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夜长日短,光线开始渐渐黯淡。厮杀依然在继续,血流成河,尸体布满了狭窄的谷地。
只一天时间,建虏光算正规八旗军就损失了几千,这样的代价让所有人都十分肉疼。报复,需要付出代价。
莽古尔泰忍不住说道:“英明汗,天色已晚,不如收兵明日再战。”
如此快速的兵力消耗,同样让代善心中十分恐慌,他便趁着有台阶下,说道:“传令收兵,明日再来复仇。”
其实打到现在这个份上,没能直接冲破明军的阵营,代善已经不想这么打下去;但是收到的那几箱子东西是奇耻大辱,代善不好意思说就这么算了。
其他亲王将领也是这么个心思,不想打又不好意思说。
当他们撤出战场后,在十里地外扎在阵营休息,众将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代善的中军大帐。他们想劝说代善就此作罢,但是实在不知怎么开口,因为太憋屈了。
终于有人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怎么瞧着这场大战像一个套子?”
“哪里像套子?”周围的人很配合地问道。
那人说道:“大伙想想,咱们为什么要用骑兵和他们的重步兵对冲拼消耗?咱们大金国最大的优势是灵活机动,南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人多!现在可好,咱们拿骑兵和南人的重步兵对耗,怎么想怎么感觉亏得慌……我瞧着,他们故意激怒咱们,不就是等着咱们上当?”
立刻就有人点头附和道:“南人跑不过咱们,想打也追不上咱,这不想出一个法子,让咱们主动送上门,可不能中了他们的奸计!”
代善不动声色地听着众将说话,心道找那么多理由干甚,不就是因为打不赢吗?
他今天见识了明朝的西大营三军协同作战,要说有什么新花样,却是没有,还是明军的老一套干法,依靠火器和装备,机动能力不怎么样。但是和以往比起来,西大营明显军纪严明,更能拼命。建虏想要像以前那样凭借强力冲击冲散明军阵营,实在不太容易。
代善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气,心道这次入关之后,以后还有能力可以入关吗?京师那座梦想之城,也许永远只是一个梦……
现在连野战都无法吃掉明军主力,还提什么攻城?代善想要退出关外的主意已定,当狂热的热情冷却之后,他还是能够准确审时度事,知道怎么做才是明智的选择。不过这种话不能他说出来,得找个适当的机会。
于是代善便假意道:“如此强冲不是办法,要不先打探好别的道路,等待机会,待明军运动之时再予以突然袭击?”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一个声音道:“报!”
“传进来。”代善说道。
一个建虏将领走进大帐,先甩了甩袖子,单膝跪倒道:“启禀英明汗,斥候营来报,发现德州一带有大批明朝援军北上,约莫有十万人!”
“十万?什么地方来的?”代善吃惊地问道。
将领道:“看旗帜是应天府那边来的兵。”
“知道了,你先下去。”代善挥了挥手。
“喳!”
这时众亲王忍不住说道:“时间拖下去,明朝各地的援军都要来,咱们的兵力每况减少,稍有不慎还得被包围堵截啊。”
代善叹了一口气道:“传令京师外围的各部兵马,明日一早撤往通州吧……”
第二天一早,建虏撤离。一骑斥候飞驰到明军阵营,禀报张问:“禀大人,斥候营发现建虏大股人马拔营北去。”
旁边的刘铤马上就说道:“大人,末将请兵追击建虏!”
张问沉吟片刻,说道:“他们歇了一晚才撤退,肯定已经有断后的从容布置,人少了追过去也讨不着多少好处。”
另外一个将领拱手道:“建虏作战向来变幻莫测,咱们得防着他们是诱敌之计。”
张问摇摇头道:“兵部侍郎扬州杨鹤协凋南直隶、中都兵马十万,援军已到德州,这种时候,建虏已无战心,不太可能再有什么诡计,他们是要退兵了……传令,全军拔营推进。咱们驱赶一下,让他们早日逃出关外。”
建虏要跑,明军也没什么办法,混合部队的速度明显跟不上,而现在的明军光是依靠骑兵,无论在数量和战斗力都无法和建虏在野战上一决高下。
西大营和辽军骑兵一部尾随建虏骑兵北上,建虏撤得很快。不到一天时间,京师外围的建虏各部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张问随军在沿途看到了无数变成废墟的村庄,十室九空的人家,雪地里被冻僵的尸体……
胜利了,但是侵略者却可以从容地跑掉。俘虏了一万建虏,俘虏了一个亲王,如何能和百万计受伤的百姓相比?
不过战争总算告一段落了,京师一带,上到官府,下到庶民,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总算结束了……张问心里有一种轻松的疲惫,同时看到代价不对等的战争,又一种悲哀。
张问指着道路旁边被焚烧成废墟的村庄,冷冷地对左右说道:“这样的悲剧,我们也要施加到建虏的身上!”
众人感受到了一股冰冷的毫无人性的杀气,身上都是一寒。只有章照很是激动:“大人东征建虏时,请让末将做前锋,末将定让大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张问定住情绪,浅笑道:“好,咱们就把狠话说到这里,希望有那一天能兑现。”
……
明军大军继续向北施加压力,建虏放弃了通州,留下了一座残破的空城。
当明朝大军开进通州,收复失地时,孙承宗也随军到了通州,入眼处,残桓断壁,尸横满地,惨不忍睹。
通州城的城墙内外,全是明军官兵的尸体,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硬邦邦的,就像一块块石头;而城内,百姓几乎无一幸存。房檐下挂着尸体,大街中间的木竿上甚至挂着许多竹篮,竹篮里盛装的是头颅!
西大营官兵默默地开始挖坑,好让战死的兄弟入土为安,土地被冻得犹如石头一般坚硬,官兵拼命地用铲子挖掘地面,有的人手上已经鲜血长流,依然没有停止。
孙承宗提着一罐酒,拿着两个碗,走上谯楼。站在窗户前,寒风凛冽。
战争远去了,建虏退了,通州安静了下来,但是孙承宗的耳边分明响起了知府汪在晋的声音: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
“汪大人啊,追封你为兵部尚书衔,老夫一定帮你办,还有你家里的老母妻女,老夫也会请奏朝廷给予抚恤……来,干了。”孙承宗自言自语地说着,他抱起酒罐,把放在地上的两个碗倒满,一手端起一个,“嘡”轻轻碰了一下,仰头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碗洒在地上。
孙承宗用袖子抹去花白胡须上的残酒,“哈”地叹了一声,眼眶里竟然流出几滴浊泪,他继续倒满两碗酒,说道:“汪大人,你用性命证明了你是一个有气节有骨气的读书人……知音少啊,黄泉路上走好,来,干了!”
他仰头又喝了一碗,正要洒下另一碗时,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道:“孙老,您既然请老朽喝酒,别老是倒地上啊……”
孙承宗吓了一跳,大白天莫非有鬼?但是他转瞬就定住了心神,心道老夫一生从未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人,何惧鬼魅?他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这破败的房间里杂乱一片,而墙角的破木片和枯草之间,仿佛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动不动,又说道:“老朽……被冻僵了……老朽的兵部尚书衔……忍着一口气没死,孙老,给口酒。”
孙承宗大喜,急忙脱身上的大衣,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一面大喊道:“来人!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