回宗门之后,必将此事禀告宗主,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要知道,李秀宁的身后,便是音、文、心、念四个小宗,这宗士如此禀告,等于便将那四宗也牵扯在内,恰恰可以报复昨日的仇怨。沈达虽在丧子之痛中,但机敏未失,闻言自然领会其中意思,当下略一踌躇,便附和道:“宗长所言极是!还望钧鸿先生为我苏阳主持公道,此仇不报!沈某誓不为人!”
那宗士闻言,正合心意,当下慷然应诺,便即告辞而去,急忙回山禀报此事。沈达目送他遥遥离去,回转身来,望见桌上的匕首,登时想起昨日还承欢膝下的那张容颜,心中陡然一通,潸潸泪下如雨。
申公义双臂一震,推开按住自己的侍卫,跪行数步,紧紧抱住沈达的大腿,呛然悲呼道:“主公,此仇不报非君子!末将愿为先锋,亲自领军征发滨海与西原,若不斩下那两人的狗头来,誓不归还!”
沈达怔怔立于原地,目中光芒闪烁,过了半日,徐徐将他扶起,沉声道:“申兄弟,便是你不说,孤家也要报此深仇大恨!只是,滨海与西原势力庞大,我们却不可轻举妄动!”
申公义微微一颤,悲声喝道:“便是势力再大,我也要与他们同归于尽!我苏阳大好男儿,难道还怕了这两个狗贼不成!”
沈达又是悲痛又是欣慰,沉思半晌,终于徐徐道:“仇,自然是要报的,却不急在一时!待得术宗拿定主意,我再联络金提、程梁两处人马,齐齐发兵进攻……到那时,便是石不语父女再如何跋扈,我也要将他们拿下,一刀一倒割碎,报我丧子之仇!”
“此事当真?”穆昆山中,术宗大殿之上,闭目养神的净尘子在闻得门人的禀告后,悚然起立,神情复杂的喝问道。
那位回禀的门人不敢怠慢,低头应道:“此事乃弟子亲眼所见,绝不敢有所欺瞒!如今苏阳王沈达已暗中筹划,准备起兵复仇!”
净尘子闻言微微一怔,沉吟片刻,转头向着上座的钧鸿子道:“师兄,苏阳起兵,必会前来邀我宗相助!音、文几宗这些年来依仗西原之势,屡次借机挑衅,几日前又伤了我宗门人,依我看来,正可借此良机……”
话音未落,一旁的出尘子,也当即起身,开口附和道:“净尘师弟说得极是!师兄,滨海那边,群妖云集,实是天大祸患!我宗正可借苏阳之势,间接瓦解御兽宗,剪除那些妖灵!”
钧鸿子将二人言语听在耳中,沉默不语,似乎仍未下定决心,过得半晌,他转头望向一旁的憩尘子,沉声道:“师弟,你的意思如何?”
憩尘子在术宗之中,向来以智略闻名,此时听得宗主询问,沉吟半晌,终于徐徐道:“楚廷已近覆灭,龙珠据闻也已被毁,因此问鼎之争,势在难免!而如今天下各路诸侯中,以西原、滨海两处最盛,却又恰恰不是我们术宗所辖……”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净尘子已然领会其中的意思,当即接口道:“此言极是!师兄,若让这两处诸侯得了天下,音、文、心、念、御兽几宗,必会借机翻身,凌驾于各宗之上,那么一来,我宗领袖宗门数百年的局面,岂不是……”
出尘子连连点头,在旁附和道:“因此,我等正因借这良机,联合几路诸侯,击败滨海、西原两处,如此一来,才能保得我宗地位,亦使法宗平安繁盛!”
他二人一唱一和,虽然有着私仇的嫌疑在内,但所说的道理,也的确对术宗极为有利。钧鸿子默默半晌,终于轻轻睁眸,徐徐道:“既如此,便依几位师弟所言!只是有一事,我等只是协助苏阳,却莫要与其他宗门直接起了纷争,切记!切记!”
出尘、净尘二人闻言大喜,齐齐躬身道:“师兄尽管放心,我等绝不会坏了数千年来的规矩!”
破损的扬江行宫中,暴雨依旧倾泻如旧,狂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从沉寂的围墙外席卷而入,将寝宫中的灯烛吹灭了大半,只有几点残存的火光,躲在幽暗的角落中,毫无意义的挣扎着,勉强驱散着周围的黑暗。
几个小黄门远远的缩在角落中,压低着呼吸,望着龙榻上已然陷入昏迷的杨广。这位楚朝的君王,或许也是最后一位君王,在弃车奔逃的归途中,不幸遇上了一支拦截的诸侯军。一番拼杀之后,他虽然侥幸逃脱,却也在血战中不幸中了流矢,导致身负重伤,以至于在返回行宫之后,深深的陷入昏迷状态,不时发出一些任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没、没有道理的……救朕、救……不能死,蓉儿,你等着我……为什么,不,这是朕的的,你休想夺走……”含糊不清的呻吟中,似乎已失去生机的杨广,忽的一声惊啸,猛然坐起身来。
“陛、陛下!”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终于鼓起勇气小步向前,跪伏在榻前,伏地道:“陛下万安!保养龙体要紧!”
杨广长长的出了口气,抹去了额头的涔涔冷汗,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虚弱:“朕睡了多久……诸侯军,是否已经……”
一个小黄门怔了片刻,颤声道:“陛下,您已经睡了两天两夜……诸侯军不敢冒犯陛下天威,未曾进击扬江城……”
“不敢么?”杨广露出了一丝苦笑,是不敢还是不屑?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轻声道:“丞相大人在何处?可曾平安归来?”
那小黄门不敢答言,沉默半晌,方才勉强应道:“丞相大人他……他……他连日来始终闭门不出,未曾入宫……”
好不容易说完这句,小黄门低头伏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然而,那位坐在榻上的男子,却默默无语,过了半晌,忽的轻轻松了口气,竟然以欣慰的语气笑道:“还好,总算没有叫朕失望,至少,这件事没有失败……”
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那小黄门满腹疑惑,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杨广独自在榻上怔怔半晌,忽的开口道:“伺候朕更衣,朕要去丞……啊!”
话音未落,正欲下榻的男子,忽的一声惨呼,猛然抱着额头,重重倒回榻上。他不住的喘息着,不住的翻滚着,口中发出悲鸣般的呻吟:“朕的头好痛……偏偏在这个时候……快,快传太医来!”
几名小黄门面面相觑,忽的齐齐跳起身来,仓皇着向外奔去,仓促之间,竟无一人记得留下照看这位头风再度发作的君主。
一时之间,这幽暗而空荡荡的寝宫中,只有那蕴藏着无限痛楚的声音在传播回荡着。一声凄厉的尖啸声过后,那具翻滚的身躯忽的停止了一切动作,静静的倒在榻上,一动不动,寂静得可怕,只有轻轻的呼吸声,证明着他的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