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朝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大臣们都在御门外等待,宫殿屋檐下的灯笼还亮着。这时太监李芳从门里走了出来,众人一看心道皇帝今日恐怕又不上朝了。
李芳走到人前的台阶上,便咳了咳清清嗓子说道:“上谕,今年风调雨顺,到了秋收季节,朕心大快,决定率御林军出京北上狩猎,不日便回。兹国事交由内阁及司礼监商议处置。”
上谕一念完,大臣们立刻炸锅了,叫嚷一片,起先是埋怨怎么事前一点都不知道,后来有的大臣不知道怎么把火烧到了李芳身上,对着他破口大骂,甚至有人把李芳比作明朝的太监王振,蛊惑君心祸害朝政云云。李芳百口莫辩,急得直跺脚:“咱家只是传圣旨,咱家只是传上谕……”
这时站在前面的顾秉镰转身对朱燮元说道:“皇上调动御林军,朱部堂不知道?”
朱燮元瞪着眼睛道:“昨天一点风声都没有,今天一大早我就来上朝了,什么也不知道啊。”
顾秉镰有些气愤地说道:“一定是御林军指挥使章照的责任,他故意隐瞒大臣。”
君权至上,皇帝要调兵自然是合法的,但作为掌管天下兵马调动的兵部竟然事前不知道,这让朱燮元也很是气愤,又将气愤转移到了章照的头上:“这个章照,他是顾头不顾尾,只管今日得宠不管明日的浪子!”
都是些饱读诗书科举出身的人,看似简单的说话之间其实带着典故,朱燮元这句话是说明朝正德年间那些武将,跟着正德皇帝练兵打仗一个劲胡闹,完全不管文官们的意见……正德在时,武将们是宠臣,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但正德一去,那些武将没有一个得到好结果的。朱燮元如此说章照,其实就是说百年之后他们家恐怕会因为得罪的人太多而受到报复。
顾秉镰也是文官,和朱燮元顿时一个鼻孔出气,冷笑道:“章照在辽东做大将时,就不听朱部堂的调遣,回到京师天子脚下,他能听朱部堂的?”
另一个文官也煽风点火道:“咱们还是别对章照抱什么希望了,他以前不是早就说过了,他章照是皇上的人,只听皇上的?”
就在这时,黄仁直在人圈外面淡淡地说道:“老夫看还是别骂章照出气了,要不是皇上自己想要出京,章照能起什么作用?”
黄仁直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众官都回头看着他。黄仁直摸着胡须,半眯着眼睛故作高深地说道:“几天前皇上不是说要御驾亲征?经大臣们劝阻,这事便搁置了下来,老夫瞧皇上今日突然率兵出京,恐怕是还惦记着御驾亲征之事。”
就在朝臣们争吵的时候,张问已经来到了德胜门下,两万骠骑营官兵已经列阵以待。而且张贵妃(张嫣)竟也在场,她正站在德胜门城楼上观看张问,因为张问今天身披黄金甲,腰带牡丹重剑,恰恰这两件东西都是张嫣送的。
骠骑营将士的胸甲是黑色的,身上的锁子甲也是灰黑色的金属色泽,于是万马陈列黑压压的一片,而一大片黑色之中,点缀着一骑金黄色,那便是身穿金甲的张问。
指挥使章照,大将叶青成等跟随在后,张问在紫禁城里憋了这么久,策马奔腾在万军之中,心情显然非常的好,一边飞奔一边大喊道:“朕带你们出去活动筋骨。”
御林军官兵见皇帝英武异常,自然心生崇拜,也是群情激动,高呼“万岁万万岁”。张问举起剑鞘,高喊了一声:“出发!”
皇帝策马当前,后面犹如洪水一般的马队列队跟上,向北而去,计有官兵两万人,战马六万匹。时京师宿卫部队有一二十万,分作东西两官厅管理:东官厅主要管制轮宿的班军;西官厅下属皇帝亲卫部队御林军,也就是以前的西大营六万,分作骠骑、神机、铁军三营。其中骠骑营是全骑兵部队,张问今天带的人马便是骠骑营,大将叶青成,御林军指挥使章照也在其中。
御林军的战马养了这么久,个个膘肥体壮,体力甚好,大军早上出发,一日便到达了密云。此城距离长城古北口已经不远了,章照等将领都劝张问在密云休息一晚,然后在附近转一圈便回京。但是张问意犹未尽,下旨扎营休息,明日出关狩猎。
章照和叶青成大惊失色,忙跪倒力劝道:“皇上,一出长城,便是蒙古人的地方,可能会被蒙古误以为是大乾军在挑衅,他们极可能反击我军发生冲突,我军军力不足,皇上贵为天子,如遇危险,臣等万死不能抵罪啊。”
张问笑道:“就是要让外藩知道,我大乾军也可以出关作战,朕明日亲率大军出关,让他们见识见识。”
众将万万没有料到张问会出关狩猎,这时个个都十分担心,以为准备不足,恐遇意外。张问则说道:“明日我们一早出关,巡狩半日打些野味,日落之前便退回长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朕不信蒙古军能动员那么快,一天之内就能集结兵马?就是因为事前我们没有准备,也就不存在泄漏军机的问题,所以此行必然安然无恙。”
劝谏无果,众将只得连夜准备关防印信,派出伺候出关预警。第二天,张问果然胆大地率军出关。
古北口长城部有大乾重兵,是防御北方蛮族的一道极其重要的防线,在不到一百里的长城段上,就有有敌楼烽火台一百七十二座,烟墩十四座,十六个关口,三个水关长城,六个个关城,三个瓮城;还有许多卫、所、堡分布在外围。
骠骑营通过铁门关之后,外面还有许多汉军的据点,在靠近长城的地区还是比较安全的,但张问不想只停留在长城附近,下令大军加速行军,直驱蒙古人的地盘,一路狩猎。
等到中午的时候,路过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蒙古人的帐篷了,那些部落看见了乾军铁骑,完全没有准备,都十分紧张,好在乾军并未烧杀抢掠,只是转悠着打猎,然后就策马而走。
章照见到这样的情形,之前的担忧也减少了许多,竟然对张问建议玩点刺激的,把蒙古人的部落洗劫一番。但张问拒绝了他的建议:“前不久蒙古人才派遣使者要求议和,刚过不久咱们就挑起冲突,对国事不利,况且大乾内部尚不完全安定,广东叛贼也未剿灭,克制方为良策。”
骠骑营在关外转悠了一圈,安然无恙地在黄昏时分回到了长城,在长城下扎营休息。
巍巍大山,雄关在望,边墙脚下点起了无数的篝火,将士们一面煮饭,一面烤着打来的猎物,粗旷的欢笑声在原野之间回荡,让人的心胸一下子就开阔了。此时出关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但是寄托了张问心中的抱负,长城不应该是王朝的主要防线,大乾的势力应该扩张出去,在异族腹地建立要塞据点,向外邦派遣官员监视,分化控制周边。
这次出京,也是起到了巩固皇权的作用,用事实证明了皇帝不仅能够直接调兵,而且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过各种边防要塞军机重地。这样的情形,不是随便一个皇帝能办到的,皇权虽然名义上最大,但是历史上也经常受到这样那样的限制。
不过待张问回到京师之后,免不得又被大臣骂了一通,他也不以为意,虽然任何人被骂心里都不高兴,但张问还是在早朝的时候表彰了几个骂自己的大臣,说他们忠心……
御驾亲征的事又被重新提起,内阁首辅等人依然反对,但很显然如果皇帝执意要干,他们也没有办法,之前张问突然出京巡狩就说明了问题。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黄仁直一派的官员反对的声音很小。
……
黄仁直下朝之后在内阁衙门的休息间里拜见了皇后张盈,对皇后说道:“御林军骁勇善战,以一当十,以前西大营六万不带盔甲,生生从正面击溃了福王叛军十余万,其战斗力和忠诚度是没有问题的。皇上如率御林军南下,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张盈软软地坐在正上方的椅子上,表情漠然地说道:“黄老的意思,大臣们极力反对皇上亲征,是不想皇权过大的原因?”
黄仁直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权力此消彼长,如果皇上掌握了一切,大臣们的利益也会受到损害。”
张盈浅笑了一下,说道:“黄老也是阁臣,为什么今早我听说你的人只是做做样子,不怎么反对皇上亲征了?”
黄仁直起身关上房门,走到张盈的面前,低声说道:“老臣想,这次皇上极力要御驾亲征,恐怕不只是要对付广东叛军。”
“哦?”张盈若有所思,“说下去。”
黄仁直继续说道:“自明朝迁都北京以来,朝廷的税赋和用度主要便是依靠漕运南方富庶之地的物资,江浙一带尤其富庶,乃是我大乾朝的粮仓和财政根本所在,皇上是绝不愿意看见南边形成错综复杂树大根深的势力,否则又会重蹈前明的覆辙。这次皇上御驾亲征,前往南部,恐怕同时也想铲除那些利欲熏心之人。大凡缙绅地主要勾结取利,多半会和地方官吏狼狈为奸,江浙一带的官吏,可是新浙党的根本所在……”
张盈看了一眼黄仁直:“你觉得海禁一事和新浙党有关,和沈贵妃有关?”
黄仁直捻|着山羊胡,半闭着眼睛缓缓地点点头:“绝脱不了干系,只在干系大小的问题。”
张盈道:“皇上对沈贵妃是很信任的……”
黄仁直默然不语,张盈想了想又道:“司礼监的李芳也对我妹妹说了海禁的事,王体乾等人都认为此事干系重大,恐怕和沈贵妃有关,所以一直都是小心谨慎地对待。”
黄仁直叹了一口气道:“皇上春秋鼎盛,老夫是遇不到皇位交替的那一天了,不过皇后您一定不能掉以轻心,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张盈的眉毛一挑,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右踱了几步,她确实对沈碧瑶很有戒心。沈碧瑶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很早以前张盈就曾在她的手下,那时候沈碧瑶只是一个背景有些复杂的商贾,如今势力不可同日而语,威胁是巨大的。
虽然太子是张盈的妹妹生的,皇位应该会传给太子,但是世事难料,万一沈碧瑶或是投靠她的妃子又生了一个皇子,沈碧瑶有如此能量,不得为了自身安全和处境不择手段争夺皇位继承权?就算没有皇子,一旦张问不在了,很多事情也是难以预料的。
这时又听得黄仁直说道:“皇后娘娘,让皇上南下,对我们来说不一定得利,但并不是坏事。”
张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黄仁直道:“你说得不错,不是什么坏事。我也会密令玄衣卫,注意沈碧瑶一党的动向,只要抓住他们和禁海的人有关系,便可让皇上看清沈碧瑶的险恶用心。”
……皇后想去哪里,去了哪里,张问一般不会管,他对自己的女人还是很信任的。但是,皇后的目标确实太大,张问不过问,沈碧瑶的人却是盯着的。
张盈尚在内阁衙门没有出来,消息已经传到了长春|宫。沈碧瑶基本不出门,但耳目却是不少,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
去长春|宫见沈碧瑶的人是沐浣衣,这个女子脸上有点雀斑,一张鹅蛋型的脸,是沈碧瑶身边最老的一批心腹之一。早在张问任浙直总督的时候,被困在福建,前去接应的人中就有沐浣衣这个人。
当沐浣衣进入长春|宫后殿时,一阵清幽的琴声就悠扬地传了过来,她一边走一边听,听出正是沈贵妃在弹琴,贵妃每日除了教习小公主学习,处理沈氏财阀内部的事务,总是会抽出时间弹弹琴,音乐可以逃逸人的情|操,丰富人的内在。
沈碧瑶的听觉也是十分灵敏,她喜欢安静,也喜欢听一些轻轻的声音,如鸟鸣,如风声,甚至人的脚步声。从脚步声就听出了来的是什么人,一般的侍女和外面来的人走路是完全不同的。
沐浣衣刚走到屋檐下,琴声就嘎然而止,里面传出沈碧瑶的说话声:“不用通报了,叫她进来说事。”
门口的白衣近侍听罢便不阻拦,沐浣衣径直推开木门,走了进去。沈碧瑶取下指尖的指套,头也不抬地说:“说吧。”
沐浣衣忙躬身说道:“娘娘,奴婢有两件事要禀报。其一,魏国公(沈光祚)传来消息,今日早朝时,黄仁直一派不再反对皇上御驾亲征了;其二,半个时辰以前,皇后去了内阁衙门,至奴婢进宫之前一直未返。”
沈碧瑶低头沉思了一阵,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
沐浣衣见状,疑惑地说道:“娘娘就没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去做么,我们该如何应对皇后那边的人?这两个月来,朝廷里一直传言南方力主海禁与皇上作对的事,和娘娘有莫大的关系。今天的这两件事情,说明了皇后一派正想在海禁之事上做文章……”
沈碧瑶抬起头,打断了沐浣衣的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沉默了一阵,又说道:“如果见着沈大人,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这件事本来就和我们没有关系,随别人说去。既然不是事实,皇上会清楚的。”
沐浣衣压低声音道:“上次皇上来长春|宫,提起御驾亲征的事,娘娘为什么一点也不反对呢?皇上要南下,恐怕不只为了对付广东叛匪吧?”
沈碧瑶道:“御林军能征善战,皇上此行并无太大的危险,至于江浙那边的事,与我何干?而别人想用这样的事做文章,也得皇上相信不是。”她说到这里,想起张问上次对她说的话,说只要贵妃说没有关系,就算事实摆在面前也不信,沈碧瑶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她笑着说道:“算来算去,有什么用?你们都别太紧张了,皇上才三十出头,春秋鼎盛,时间还长得很,急什么啊。”
“是,奴婢明白了,刚才奴婢只是替娘娘作想,一时情急。”
沈碧瑶轻轻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的感受。现在她也把什么东西都看得有些淡了,不由得说道,“皇上在时,我心里有个人牵挂着,百年之后皇上万一不在了,我是不是还在也说不清,想得太远也没有用,谁知道以后会成什么样的状况呢?”
沈家如今富可敌国,钱财利益对沈贵妃来说不过是一堆数字,她也不在乎,正如她说的,如果张问不在了,她也觉得自己孤单地活着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只是,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小公主翠丫,不知翠丫会不会因为权力斗争而受到牵连。
所以沈碧瑶叹气,人生总是有些身不由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