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的文昌楼里,朱常洵的幕僚皦生光恭敬地对郑贵妃说道:“请娘娘明鉴,内阁大臣张问最近将京营改制官厅、又将西官厅所属的西大营军饷提高三倍;兵部却欠着地方驻军数月的军饷未发……此事当然会让各地将士愤慨,不过这种不满情形还不到火候,况且臣认为张问会随即补发所欠军费、弥补不满情绪。所以现在还不到时候,咱们一定要沉住气,总有天道所趋的时候,咱们等的就是那么一个完全成熟的机会。”
郑贵妃冷着脸说道:“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却要犹豫不前、坐失良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瞧着这时候就是皇宫里那个张太后和张问勾结,才让他有恃无恐,只要除掉张太后,他张问拿什么来补发军饷?”
朱常洵忍不住皱眉道:“母妃!国之大事,咱们不能去依靠阴谋诡计获得,只能正大光明地动手。皦先生说得对,只有顺应天道,事儿才能顺理成章地成功,大势只会越来越有利于咱们,万不可着急。”
郑贵妃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哼了一声:“我是怕你长时间安逸享乐无所事事,消沉了向上的意志。”
朱常洵长身道:“这几个月来,我与朝廷内外的官员多有联络,如果我胸无大志,何必如此招人提防?”
“你有胆子冒着谋逆的嫌疑结交大臣,却没胆子给任太后祝寿?”
朱常洵正色道:“我是列祖二宗根正苗红的后嗣,在乱臣贼子专权的时候、意欲匡正社稷,正大光明,何必遮遮掩掩的?张家的人知道我结交大臣又怎么样,他们现在不敢动我!但是通过阴谋去算计张太后却不同,大道上说不通,这样的事我们没必要去做;现在宫中明显已经被张家一党把持,在内廷里强弱明显,成功机会甚微。所以这样的事没有必要去做,古人云动如九天、静如九渊,我要动手,就要一击必中!”
“好!好!”郑贵妃听罢突然连叫了两个好字,朱常洵平时喜好声色犬马、性格也温和尔雅,他偶尔散发出一股子杀气来,让郑贵妃很是欣慰,郑贵妃说道:“你能这样,我就放心了。”
皦生光趁机进一步说道:“娘娘只管放心,天道所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现在朝廷财政困难、内忧外患,张问却要穷兵黩武:那一天总会到来,在大伙都被张问折腾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是王爷天命所归之时!”
……
为了平息各地驻军的情绪,张问只能上书请奏内帑再发二百万两到兵部补足所欠军费,他上台后的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不仅户部耗竭,内帑为了军费和赈灾已经前后调拨了四百多万两银子出来。
不久山海关熊廷弼又上了奏报,辽东因为干旱欠收,按照以往的经验,后金国可能会在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入关劫掠。这份折子一上来,许多言官弹劾熊廷弼消极怠战、空耗国家钱粮,要求朝廷予以罢免问罪;时张问当国,力阻言官对熊廷弼的不利言论,熊廷弼这才幸免于难。
冬月十七,是皇帝的生母任太后的生辰,许多皇亲国戚上表给任太后祝寿,而此时任太后只能在冷宫里面过生日。张太后看了这些奏表,她的压力也很大。这些日子以来,关于朝廷里的事儿,她就没听到过好消息,不是内廷密报福王有谋反迹象、就是国库亏空,还有辽东那边的蛮夷可能又会打到京师来。
张太后忐忑不安,在张问上表请奏内帑拨银的时候,她便召唤张问进宫商议朝事。
这次张太后并不是单独召见张问,与张问同行的,还有兵部尚书朱燮元、兵部侍郎杨鹤、工部尚书王韶。
王韶都年逾七十的人了,头发胡须全白,脸上布满了沧桑的沟壑,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是精神头却很好,身上的红色官袍也烫得平整非常。
一行四个人去了乾清宫西暖阁觐见张太后,他们都穿着红色的衣服,不过只有张问的补子是仙鹤,其他有两个人都是一品官,却故意没有穿鹤袍。
他们走进西暖阁,见太后张嫣正坐在北面的软塌上,他们便齐齐跪倒叩拜。
张嫣穿着青色的宫装,身上的金玉饰物一应按照礼制装扮,但是那身呆板的衣服并不能完全掩盖住她妙曼的身材,因为是端坐的姿势,她的髋部弯曲,便绷住了裙腰,呈现出了温•软圆润的曲线。她是单眼皮、饱满额头,脸上的肌肤玉白娇嫩,小嘴柔软富有光泽,白里透红的红颜与身上那身看起来很老气的青色装扮很不相称,但是又别有一番韵味,让她看起来更加有内涵。
“诸位大臣,平身吧。”张嫣的声音软软的,犹如江南的糯米一样的味道。她伸手作了扶的手势,可以看见她带着一副镶着珠宝的尖尖假手指……这副假手指给人妖艳之感,可张嫣的面相却是清丽端庄的类型,反差有点大。
张问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顺手去扶了一把旁边的工部尚书王韶,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了。王韶对于张问的尊重动作报以感谢的点头。
随着张问年近而立之年,他已经变得成熟了,他懂得去尊重老者、懂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这时张嫣说道:“我今天请几位国家重臣过来,是想听你们说说三件事儿,东夷、藩王、国耗……王体乾,你给大臣们算算,今年内帑都拨了多少银子了?”
张嫣还不到二十岁,年纪并不大,但是经历的事儿却不少,张问见证了她这几年的快速变化。她一开始是一个单纯得犹如山泉一样纯净的女孩,后来她被迫学会了阴谋与手段、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欲望……而现在,在身居高位的压力下,她渐渐地更加现实和庄重了,她的仪态举止是经过沉淀下来的。女人如酒,现在的张嫣,从泉水经过酝酿,变得更加醇厚深幽。
王体乾听到张嫣的吩咐,很流利地报道:“回娘娘的话,从七月到冬月四个月时间里,内帑先后四次拨银为户部弥补亏空,共计白银四百一十万两。”
张问忙跪倒道:“臣身为内阁大臣、户部尚书,有负太后和皇上隆恩,臣惭愧之至。”
既然张嫣都提到这事儿了,张问只好作出这样的姿态来。他现在手握大权、已经十分了不得,但是越是厉害的人,很多都比较谦逊,只有那些半吊子不上不下的人才会常常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
张嫣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说这事儿,我是想知道,朝廷里是不是有切实可行的法子在施行了,老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还有,朱大人,你是兵部尚书,辽东经略熊廷弼上的那份折子说东夷会打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朱燮元躬身道:“去年八月,东夷闹饥荒,就曾从喜峰口入关劫掠京师、并攻陷了永定门,险些酿成大祸,所幸有张阁老督军,才保得京师安全。今年下半年,辽东又发干旱,按照经验,东夷极可能又会故计重施,从京师北部边墙入关劫掠。”
张嫣又问道:“朝里有给事中多人弹劾辽东经略熊廷弼,说边患都是熊廷弼在任用事错误造成的,这是怎么回事?”
朱燮元看了一眼张问,他当然知道张问的态度是要保熊廷弼,他作为部堂大人,自然要和内阁站在一条线上才行。朱燮元便说道:“言官就事论事,但多不懂兵。蓟辽一带的总兵力就那么多、钱粮也只有那么多,熊廷弼能够死死扼守住辽西走廊已是有功可陈;北部边墙虽然有险山为屏,但连绵千里,要完全拒敌关外没有重兵强将是无法办到的。老臣说句实在的话,就算罢免了熊廷弼,换任何一位封疆大吏督师蓟辽,也不太可能比熊廷弼办得好多少。”
张嫣看向张问道:“难道只有眼睁睁看着外敌入侵么。我又听王体乾说,洛阳的福王频繁联络各地文武官员……现在内外交困,叫人如何安心?”
张问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直视张嫣,张嫣被他那无畏的眼神看得心下一怔。张问镇定地说道:“先前太后问到朝廷是否有切实可行的办法,其实这件事我们一直都在布置,办法就是推出新政!不管内忧还是外患,都不能阻挡我们推出新政,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藩王的事太后不必忧心,他们暂时没什么危险。藩王如果有所图谋,唯一成功的可能就是等待一个时机。那个时机,我想就是推出新政之始人心不稳的时候,那是一个点,在那个点会爆发出来、是对决的最后关头。
……东夷入关也许会发生,但只要辽西走廊山海关还在我们手里,就无伤根本。就怕东夷在我们最危险的时候入关,那个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新政推出初始人心不稳之时,万一外敌在那时推波助澜,情况就十分危险。
所以,成败只在一举,就看我们能不能挺过那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