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率兵出睢宁,红袄女刘妙贞所部的前哨斥候已出现睢宁城西南。
四百余披甲轻骑都给周普率领先走泗阳,林缚身边仅有数十名轻骑能当斥候。当流民军的斥候如蜂群涌来,占据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江东左军的斥候就给压制住,撒不出去,顶多在步卒外围千步范围内活动。
军情的侦察,更多依赖于阵列中心位置沿官道前行的巢车。
巢车为四轮/大车固定一根七八丈高的竖杆,上置悬台,哨探可以爬到悬台上登高望远,监视周围数里方圆之内的敌军动向。
日上林梢头,流民军骑兵便如潮水涌来,从左右两翼,越沟壑、登丘陵、驰骋野原,周旋迂回,漫山遍野,仿佛趟过野原的大风,声势骇人。
若说步卒行进时,少说要占据一步见方的地方;骑兵快速行进时,连人带马,需要用来周旋奔走的空间则要大上数倍。故而同等数量的兵卒,骑兵展开的范围要比步卒大出数倍,巢楼望哨的视野范围之内,漫山遍野、黑压压的都是流民军的骑兵,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敖沧海解了重甲,亲自爬上巢楼观察敌势,眉头蹙紧,溜下杆子下来,跟林缚禀告:“红袄女这回带来的骑兵不足半数,主要沿我军左右翼展开。过半兵马都是乘马机动的马步兵,咬着我们的尾巴而行。好些人已经下马而行,持枪矛高盾,应是防备我们突然杀回马枪。刘妙贞的红甲骑队约四百余人,看马、看人,都是流民军少有的精锐骑兵,随刘妙贞在后面的本阵……我们是打还是走?”
“刘妙贞大概更希望将我们缠在睢宁脱不开身,我们关键还是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泗阳去,”林缚蹙眉说道,“怎么走就是个大问题了?”
泗阳方向刘庭州所率渡淮军残部五六千人,要独自面对马兰头、孙壮所部近三万兵马的围攻,周普率四百余轻骑过去,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不了敌我双方在泗阳的兵力对比。
渡淮军残部从落入流民军圈套始,就没有备下多余口粮,只能靠采摘野地树草及宰杀军马裹腹。渡淮军从被围到现在,已经过去三日三夜,实在不清楚他们还能支持多久。
对刘妙贞来说,将江东左军缠在睢宁,待马兰头与孙壮歼灭刘庭州渡淮军残部,整军北上,与其在野外合击江东左军,才是上策。
林缚既然出睢宁城,就要最快时间驰援泗阳,救出渡淮军残部来,断不能轻易给刘妙贞缠在睢宁走不动。
当然,走也有不同的走法,不打就走,或打后再走,或边打边走。
“打完回马枪再走?”敖沧海说道。
宁则臣说道:“怕是红袄女有意露出这个破绽……”
刘妙贞率六千兵马来,虽多骑马,但真正能乘马作战的骑兵只有半数,都从两翼抄来,咬在江东左军背后的,是三千马步兵。
马步兵虽说在行进时骑马机动,但由于平日训练以及兵甲、装备及所乘马匹的缘故,遇敌时还是要下马列阵接战的。
刘妙贞率三千马步兵咬在尾后,阵列里只有四百余骑兵,则给江东左军打回马枪的机会。
两军相距不过千余步,江东左军迅速回击,追咬在后的流民军三千马步兵想转向是来不及,只能接战硬打。
以同等数量的甲卒精锐,短时间里击溃流民军三千马步兵没有多大的困难。无论宁则臣还是敖沧海,都很有信心,关键是散在左右两翼的流民军骑兵很有可能会借机猛攻江东左军的侧翼。
在较为密集的范围之内,甚至在低速行进中,江东左军都能以步卒阵列对抗骑兵的冲击,但是在四野皆无遮拦的旷原上,江东左军回击尾后的流民军马步兵,阵形必然会给拉散。
两军交战时,主将对步卒阵列的掌握是有限的,总不能在敌我双方缠战中,调整阵形。即使在侧翼留下甲卒阵列护卫,但也会由于机动性不足,在敌退我攻的运动战给大量的骑兵撕开的机会大增。
说起来,也是林缚手里的兵力不足,若是以相对松散的阵形将骑兵封锁在外围,保护住侧翼不受攻击,即使以江东左军的精锐甲卒计划,也要一倍半甚至两倍的兵力才足够的把握。
若宁则臣判断是真,刘妙贞故意露出这个破绽,就有拼命的决心在。
刘妙贞想拼命,这边更不能遂她的愿。
即便能将刘妙贞部歼灭干净,江东左军伤亡要是超过三分之一,南下援泗阳的计划多半也要泡汤。事实上,没有足够的骑兵,也在四野无遮挡的旷野,仅凭步卒很难对半数为骑兵、半数为马步兵的流民军打出歼灭战来。
这时候不清楚,流民军围徐州主力还有没有派出其他援军过来,将刘妙贞所率、在后面追击的马步兵击溃,实际的意义并不大。
林缚蹙眉说道:“要看刘妙贞是不是故意露出破绽,也简单,”摊开地图,指着睢宁西南角上,“这里有座断崖山,山不高,但我们离开官道,往这里运动,足以遮闭我军右翼,看刘妙贞如何应对便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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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左军近七千兵马,甲骑及马盾辅兵、主将及主将护兵以及少量必要辎重在阵心位置,十营甲卒散成三十个小阵在纵深四五里的范围内交叉行进。
刘妙贞骑在一匹青黑色的牝马上驰一座缓坡上,斩马刀横在膝前,一身红衣红甲,黢黑的脸远看去,仿佛雕刻而成,呆板而没有神情,眼眸却是流晶溢采,灵动无比。让人遗憾:有这么一双美眸的女子,怎么配上这么一张丑脸?
刘妙贞凝眸望着江东左军的行进阵列,她抬手压了压漆成绯红的金属兜鍪,若有人细心,便会看到她手的肤色与脸截然不同,要细腻白皙得多。
“韩采芝,你过来!”刘妙贞转头大喊,她的嗓音沙哑低沉,倒与她黢黑而木纳无表情的脸配合。
一名穿扎甲的青年将领从北坡脚策马驰来。
“你觉得要如何攻其后翼?”刘妙贞问道。
“不是我不想跟林缚打硬仗,林缚在江宁绕过我一命不假,渠帅你对采芝也有救命之恩。按说我该留在徐州帮安帅打岳冷秋,不过来两边为难,但是十数万兄弟的性命都压在这一战,使我不能缩头躲在后面,但是眼下真不能硬打。”青年将领说道。
“我问你如何攻,你那么废话做什么?要疑心你,便不会带你出战,”刘妙贞双目一瞪,眉头却呆板没有动静,“陈魁立就没有你这么婆婆妈妈的……”
青年将领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在江宁带兵闹哗变,后给林缚逐走的上林里乡勇青年将领韩采芝。
韩采芝等人离开江宁,没有办法回上林里,就带着家小前往淮西寿州投亲靠友,之后一直住在寿州。
一年多前,从濠州败逃下来的官兵洗掠了韩采芝所住的村子,韩采芝被迫与陈魁立等人拉出一伙人马反抗,给官兵所围。带兵先进寿州的刘妙贞救了他们,他们从此就入了伙。
韩采芝、陈魁立虽非嫡系,但军事素养要好过普通的流民军将领一截,出身贫寒的他们也勇猛敢战,给刘妙贞所重,提拔为部将。
韩采芝之前倒没有想过会有与林缚、与之前上林里乡勇同僚对阵而战的机会。乱世当前,两军对垒,私人的恩怨,倒是渺小得很,根本不值一提。
韩采芝挨了训,倒没有觉得难过,说道:“林缚治军天下无双,当真不假,他们这么行进,还真没有破绽。”
刘妙贞没有再理会韩采芝,凝眸再望江东左军。
接战多月,流民军将领如今也熟悉江东左军的编制,眼前林缚亲率江东左军主力,以两百卒哨队为单位结阵,四五里纵深,共有三十个小阵。
江东左军在行进时,约有三分之二的甲卒在外围驻阵防御,有三分之一的甲卒迅速收拢,从甲卒驻阵所包围的内线穿行,后翼两阵交叉撤退。甲卒从内线运动到前翼,又迅速展开驻阵,尾翼的甲卒再收拢,进入内线穿行。
江东左军如此交叉行进,比他们前些天一天两夜急行两百里路的速度要慢得多,一个时辰能走五六里地就顶天了,防御却更加的紧密,根本不给骑兵从侧翼攻击的机会。
这时候有探子驰回禀告:“西南十六七里外,有断崖山头,虽不高,但会形成阻断,左翼虞侯请示要不要继续包抄江东左军的左翼而行?”
刘妙贞眸子一敛,面无表情的说道:“好个东海狐,要借阻断地形,试我本阵虚实。不管难不难打,韩采芝,你给我咬上去击其尾翼!其交叉撤退,你也将所部骑兵分两列,交叉蛇行,将他们的弓弩引空……”
韩采芝得令,驰回右翼,将所部三百骑分成两队,交叉蛇引,从空隙里钻进来,去打江东左军后翼的两个步卒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