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过直奔主题,问计潘、傅。
潘贤二不辞千里,前来面见赵过,本来就是为了再献计立功。但是这会儿听了赵过发问,反而却不肯先说,冲傅友德拱手行礼,很客气地说道:“傅将军久经沙场,必有卓识。贤二不才,愿与大帅一起听听您的高见。”
与前不久在济州的时候,不肯回答庆千兴的问题不同,他这一次并非藏私,乃是因有自知之明。他是“降人”的身份,之前又受到过邓舍很长一段时间的冷遇,深知今日的这点地位来之不易,很担忧一不小心就会被再度打入冷宫,故此对军中的实权派们都不肯得罪。也所以,尽管本质上他也是一个自恃有才的人,不过在表面上总是会装得客客气气。
傅友德的才能在冲锋陷阵,虽然也有谋略,但长处并不在高瞻远瞩地运筹帷幄,他瞅了瞅潘贤二,说道:“有大帅与先生在此,哪里用得着俺来献丑?潘先生,俺知道你计谋出众,有何计策就请说吧。俺洗耳恭听。”
话说得很直,语气也不太好。乍听之下,还好像对潘贤二的“客气”有些不满。不过,赵过与潘贤二都没在意。
赵过就不必多说了,与傅友德认识挺长一段时间了,彼此较为熟悉。而潘贤二虽然与之不是太熟,但通过在济州的接触,却也早就发现此人有个特点,打仗确实很勇敢,奋不顾身,不怕死,很令人敬佩,可就是不会说话。面对上级的时候还好点,对平级、对下属那简直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好听点,这叫脾气耿直;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没脑子。
潘贤二笑了一笑,说道:“如此,卑职就先抛砖引玉。”
“先、先生请说。”
“大帅屯驻巨野日久,且与王保保有过血战,对济宁的地形、对虏军的虚实肯定是要比卑职更为了解的了。在卑职说出愚见之前,斗胆想先请问大帅是怎么打算的?计划如何应敌?”
“俺、俺忖思多日,至今尚无定见。”
“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此灭亡之术也。行军打仗,不外乎要在两点,一为兵力,一为粮食。臣先请为大帅分析敌我的兵力与粮储。”
“请、请说。”
“一则,兵力。大帅虽有巨野之胜,但是王保保实力尚存,等临汾的援军来到,他的声威必然复振。是我军虽胜,但待决战时,兵力不一定就能占上风。二则,粮食。我军乏粮,转运艰难;而王保保依河南、晋冀,随时都可以得到充足的补充。则是我军粮秣又不及敌人。”
“不错。”
“卑职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如今,我军的粮储不足与敌人比,首先是绝不可‘持久’了。而我军的兵力也不一定能够占据上风,是若与敌‘挑战’也需要千万谨慎。在这样的形势下,要想‘速胜’、‘破敌’,卑职以为,是必须要仔细地筹算、计划的。”
“该如何筹算?又如何计划才是最好?”
“以卑职愚见,既然我军在兵力、粮储上都不占上风,那么要想‘速胜’,就只有从士气上下功夫了。”
“士、士气?”
“然也。请问大帅,您知道什么士气么?”
赵过身为方面主帅,久历征战,岂会不知何为士气?换了别人,也许听到这句话就会大怒。到底是赵过,性温和,非但不怒,更虚怀若谷,说道:“正、正想听先生分说。”
潘贤二说道:“《尉缭子》云:‘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气实则斗,气夺则走’。民之所以战者,就是‘士气’啊。”
“士、士气是什么,俺知道了。那又该如何从士气上下功夫呢?”
“《尉缭子》又云:‘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神散,虽形全而不为用,此道胜也。’因此说,‘善用兵者,能夺人而不夺於人’。要想在士气上下功夫,诀窍便在这几句话中。简而言之,就是‘夺敌之气’而‘守吾之气’。如此,就可以‘道胜’了。”
“‘夺敌之气’、‘守吾之气’?”
“大帅博览兵书,当知《唐李问对》。其中李卫公是这样说的:‘夫含生禀血,鼓作斗争,虽死不省者,气使然也。故用兵之法,必是察吾士众,激吾胜气,乃可以击敌焉。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无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则其锐莫当’。——何为‘守吾之气’?这就是‘守吾之气’。
“‘攻其心者,所谓知彼;守吾气者,所谓知己’。而所谓‘夺敌之气’,就是‘攻其心者’。孙子言:‘三军可夺气’。如何夺之?避其朝锐,攻其暮疲。大而言之,这是为君之道;小而言之,这就是为将为法啊。
“如果大帅您能按照这个办法去做,想办法把敌人的士气打击掉,同时把我军的士气激励起来,即使粮储不及敌,纵然人马亦不及敌,我只十人,敌有千数,但是我可一当百、一当千,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则敌虽众,粮虽多,有何惧哉?”
赵过动容,说道:“先、先生言固是。然而,请问先生,该如何打击敌人的士气,同时激励我军的士气呢?”
“激励我军士气易,打击敌人士气难。不知大帅想先听难的,还是想先听易的?”
“先听难。”
“要想打击敌人的士气,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声夺人’。”
“先声夺人?”
“王保保将门虎子,赵恒晋冀俊杰,所以现在不敢与我战者,不是因为被大帅您打怕了,更不是因为巨野的失利,只不过是因其才败,士气正沮。但是,如果等其临汾援军来到,两军合作一处,他们两人必定会有奇谋,重新鼓舞士气。待至彼时,既已得援军振其势,复又以羞耻励其众,挟千万复仇之悍卒,与大帅决胜於一朝。请问大帅,您有胜算几何?”
赵过潜思片刻,答道:“如、如果来援的虏军都像前日野战中王保保的部下那样精锐,胜算五五。”
“又如果:保保屯单州、成武不出,一边磨砺士气,一边用游师扰我侧翼,同时用轻骑断我粮道,与大帅相持。伺我粮绝,而其粮丰;待我军疲,而其士盈。於是,尽起大军来与我猎城下。再请问大帅,胜算几何?”
潘贤二说的这第二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赵过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我、我军必败。”
“所以,要想避免这两种情况。就必须要在他们的援军到来之前,再给他们一次打击!只要能令他们连经两次大败,臣敢断言,别说是临汾援军,就算是察罕亲至,也万难在短日内便能复振其势,更莫遑论磨砺士气!而只要他们的势不能复振,气不能复鼓。如卑职前所言,纵敌有千数,我只一人,又有何惧哉?这就是卑职所说的‘先声夺人’。”
“如、如何先声夺人?又难在何处?”
“当日,大帅率万骑渡河,深入济宁,当四顾皆敌而后续无援之时,当知奇袭敌营之难!这‘先声夺人’便与大帅当时的奇袭巨野仿似。看似很容易,遣一军,袭其营即可。但,难就难在选将上,非有胆有识之人不可。然而,遍数我海东全军,能如大帅的智勇与胆略者,又有几人呢?”
不动声色拍了赵过一个小小的马屁。
顿了一顿,潘贤二接着说道:“更何况,这‘先声夺人’与大帅的奇袭巨野还有一点不同。大帅奇袭巨野的目的是攻城,‘先声夺人’的目的是打击敌人士气。所以,大帅得城后,可以入城据守;打击过敌人的士气后,却必须立即远遁。若用比喻,就是奇袭时,要‘疾如锥矢’;接敌时,要‘战如雷电’;告捷后,要‘解如风雨’。此一员将,需要会行军、会疾战、会撤退。难上加难。卑职想了很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阿嚏!”
赵过转头去看,见是傅友德打了个喷嚏。
“傅、傅将军有话想说?”
“潘先生说‘先声夺人’,大帅以为如何?”
“诚、诚可谓良计。”
“那大帅是准备按照此计行事了?”
赵过与潘贤二对视一眼,故作迟疑,说道:“如、如潘先生所言,奈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勇将带军。”
傅友德起身,挺胸昂首,叉手问道:“看末将怎样?”
“将、将军才战罢济州,远道而来,未及休整。怎敢劳烦?”
“济州一战,三日克城,末将出入矢石间,毫发未损。自济州至巨野,才百余里地,难为远道,又因押运的有粮秣,路上行走甚慢,两天才到。既然无伤,又非远道,况且末将从军以来,征战视作常事,何用休整?”
赵过笑道:“这、这么说,将军是有意主动请缨了?”
“正是!”
“壮志可嘉!既如此,此战便交给将军。”
傅友德大喜,跪拜在地,说道:“便请大帅下令,想要遣末将攻取何处?单州?成武?不管是哪里,只需本部亲兵百骑就够!三日内,必有捷闻。”
他带的虽是步卒,亲兵却都是骑卒。通常来说,按照海东军法,像他这样的万户,可有百人以下的亲从。因为邓舍看重他,所以他的亲从较多,刚好一百人,且都是邓舍精选出来拨给他的,远比寻常将佐的亲兵精锐。
“单、单州是王保保屯军处,防御森严,而且距我巨野远。据报,屯驻在成武的虏军分营而居,多住在城外,就、就请将军袭成武。”
“接令!”
“百骑太少,本、本帅再拨给你精锐百骑,可够?”
“绰绰有余。”
“好!”
赵过抬头望了望堂外天色,见近午时,说道:“本、本帅这就传下军令,为你挑选精骑。俺、俺知道将军在汉骑与女真军中都有相熟者,若是想带谁去,也可以尽管选拣。”当即书写军令,交给了傅友德。又唤来两个亲兵,吩咐陪着一块儿,先出堂外,径往军营中挑选这百骑去了。
傅友德出了堂外没多远,又折了回来,说道:“只顾欢喜,却是忘了问大帅,等精骑选够,几时出战?”
“也不用太早,入夜前出营就行。”
“喏!”
看着傅友德走远,赵过和潘贤二相顾一笑。
他两人心知肚明,适才的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激将计。笑过了,赵过对潘贤二多了一层认识,想道:“却也不知他是从何时起开始算计的老傅,但总不是今日临时起意。从济州到巨野,他两人同行两日,竟能严守心机至此。着实了得!不过话说回来,能选中老傅,他眼光倒是不错。”
傅友德勇悍过人,又被激将,此番出战定能告捷。赵过为人温和、仁厚不假,可不代表他就不会用计。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该用计谋的时候还是要有的。抿了口茶,他接着问道:“该、该如何打击敌人的士气,俺已知道了。请问先生,又该如何激励我军的士气呢?”
“相比打击敌人士气,激励我军士气就很容易了。只要能在两个方面做好,士气就定然高昂。”
“哪、哪两个方面?”
“一个是赏,一个罚。”
“赏罚分明。”
“正是如此。‘夫不爱悦其心者,不我用也;不严畏其心者,不我举也’。而赏罚之间,卑职以为重尤在‘罚’。”
“重、重尤在‘罚’?”
“赏,人皆会之。无非有功者虽远必赏,无功者虽亲不得。只要无私便都可以做到。但是,‘罚’就不易做到了。赏赐部属,可以得到好名声,得到部属的喜欢,为将者乐见之;惩罚部属,却会召来部属的惧怕,甚至有时候需要惩罚的人是亲朋故旧,若不够狠,纵使为将者怕也是很难做到。”
赵过以为然。
“卑职闻:‘民无两畏也,畏我侮敌,畏敌侮我。见侮者败,立威者胜。凡将能其道者,吏畏其将也;吏畏其将者,民畏其吏也;民畏其吏者,敌畏其民也。是故,知胜败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权。’这便是‘宁教卒畏我,不教卒畏敌’。倘能如此,天下不足驰骋也!愿大帅思之。”
潘贤二用计好行险,险则忍,忍则残,因此,他的治军之道也是偏向狠辣。
赵过叹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潘贤二做出了对“士气”的总结,说道:“‘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制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闻也’。只要士卒用命,士气高昂,则便是百人之奋,强甚万人之斗;万人之斗,强甚百万众之不用命!”
“先生的意思,俺已经全部都知道了!”赵过起身,行礼,说道,“多谢先生教我。”
他是都知道了,潘贤二有不知道的地方了,忙起身还礼,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卑职冒昧,有事想请问大帅。”
“何事?”
“大帅久镇军中,素闻谨慎。却是为何适才刚听卑职之计,未及多思,便就毫不迟疑地立刻采纳了呢?”
赵过微微一笑,反问道:“莫、莫非先生对你的计策没有把握么?”
“这,……,这当然不是了。只是,……。”
“哈哈。先生不必多言了。俺、俺有一份军文请你观看。”赵过从案几上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潘贤二。
潘贤二打开观瞧,见是邓舍的笔迹,上边大略写道:“鞑虏退至单州、成武,固以待援,候其两军会合,声势必然复振。计我军前线扫荡残敌,尚需两三日才能完成,提前促其决战、先灭保保既已不可,更不可坐视其声威复振。在此期间,可选数百精骑,奔袭成武,再灭其胆。长途急袭,要在选将。将军麾下有两人可用,一则高延世,一则佟生养。只是,现尚需延世镇郓城;而生养上将,干系女真,亦不宜轻动。可调傅友德。”
赵过徐徐说道:“此主公军文,昨夜方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