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驿位于江宁府古棠县龟山西南麓,来自东阳府境内的北驿道、石梁河水道以及古棠县往涂中县的棠涂驿道皆集于此地,驿站西南即为江宁城依为天险的朝天荡,亦名朝天湖,林缚、顾悟尘来时停船靠岸的渡口为瓜埠古渡,正南岸正为栖霞古渡,是江宁府最主要的渡江水道之一,是以朝天驿又称南国第一驿。朝天驿之后的龟山头本有高祖在江宁担任镇抚使时的一座私宅,高祖在江宁开国后,龟山私宅扩建为行宫,太宗迁都燕京后,龟山行宫又赐建为净觉禅寺。
南来北往、东迎西送的文官武将以及递用塘报邸抄之驿卒大多数都要在朝天驿换船换马换车或落脚休息;比起建国初的严苛,此时的官驿更擅经营之道,便大肆允许那些个夜间无法过江的商旅留宿收取银钱,俨然成了一家官办客栈。
听着山后净觉禅寺在夜里传来悠渺的钟鸣,林缚负手站在阶前。
陈恩泽刚回来说,杜荣刚刚邀请顾嗣元与永昌小侯爷元锦生夜游净觉禅寺去了,杨释以及顾悟尘的两名族侄顾嗣明及顾天桥也受邀随行。
顾嗣元与元锦生是什么关系,陈恩泽倒是从丫鬟口里探听出来。
顾悟尘获罪夫妇二人流放北疆时,其子顾嗣元及女顾君薰年龄尚幼,由顾悟尘岳父汤浩信收养。汤浩信虽然受其婿牵累,未能获任工部尚书,但是作为朝廷正三品、膝下又唯有一女传袭的工部侍郎,还是有能力将其外孙顾嗣元送入国子学袭其门荫。
本朝国子监下设太学、国子学。太学选士于府县,勋族及才学之士都可由地方推荐入学,实际上太学只招收五百生员入学,自然都给地方勋族控制;而国子学只招三品以上及公侯以上封爵子孙、二品以上曾孙为生员。
南北两京皆有国子监,稍有区别处就是公侯以上封爵的子孙若要就学,唯有选择去京师,顾嗣元与元锦生便是在燕京国子监结识。
顾悟尘获得江东按察副使,要将其子顾嗣元带在身边严加管束,便一起带到江宁,可以转入江宁国子学就读,不会影响前程。
元锦生要继承永昌侯爵位,按律禁止入仕为官,他在国子学里也是厮混日子,心里有着其他打算,也早早结束学业返回江宁。
如此看来,元锦生倒不是多么重要的人物。
本朝为限制宗子王孙为祸地方甚至威胁直系皇族的皇权统治,封爵宗子虽然地位崇高,也可从封地获得丰厚银钱供应享受尊荣,但是实际的权势很有限,更是限制与地方强豪勾结。
林缚心想着杜荣邀顾嗣元等人夜游净觉寺,多半能从顾嗣元等嘴里知道自己在上林里的一些情况以及他与顾家的真实关系。林缚倒不担心这点,他在驿馆前跟杜荣誓不两立,主要是要引起杜荣对手的注意,杜荣总不可能跟他的对手解释这些去。
驿馆东边一大片院子都是开辟给商旅及进山烧香的游客留宿,此时有丝竹声传来,间杂歌姬柔音。苏湄倒是惦记着林缚该到江宁来了,今日与簸箕巷的姐妹渡江来净觉禅寺烧香,与午后赶来的周普、陈恩泽遇上,但是她不能留下跟林缚相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却让小蛮扮成少年子跟在周普身边。
林缚想着自己寄魂在这个世界上,与苏湄、小蛮在长山岛经历诸般事,自然也最是亲近,心里觉得只有苏湄、小蛮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亲人,想着午前苏湄也曾在此驿馆停留过,心里也有几分思念。
听着轻柔跟猫似的脚步声,林缚转回头,小蛮披着寒衣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想吓他一下。
“你耳朵好尖……”小蛮见林缚回过头,惊讶的叫道,表情夸张而可爱,声音压得细细的。
“在渡口时……我应该跟你道歉。”林缚说道。
在渡口前顾悟尘热切的说希望小蛮能在江宁给女儿顾君薰做个伴,林缚为免以后给顾家忌恨,不得已向顾悟尘暗示了小蛮的身份。小蛮十分敏感的感觉到林缚给顾悟尘做出的暗示,她当时黯然神伤的样子,林缚很难忘掉,后世大概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天真少女会承担这么沉重的东西。他知道小蛮受了伤害,这时候即使想道歉安慰一下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什么事哦?我早忘掉了,踩着你膝盖坐上马背时就都忘掉了。”小蛮天真的摇着脑袋说道,笑容清澈纯净,才及笄之年的她眉眼就有着几分秀媚,林缚心想等她长大成人,即不定又是苏湄这般祸国殃民的美人一个。
“你在看什么?”小蛮站到林缚肩旁,踮脚往外看去,她的个人要比林缚矮一头,眼睛正好给前面的院墙给挡住,她便撑住林缚的肩膀跳起来往外看,还是看不到。
“再给你踩一回,你就把渡口前的不愉快忘掉吧;你只要知道,在我眼里,不要说那些官小姐了,你可比那些个公主、郡主还高贵呢。”林缚屈膝半蹲,让小蛮站到自己大腿上来。怕给杜荣或杜荣身边发现,林缚不能带小蛮随便走出这间院子。
小蛮开心的一手扶着林缚的肩膀站到他的腿上,一手撑着林缚托起的手掌,又问道:“痛不痛?我不重吧。”
林缚这才知道小丫头的身子异常的轻盈,看上去身子却也不瘦,手也柔柔的,说道:“还行,你不要看一夜就行。”
驿馆建在坡地上,林缚站在台阶前看着西南方向的朝天荡,粼粼水波在视野里铺开,巍巍江宁城只有很淡的影子,城东头有很淡的山脊的痕线,林缚估算着方位,心想那便是江宁群山之首的禁金山了吧。紫金山往东,则是江宁府下属秣陵县境内的摄山,赫赫有名的西溪书院就位于摄山西麓的西溪之畔,与江宁城东城门太平门也不过三十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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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人还要在驿馆停留几天,等到了选定的吉日再进江宁赴任。
次日清晨,驿馆里有马车可租雇,赵虎去租了辆马车。也不用另雇车夫,林缚他们径直将马车拉走,等进城后将马车送到城中指定的蒋记骡马店归还即可。如此倒是十分的方便,不过费用颇高,租这么一辆马车一天需要两百铜钱。
林缚怕给杜荣撞见小蛮,让小蛮陪柳月儿在院子里就早早坐进马车等候,他去跟顾悟尘辞过行,约好江宁城中再拜见,就牵马、赶着马车直奔瓜埠古渡,雇了一艘大船过江去。
朝天荡与江宁城以北这段的扬子江连成一片,冬季江水浅窄,从瓜埠渡到对岸摄山北麓的栖霞渡也有二十多里的水面,水面上沙洲点点。考虑到即使从栖霞渡上岸,也只是秣陵县境内,还要往西走上近三十里才能进江宁城,林缚便让船家直接控舟斜插朝天荡,朝江宁城外东北的金川河口驶去。
金川河是一段只有三四里长的水路,就进入与紫金山西北麓、江宁城以东的秣陵湖相通。秣陵湖也就是千年之后玄武湖,由于没有给填湖造田,这个年代的玄武湖比林缚后世记忆中的要大得多,湖岸周围足有四十余里,位于江宁城东,比整个江宁城还要大,跟整个紫金山占地相当。
在进入金川河汊子口之前,林缚看见离河汊子口有近两里远的江水里屹立着一座面积还算不小的江心岛,江心岛上建有一片青砖灰瓦建筑给高墙围住,朝天湖这一段的扬子江里江洲较多,虽说有流民上岛开僻荒田种地的,也有在岛上搭个茅草棚子的,他之前到江宁来,倒没有注意金川河汊子口外的这个江心岛。
“那里是什么?”林缚问在江宁土生土长的小蛮。
“哦,那是江东按察使司衙门的金川岛大牢!”小蛮说道。
林缚的脑子有些打结,无论是之前林缚的记忆还是千年之后对古代监狱的印象,内陆地区在城外江岛上建这么大规模的监狱似乎很罕见。通常说来,无论是县城大牢还是府狱,还是按察使司大狱还是刑部大狱或者大理寺狱,实际上都兼有看守所跟监狱的双重性质,因为在押嫌疑犯要随时提审押上堂,各司衙门与所属狱牢一般不会离太远,更不要说远远的建在城外的江岛上,有些像千年之后的专业监狱了。
虽说江心岛偏离江水主航道,但是林缚他们这艘船是从瓜埠渡斜插过来的,江心岛恰好横亘在他们进金川河口的航道上,林缚见船家有意绕远一些,高声问船尾摇橹的船家:“为什么不贴着岛过去?”
“那边是牢城,贴近了仔细连船带人给押下来。”船家说道。
“牢城!”听船家说了这个词,林缚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明白按察使司为什么要将大牢修成江岛上了,这事实是南都江宁与燕京一段悬而未决的公案。
按本朝《刑例律》规定,刑罚分笞、杖、徒、流、死五类,其中徒刑为坐监苦役,与千年之后的所谓有期徒刑相似;流刑即将囚犯放逐边远荒之地服苦役;一般说来,流刑比徒刑重,比死刑轻。近些年来,那些流配重囚的边陲,如塞外、蓟北、河西以及东海荒岛等地,要么经常给异族侵袭,要么给海盗占领。事实上再将囚犯发配到这些边疆地区,给囚犯带来的实际惩罚要超过《刑例律》所规定。另外,还担心这些流配的囚犯给异族或海盗掳去增加对方的实力。鉴于这一情况,江宁刑部、江宁大理寺以及江宁按察使司三司决心改革狱制、重新厘定刑罚,提出建牢城来代替流配刑,将应流配之囚犯改投牢城关押做苦役,不再将这些囚犯流配到更危险的边远流放地去。
按照林缚的理解,这应该是相当不错的改革,但是燕京的当权派跟江宁守陵官是一直闹别扭的两个对立官僚集团。燕京那派人正当势,正当权,就觉江宁这些守陵官就应该老实些,不要当什么搅屎棍子,坚决*所谓的牢城替代流配刑。牢城一事,四五年前争议很多、很大,近两年也没有什么声音;特别是今年以后,都说奢家会投降归附,又可以重新将那些海外荒岛当成流放地使用,自然就更没有人重提牢城之事。
林缚还以为牢城之议早就烟消云散了,没想到江宁这些失势的守陵官员不甘寂寞,即使燕京那边得势官僚集团强烈反对,他们倒是先鼓动江东按察使司以建新大狱的名义将牢城建在江宁城外,在扬子江中江心岛上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