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檀不晓得大都督有什么话要单独问他跟二公子,先站起来恭送温成蕴、邓等人离开,才随奢文庄换了一间阁子说话
“飞虎,浙东水师出战,胜算能有五成没有?”奢文庄待侍婢端来茶点之后,问道。
“即使有五成胜算,也不应冒险啊。”奢飞虎坐了两年冷板凳,倒是比以往要沉稳多了。
秦子檀听大都督的意思,若是有五成胜算,似乎会冒险一战。
多少有些猜不透大都督的心思,按说大都督不应该支持浙东水师冒险出战,但是晋安这边如此被动,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要权衡的利害关系太多,有时候甚至不能单纯的只考虑军事上的问题。浙闽虽推奢家为首,但其他七家的势力并不见得比奢家有多弱,秦子檀心里想: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奢文庄微叹道:“浙闽所行是逆流行舟,若不能进则要退泄千步而不能止,”又问秦子檀,“子檀以为呢?”
秦子檀以往只觉得大都督权柄在握,无限风光,这时候多少也能体会他的艰难,他所说的逆流行舟,大概是他与宋浮之间的最大分歧所在。
东闽地处一隅,说起来最不利于争雄天下,奢文庄也是文才武略,雄踞天下,才能替东闽打开如此的局面,只是先遇李卓,后遇林缚,多少有些时运不济。
十年战略受阻李卓,八闽精锐只能退守闽江中游以下,好不容易将李卓一系支解破碎,却又受挫于林缚。两年前东海诸战,要能不失利,浙闽精锐只怕已经是兵临江宁城下了,至少也能捞个划江而治的局面。
也许大都督不认为东海诸战失利二公子要担多少责任,只是东海诸战失利对整个势态的影响极大,大都督无论是给大公子一个交待,还是要给其他七姓势力一个交待,都要将二公子踢到一边去。
秦子檀有些会忍不住痴想要是两年前的东海诸战胜了,势态会怎么发展——首先平江府、海陵府的防线会给打得稀巴烂,董原也不敢贸易率兵南进杭州。孟义山也许会率宁海镇残兵退过丹阳府,岳冷秋仓促间只能调长淮军渡江会战。打败长淮军,江东郡只能守江宁孤城,元氏再仓促调李卓南下,东胡人会趁虚而入……
天下就此分崩离析,奢家夺占江南之地是有把握的!
然而事实不容设想,东海诸战受挫于淮东,便让元氏有足够的缓冲时间在钱江北岸建立稳固的防线,而奢家被迫缓下步伐,不得不先去消化浙南诸府县。
往事不可追也,秦子檀微低着头,能感觉到大都督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使他也觉得压力倍增,有些话他不想说,大都督心里应该明白,这时候却要他来说,为什么?
思忖了许久,秦子檀才开口说道:“东线虽艰难,但只要大公子先从西线攻入江西或徽南,形势便不会这么被动!”
“长乐军能进江西是最好,”奢文庄说道,“长乐军若不能进江西,两边的形势刚好又给拉平!”
秦子檀心里细想:罗献成率部南进,会搅乱江东郡在南线的部署,但晋安给淮东一搅和,在西线难免就有些锋芒不足,实难判断谁优谁劣!而且淮东奔袭在先,已经先一步打击了这边的士气。
奢文庄继续说道:“长乐军南下之事,林缚应该有所预料,所以才会有如此果断的奔袭——宋公曾说此子要属天下二三人之列,我没有足够重视,后悔也有些晚了!”
秦子檀心里骇然,忍不住看了奢飞虎一眼,他不知道在泉州病隐的宋浮曾对林缚评价如此之高。
奢飞虎脸色极度难看,宋浮可是他的岳父,宋佳身陷崇州生死不知,他续娶的又是宋浮的小女,已生下一子,宋浮如此评价林缚,令他何堪?
再说宋浮又怎么能比他们更深刻的了解林缚?想到这里,秦子檀已经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秦子檀这时候也意识到,在大都督与宋公等人眼里,区区女子在天下制霸事面前,便如蝼蚁小物一般微不足道,也许大都督眼里,二公子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
气氛有些沉闷,怕奢飞虎太过难堪,秦子檀硬着头皮说道:“诸雄逐鹿中原,然而淮东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发展海上势力。淮泗之战,林缚其实有更好的机会,他也未用……相比较之下,浙闽水师力量在两年里几乎没有实质性的增长。”
奢文庄点点头,他知道秦子檀所说林缚在淮泗战事期间有更好的机会是指什么。
浙闽当时也讨论过,在刘安儿围困徐州之时,林缚完全可以等岳冷秋与长淮军在徐州被歼灭之后,再集中全部兵力联合东阳军北上。
林缚联合东阳军,手里能用的精锐将超过三万,击溃刘安儿不成问题,即使打不溃刘安儿,江东郡也只能依重于他,而津海粮道与盐银保粮事又给林缚提供充足的钱饷与政治上的双重保障——林缚一战就控制江淮全域,完全不成问题。
换作其他有野心的枭雄,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然而林缚没有去抓那个机会,在淮泗战事结束之后,他在淮东甚至还要受刘庭州、刘师度等人的牵制。
在淮泗战事之后,林缚在淮东做的事情是什么?
恰如秦子檀所说,淮东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将重心放在发展海上势力上。
此时看淮东修捍海堤,也许林缚更着意在淮东沿海建立防御体系,他甚至还不惜亲自率兵到海东跟高丽人大打一样。
相比较之下,浙闽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秦子檀壮着胆子,抬头看向大都督,说道:“虽说浙闽在占领明州府后,获得浙东的造船工匠,造船能力增强了许多。不过新增加的造船能力,都给各家用去造了许多商船——当然这也是必然的,大量增加的商船,加强了浙南、闽南的联系,有助于大都督府加强对浙东、浙南地区的控制,只是各家都满足于现有的海船船型,无意投入大量的资源去建造更大、更坚固、更迅捷的海船,这就拉大了与淮东的差距……”
“在子檀看来,我们与淮东的差距有多大?”奢文庄问道。
“高丽人在年初俘获了一艘淮东战船,千方百计运来晋安,然而船场那边一直拖到上个月才答应给浙东仿造这种战船;也是二公子跑到船场发了一大通脾气,船场才同意试造五桅大船,”秦子檀这两年跟着奢飞虎也受到很多闲气,这会儿倒有些收不住口,说话都有些放肆起来,说道,“但淮东在过去两年里却建造了不下三十艘五桅大船,拥有不下四十艘五桅大船。”
奢飞虎坐在一旁,面如呆木,有些话他甚至都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这时倒是任秦子檀替他说个痛快。
过去两年他一直都推动晋安发展海船,只是为东海诸战失利承担责任的他,在晋安说话没有太多的份量,更多的人都巴结在老大奢飞熊的周围,甚至刻意的压制他的声音。
奢文庄神色凝重,说道:“你继续说……”
“淮东在过去两年时间里,甚至有计划的将江东郡的造船大匠都用重金挖走,使得江宁工部所属的龙江船场,一时间都也失去建造五桅大船的能力,”秦子檀说道,“据北边的密探传回消息称,淮东船场在九月下旬曾有一艘超大海船下水,估算载重量要比现有的五桅船大出三四倍——载重量仅仅是一方面,两边海船的结构强度相差甚大,更为关键的一点,淮东海船的航速要明显优于晋安船。除了造船技术上的差距外,在海船建造速度上,淮东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就能同时造出六艘五桅大船,晋安也许也只能在造船数量上,跟淮东相比……”
“这么说,浙东水师出战说有五成胜算都是妄想?”奢文庄也感到问题严重。
在过去两年时间,浙东水师编制在两万人左右,战船有所加强;淮东水师编制在一万人左右,并没有特别的增加——秦子檀心里清楚,两边的水师力量差距拉得更大了。
秦子檀看了奢飞虎一眼,才点了点头,说道:“然!浙东水师一时获胜又如何?海战要分出高下,首先是看战船损失,其次才是看兵卒损失。淮安水师即便失利,战船损减,淮东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补足——浙闽最大的短处就在这里……”
奢文庄看向次子奢飞虎,低声问道:“你也认为如此?”
“是,”奢飞虎说道,“浙东水师初战受挫还好,要是小胜,将更危险!”
这个道理,奢文庄自然不用儿子教,初战受挫,反而能坚定的采取守御,获胜就会贪图更大的胜利,并不是他想压就压得下来的。
就像他们当初想利用兵力的优势,去要消耗淮东一样。只要淮东后备兵力不足,淮东打得胜仗越多,底子就给掏得越空,一败就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形势反过来了,淮东的造船能力要远远强过这边,浙东水师胜仗打得越多,底子就给掏得越空,一败也将没有翻本的机会。
这时候宋博请求面见,奢文庄将他召来,宋博说道:“父亲从泉州送来一封信,要臣面呈大都督……”
奢文庄将信函接来,拆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来看。信上就写着三个大字,秦子檀坐在下首也看得清楚:“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