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体乾的院子里树枝也发芽了,远远看去绿葱葱的,十分喜人。只是王体乾愈发觉得落寞起来……他还是司礼监掌印,皇宫里最有权力和威信的太监,所以府上并不缺客人来往。
只是,少了余琴心。
在艺术上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是不可代替的。每当王体乾的手指触碰到琴弦的时候,就愈加寂寞。余琴心是他表示不信任的,也是他送出去的,只是,有些东西,不见了才知道感伤。
而余琴心,大约不会再经常想起王体乾了,她还很年轻,有很多兴趣可以培养。人说女子多情,实际上最无情的也是女子吧?
“兴许是老夫的年纪大了,没儿没女的,总是喜欢回忆。”王体乾轻轻拨弄着琴弦,喃喃地说了一句。
一曲高山流水,荡漾开来,没有半点俗气,他的琴艺已经炉火纯青了。
一曲罢,管家覃小宝才走过来,通报有几个大太监求见。王体乾一边随意拂弄着琴弦自娱自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带他们进来。”
进来的是李朝钦和东厂厂公孙德伟。李朝钦瘦,下颔外凸,眉骨又弯又长,两腮又瘦,看起来面相就跟一个猴子似的;孙德伟倒是正常一些,中等身材,阔脸,大约在东厂呆长了,脸上有股子煞气。
二人拜道:“儿子拜见干爹。”
王体乾道:“坐下说话吧,皇爷的病情有好转没有?”
李朝钦道:“还是那样,小身子越来越不行,儿子瞧着,恐怕真没治了。”
“叫那些崽子口风把严点,既然张问下令封锁消息,这消息别从咱们的人嘴里漏出去。”王体乾淡淡地说道。
李朝钦躬身道:“干爹放心,儿子已经放出话了,谁乱说一句话,立刻打死。”
王体乾又转头对厂公孙德伟道:“给锦衣卫传话,玄衣卫那边的人要问赵大才什么话,就问什么话,配合着点。”
“是,干爹。”
王体乾突然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口气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孙德伟道:“那赵大人一口否认妖书与他的关系……玄衣卫那边的人要审问妖书是谁指使的……”孙德伟低声道,“他们要把事儿往三党大员孙承宗等人身上扯。”
李朝钦道:“干爹,我瞧着这事儿就是新浙党那边的人捣鬼,想打压三党在朝中剩余的人。”
王体乾摇摇头:“你们都看得太浅了……老夫也不便多说,你们按老夫说的做就是。”
“是,干爹。”
……
阴森的诏狱,里面黯淡的灯火就像绿幽幽的鬼火,时不时有绝望的惨叫声在里面响起,更多的人,是半死不活地呆在这里,连叫也不想叫了。
就像几年前才放出去的那个钱若赓,万历十年以前是临江知府,因为得罪了皇帝,被丢进诏狱三四十年,等天启帝即位时才放出去,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就在这诏狱里度过了。
这时在一间刑房里,一个浑身带着铁链的披头散发的年轻人正跪在地上,正是给事中赵大才。上方坐着一个身穿红袍的文官,左右站着太监、锦衣卫和狱吏。引人注意的是,这里还有一个身穿青衣的女人,那女人带着帷帽,是玄衣卫的人。
在大明的历史上,诏狱里太监说话比较有分量,但是现在玄衣卫节制着太监,比太监还牛气一点。
那红袍文官厉声问道:“赵大才,本官问你,妖书是不是孙承宗印制的,然后你负责散发?”
赵大才甩了甩乱发,露出脸来,绝望地说道:“杨大人,看在我是进士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这时,两个狱吏抬着一块竹板进来,丢在地上。只见那竹板是用剥开的竹子绑制而成。
旁边一个太监说道:“你要是不招,咱们就把你脱光了在这上面来回拉,直到把你的皮肉磨光,只剩骨头。”
红袍官道:“赵大才,你进士出身,没吃过皮肉之苦,这种刑法你熬不住,迟早是招供,不如痛快点,说了。”
太监道:“杨大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就算你熬住了不招,咱们也能让你按指印了事。”
赵大才道:“既然这样,你们杀了我,用我的手指按印便可。孙老对我有恩,我就算死,也不能说对不起他的话!”
“用刑!”太监尖声怒道。
“慢!”红袍官员怔怔地看着赵大才道,“你虽然是我的敌人,但是我杨某人敬你是条汉子……孙公公,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算了。”
“这……”太监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玄衣女子。
那蒙面女子缓缓道:“瞧他这样子,就算屈打成招,弄到衙门里恐怕也要翻供,没有多大的意义。按住他的手画押就行了。”
于是狱吏们便拿起供状,抓住赵大才的手按了手印了事。赵大才被丢在诏狱里,也没人下令杀他……恐怕将和钱若赓一个命运。
一干人等拿到了供状,快马呈报朝廷,从供状上,礼部尚书孙承宗等几个大员受到牵连,在张问的默许下,太后下旨孙承宗等人停职查办,三司法联合审讯。
这个旨意并没有逮捕孙承宗的意思,因为他们是一二品的大员,锦衣卫也不敢随便乱来,按照懿旨将孙承宗等人带到了大理寺大堂,他们身上依然穿着官袍。
负责主审的是大理寺卿陈启新、刑部尚书李裡、都察院都御史王严贞,另外内阁大臣、东厂和锦衣卫也旁听。
不幸的是三司法的堂官都是新浙党的人。
大理寺卿叫人宣读了赵大才的供状,然后说道:“孙大人,赵大才已经供出,是您印制的妖书,然后让他散发各处。你可认罪?”
孙承宗哈哈大笑,回顾左右道:“无凭无据,光凭攀咬,你就能定老夫的罪?况且赵大才又没在这里,这供状怎么来的?陈大人,你平时审案也是这么审的?大理寺卿让你做实在是所托非人!”
陈启新红着脸道:“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带证人玉儿。”
过了一会,一个小女孩就被人带了上来,黄黄的头发让她看起来营养不良,小胳膊小腿的恐怕最多不过十岁。她走进来时,一双茫然的眼睛东张西望。
“玉儿!”陈启新大喊了一声,玉儿被吓得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上边那红袍老头。
陈启新莫名其妙地吼了人家一声,却又对孙承宗说道:“她可是孙大人府上的婢女?”
孙承宗道:“正是。”
“很好。”陈启新转头对那女孩儿和颜悦色地说道,“玉儿,你已经不再是孙承宗的婢女了,只要好好将你看到的、听到的,从实说来,就会每天吃得饱穿的暖,明白了吗?”
孙承宗皱眉道:“陈大人,您这是明目张胆威逼利诱吧?”
陈启新没有管孙承宗,看着玉儿继续问道:“本官问你,那日你看见了什么?”
玉儿说道:“奴婢看见老爷带回来印版,对赵大才说:这是妖书的印版,你印了书就放在宫门口。”
旁听的张问一听愕然,心道:他|妈|的,这是谁教的供词?
孙承宗笑了笑,问道:“玉儿,赵大才长什么样?”
玉儿怯生生说道:“和老爷一个模样。”
孙承宗嘿嘿一笑,面无惧色,“敢情老夫返老还童了,还是赵大才未老先衰……玉儿,你定是看见老爷和赵大才都是穿官袍的,以为是一样的了?”
玉儿不敢看孙承宗,只是低着头点了点。
孙承宗朗声道:“赵大才一个七品给事中,穿的是青袍;老夫一品部堂,穿的是绯袍,能一样得了吗?!”
陈启新无言以对。
孙承宗哼了一声,又问道:“玉儿,你看到了几块印版?”
玉儿怯生生地说:“满屋子都是。”
“哈哈……”孙承宗仰头大笑,“那妖书只有短短三百来字,顶多也就两张纸,哪来的一屋子印版?”
陈启新手脚发颤,指着孙承宗怒道:“这是本官审案,偏生你多番误导证人,你……你是藐视公堂!”
孙承宗抖了抖身上的红袍,说道:“老夫既然穿着圆领,就是大明的官员!凭什么不能问?”
陈启新还要说什么,张问这时说道:“陈大人不用再审了,证据不足,孙大人无罪,散了吧。”
后堂响起四点鼓声,众人呼道:“叩谢皇恩。”喊完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都摇头叹气,有的是遗憾,有的是表示鄙视……
张问从大堂中出来,和首辅顾秉镰一起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大家都散了,张问便没好气地说道:“这个陈启新,是怎么当上大理寺卿的?不是脑子进水的蠢材,定是反水投了三党!叫都察院的人弹劾他,大理寺卿别当了!”
顾秉镰道:“那这案子难道这样就算了?这事儿可能就是三党那边的人干的……当然,也可能是咱们这边的人故意陷害,总之可不能这样就算了,否则这妖书如何对天下交代?”
张问想了想,说道:“升沈光祚为大理寺卿,让他全权处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