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明州东海岸浃口港,艳阳高照,风平浪静,海港平静得跟内湖似的,浃口军港内,帆桅如墙,远处的码头,一队队淮东将卒正井然有序的登上泊岸的兵船。
那一艘艘五桅兵船,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出极其壮观,远非普通海船能及。
由于军港跟民用港只隔着一道护波堤,商渔船上的渔户、海商、船工、水手以及好事、看热闹的闲客,倒是能一揽无夷看到淮东将卒登船的情形——从开春就盛传要开打的闽东战事,到这一刻,终于走出实质性的一步。
走海路的速度非常的迅捷,即使奢家在明州部署有暗哨,攀山越岭的要想将消息传回到晋安府去,也不会快过海船。
故而行营及各府衙,也没有对浃口附近的民用港进行封锁,仅仅用哨船划出禁入海域,几乎是公开的进行兵马调动。
明州城里也有些好事的少年子、闲客,雇船出海来看淮东兵马开拨的盛景,以为谈资——这年头虽然没有什么限娱令,但民众的娱乐活动太缺乏了。
到这一步,便是寻常关心战局的士子、闲客,也能看明白形势,在闽东与浙中之间,淮东军司是下决心先打闽东。
不然的话,就不是明州的兵马登船外调,而是外面的兵马从明州登岸,补入嵊州或会稽。
得睹淮东兵马开拔的明州人士,兴奋之余也难免有些失落。
“早一天打下东阳县、打下诸暨、打下衢州府,明州、会稽两府也能早一天恢复正常,不然整天都绷紧着,不晓得奢家兵马何时打进来,也不是那么一回事!”防波堤边缘停泊着一艘双桅渔船,但船头的数人显然是出海来看热闹的。
今日风平浪静,浪头轻簇船体,船头摆着一张小桌,这数人围着小桌而坐,有穿儒衫的士子,有城里闲来无事的闲客,也有从海东过来、经商的海客,今日在茶楼里遇到,听说淮东今日出兵,便相约到码头雇了一艘渔船出海来看热闹。
这一群人远远的看着碧海蓝天之间的淮东兵船谈天论地,其中一个穿青袍的士子,对淮东决定先打闽东有所不满。
很显然,作为明州当地人,是希望早打东阳县,让浙东的形势能早日安定下来的。如今淮东在嵊州、会稽、山阴、萧山构筑防线驻以重兵,将奢家兵马封锁在东阳县以西的浙中谷原里出不来。明州城离防线也就一两百里——虽然淮东兵马这些年来战无不克,但浙闽敌军离得这么近,就如一柄利剑悬在头顶,即使晓得系剑的绳子很结实,心里也会惶然难安的。
“你懂个鸟!”有个海客打扮的中年人有不同意见,看着他年纪也不大,三十岁左右,但满脸络腮胡子,看上去老相,说话也粗鲁,啐口道,“闽东是奢家的老巢,打下闽东,奢家连老窝都给端掉,接下来打浙中就容易多了——再者你往东阳县看看去,那地形,就是有多少兵马也没有办法一下子填进去。一堡、一寨的攻,要打到猴年马月,才能将衢州府拿下来?要是在哪个山坳坳里给藏了一支伏兵,怎么死都不知道!从闽东登岸多便捷啊,陆路可以从沧南往南打分水关、打霞浦,从海路登岸,可以切断闽东各城之间的联络,浙闽兵散,而淮东兵易集,怎么打,如何打,主动权始终在淮东手里——只有谢朝忠那个大白痴,才想着要从徽州打浙西……当年老子在徽州走商帮时,一两百人的马队走大青溪那条路,都艰难得很,如今要几万大军从那里出来,哼,哼……”
中年海客冷冷的一哼,摆出一副看徽南军好戏的模样。
“就你杜麻子懂兵事,制置使司发招贤榜,怎么不见你去揭帖?”有人立马站出来反驳中年海客,说道,“淮东在闽东要在拉开架子真打,朝廷从徽州出兵,才是一招妙棋呢。打下婺源、上饶,就将江西跟浙中的叛军割断开来,浙中衢州府的叛军给围在里面,只消一个冬天就得投降,那收复两浙,就不完全是淮东的功劳了……”
“争,争,争,防,防,防,”中年海客是火爆脾气,说话也不懂得缓和,言语不对头,就忍不住会冷嘲热讽,冷笑道,“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就知道一个‘争’字……”
旁边坐着的一个白发老者,跟海客是一路过来,身上也是海东人才有的打扮,他伸手按住络腮胡子青年海客的胳臂,要他说话注意分寸,有些话不是他们能胡乱说的。
早在上回声东击西打浙东,淮东跟江宁就埋下矛盾的根子,这跟淮东拥不拥立宁王为帝,没有什么关系——何况他们的身份不同常人,这种话要是传到淮东诸人的耳朵里,引起猜忌就太没有必要了。
这边讨论得热闹,那边十余艘兵船先装物资而装人,很快就在其他战船的簇拥下,开拔离开港口远去。
没有热闹可看,渔船也回港,其他人都雇车马回城去,两名海客则往浃口镇走去。码头离浃口镇也近,迎面走来一名小校,看到两名海客,出声唤道:“杜公、小杜将军……”
白发老者停下脚步,不明白淮东军里的将官唤住他们做什么,待人走近,认得是彭城郡公林缚身边的侍卫。
“原来是陈将军……”老者笑着招呼。
“杜公拿我取笑,我算哪门子将军?”陈花脸笑道,说道,“大人得知杜公在浃口,得知让我来找杜公跟杜将军,客栈那边说杜公出海来,刚想去码头等人,没想到就遇到人了,真是巧……”
这两名海客不是旁人,正是多年前给淮东捉俘的杜荣跟杜车离。杜荣被林缚,后来在说服杜车离降淮东一事出过力,就得了自由,但也没有留在淮东效力,但也没有办法回闽东老家,更担心给闽东的暗哨看在眼里连累在闽东的族人,就飘洋过海去了海东,在济州、江州、九州岛之间做了海客。
过了八月,济州跟明州恢复通航,杜荣才想着回来看看,没想到遇上淮东发兵打闽东——虽说淮东不拘杜荣与杜车离的行动,但他们的身份毕竟特殊得很,从明州上岸也是进行报备由军情司掌握他们的行踪。
杜荣与杜车离住在浃口镇的客栈里,给林缚晓得,不奇怪,但杜荣觉得他与车离的行止没有什么能引起别人怀疑的地方,林缚这会儿派人满天满地的找他们做甚?
“彭城郡公找我们这两个给遗忘的角色做什么?”杜荣问道。
杜荣年纪倒也不大,但给淮东捉俘后,几乎是一夜之前愁白了头,之后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杜车离降后,还是武将脾气,动不动就跟别人绊嘴。
“大人就吩咐我来找你们,可没有说为什么?”陈花脸说道。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杜荣与杜车离便随陈花脸去浃口军营见林缚。
浃口这边修筑的是永久性的营垒,正式的名称是防海城,水陆兼用,建筑也整饬、完备,除营房外,还有各种水步公厅。
林缚到浙东之后,没有进明州城,就在浃口寨接见地方官员。
驻军开拔后,营城就显得有些冷清,行到林缚起居的公厅,杜荣、杜车离也主动让侍卫检查有无夹带,才随陈花脸往里走……
上回在崇州见到林缚,还是崇观十一年的时候,一晃已经是永兴三年秋了。再想想崇观八年在维扬相遇时,林缚还是不起眼、给苏湄美色所迷的士子,那时谁能想到他能有今时的风光?
随陈花脸往里走,杜荣想起这些年这些年,端真是感慨万分……
“杜公果然在浃口呢!”宋佳站在廊檐,盈盈而笑,对杜荣说道,“看到军情司说杜公在浃口,还以为搞错了呢……”
“少夫人好,”杜荣行礼道,不管宋佳高不高兴,仍以旧称相唤,“这些年在海东呆得腻味,就想着事过境迁,回来也不会给惦念……”好不容易有自由身,他还是担忧给淮东误会他们别有用心。
“大人在里面等着杜公跟杜将军呢!”推开门请杜荣二人进去。
室内的光线暗些,能看清林缚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长发随意而束,披在肩后,待那人回头看来,杜荣浑身一震,失声唤道:“宋公……”
与林缚相对而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宋氏之主、永泰伯宋浮。
“当年永泰一别,已有好些年头了,杜兄别来无羡啊!”宋浮站起来,走到门口来迎,叹道,“弃陆走海这策,终究是没有走通啊!”
“若无淮东,未必不成。”杜荣犹不觉得当年浙闽走弃陆走海这一策有何不对,也顾不上故人相见,站在庭院里就反驳宋浮。
宋浮微微一笑,也不跟杜荣争辩——浙闽军当年与李卓对战,疲态未显之时,杜荣就最先主张弃陆走海的几人之一,他本人换了个身份也早早潜到维扬布局,这几乎是杜荣这一身都引以为傲的事情。
即使遇上淮东,此策已经全面失败,杜荣乃不肯承认浙闽行此策有何不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