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之间,群贼割据。要论军卒的善战,陈友谅与朱元璋不相伯仲;若论富裕,则首称张士诚。而要较之四塞坚固,蜀中明玉珍当为第一。但是,先生你可知道,此四贼中,老夫最看重的是哪一个么?”
“明玉珍与张士诚,一个占地利,一个占富足,可惜要不就是鼠目寸光,要不就是手下缺乏精兵悍将,并不足惧。陈友谅贼而弑主,其部多有不服,纵士卒善战亦不足畏。只有朱元璋,麾下战将云集,年前还又把宋濂、刘基等笼络幕府,可谓文武兼备,又远有大志,是个劲敌。”
“不错。此四贼中,老夫最看重的也就是朱元璋了。先生可还记得么?就在去年,朱元璋多次遣使来求见老夫,卑辞厚币,曲意与我交好。但同时,台州传来密报,说他给方国珍下文书,书中言语却极其的傲慢,待方国珍如待麾下一走卒。该伸时伸,该屈时屈。此人委实不可小觑也!”
“主公是想说?”
“朱元璋用兵素来凶悍,其部徐达、常遇春等皆为有名悍将,如果他真的被邓贼说动,欲取我河南,……,嘿嘿,怕还真是个麻烦。”
“然则,咱们该如何是好?”
“总之不能无备。”
“奈何河南军已分出了一半在济宁,剩下不过万人。如何备之?”
虽然察罕逼和了孛罗,但是对大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而且,他一方面争夺棣州,另一方面还得增援济宁。也就是说,现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充实河南的防御能力。除非一个办法,那就是从陕西调军。
可是,陕西也有问题。
陕西的察罕军勉强说来算有两部,一个是他的嫡系,一个是李思齐部。如今既已知张良弼有自立门户之意,他的嫡系肯定是不能动的。李思齐部也不能动,一来,还得需要李思齐看住延安,威胁大同;二者,李思齐的地盘接壤四川,也还得需要他看住明玉珍。
明玉珍再弱,也有数万人马。就前两天,李思齐还有军报送来,说川中似乎有些蠢蠢欲动,意图用兵嘉兴。察罕看着地图,低声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却是发了一句与邓舍一样的感叹。
也难怪他发此感叹。
回想这一次战事的开始,他本来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孛罗,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之吞掉,借此来安稳后方。但随着海东的突然参战,这一场鏖战似乎就越来越有脱离控制、愈演愈烈的态势了。金陵异动、蜀中异动。
他又“嘿嘿”地笑了一声,说道:“好一个群魔乱舞。”
“主公?”
“嗯?”
“若朱元璋袭我河南是真,我军该如何备之?”
“晋冀并无险要,关中才是我军的根本。所以,陕西军是绝对不能动的。孛罗虽然俯首称臣,但老夫对此子颇为了解,是头狼!只要不死,就随时有可能会咬咱们一口。晋冀军也不能全动,必须留下一部盯紧大同。”
“这样的话,我军已无兵可调了啊。”
晋冀军分为三部,一部去打棣州,一部去驰援济宁,一部留下盯紧大同,确实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可调。
“我军虽已无兵可调,但是,……。”察罕在地图一指,说道,“这里却有兵可调!”
李惟馨定睛看去,既惊又讶,不可置信地说道:“松江府?”
“正是!”
“张士诚尽管名义上降我皇元,其实貌合神离,骨子里还是一个贼!主公,您想调他?……,诚然,他邻近朱元璋。若他肯动,朱元璋的威胁就会减轻许多,但是主公,以臣看来,他却不见得会听从咱的军令吧?”
“他固然与我皇元貌合神离,但他与朱元璋的仇更大!他的弟弟九六是怎么死的?在金陵死的!给他个承诺,若他肯出军,待老夫夺回济宁、击退益都贼军后,便从河南出军,助其消灭朱元璋!”
“士诚虽说无智,但恕臣直言,主公您的这一个许愿,未免有些?”
李惟馨后半句的话不说出来,察罕也知道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替他补充,说道:“未免‘水中花’、‘井中月’?”
李惟馨点了点头。
“再承诺给他,老夫还会帮他在朝廷里请赏,多给他些实权。”
张士诚治下,有不少城池原本都是忠诚蒙元的。比如无锡莫天赐,绰号“莫老虎”的那个,方从哲的父亲现今就在此人的手下做谋士,也称得上兵强马壮。张士诚先后攻打了好几次都没能占着多大便宜,要不是他降了蒙元,得了一个太尉的头衔,恐怕至今双方都还在交战中。
相比许诺协助消灭朱元璋,察罕的这个许愿倒是更实际得多,最起码更有利其瓦解、掌握地盘里的半独立势力。
不过,李惟馨还是连连摇头。他说道:“且不说朝廷会否答应,就算答应了,臣以为这个甜头也还是不够大。”
“哈哈。老夫也不是一定要他出军。士诚为人,优柔寡断。老夫敢断定,只要这两个许诺送到他的面前,他定然会见猎心喜,即使不肯出军,也会犹豫不决很长时间。老夫想要的,就是他的这一个‘犹豫不决’。”
“什么意思?”
“只要他‘犹豫不决’了,稍有风吹草动,就必会影响到金陵。影响到金陵,就必会拖延朱元璋出军的速度。只要能把朱元璋出军的速度拖延下来,我军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方从哲早就去了金陵,为何直到此时朱元璋才有异动?说明朱元璋也是刚下的决心,本来他所抱的态度必为观望。那么,又为何他早不下决心、晚不下决心,偏偏现在下了决心?唯一的答案,不外乎是因见邓贼攻陷了巨野,以为有机可趁。所以说,只要张士诚能稍微拖延一下他的出军速度,然后我军在此期间,不需多,只需要漂漂亮亮地打一个胜仗出来!他十有八九就会龟缩回去!”
“主公怎能如此断定?”
“就从他数次卑辞厚币,老夫就能如此断定。”
朱元璋为什么卑辞厚币?当然是因为深深忌惮察罕。察罕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有道是“虎死威不倒”,更何况察罕还没到那一步呢?只要他能趁张士诚拖延朱元璋的时候抓住战机,争取快速地取得一个胜利,还真别说,朱元璋还真的有可能就会改变主意,撤军退出参战。
“去说张士诚,原来只是为了给我军争取一点寻找战机的时间!”李惟馨恍然大悟,由衷赞佩,说道,“主公高明!是在高明!”
的确高明。几句话间,就把张士诚、朱元璋两人的心态分析得清清楚楚;并且“因人制宜”,制定出了一套完全可行的方案。如果执行得当,那就是不需添加一兵一卒,便可以败一路强敌,退一路强敌。
察罕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然也。别说士诚为贼,而且优柔,不可与谋大事,只可稍稍借力罢了;便是再可靠的盟友,咱们也不能把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与之。岂不闻‘人求菩萨,菩萨求谁’?”
“人求菩萨,菩萨求谁”是一个佛家的典故。
本来,菩萨是人礼拜的对象;但是菩萨却也挂念珠、合什念佛,那菩萨又念的是谁呢?念的也是她本人。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总不可靠。只有求己,才能一切皆在掌握中。沙场上刀枪无眼,成或败牵涉身家性命,自然不能全凭借外力,去仰仗别人。即使己方力有不逮,不得不寻找盟友,但也至多可用些“智计”,绝不可“依靠”。
特别是对察罕这样的绝世枭雄来说,更是如此。
……
“察罕有大都驻军相助,我棣州的战事实不容乐观。主公,不知您对此有何对策?”
“先生以为呢?”
“臣有两策。”
“说来听听。”
“或者把陈猱头部也调去棣州;或者,……。”
陈猱头才从东南沿海到益都不久,在王国毅等驰援棣州后,他已可算是益都最后的预备队了。邓舍神色不动,仍旧负手观看地图,头也不回地问道:“或者怎样?”
洪继勋目光灼灼,目不转睛地看着邓舍的后背,轻轻地吐出了六个字:“或者攻取辽西。”
“攻取辽西?”邓舍霍然转身,“先生是想?”
“在李邺连续不断地攻击与骚扰下,辽西世家宝早已奄奄一息,击败他不是问题。只要打下辽西,便等同打开了从海东进军大都的道路。大都的驻军只有数千,还不到万人,面临如此的形势,难道还敢取我棣州?”
以前邓舍之所以不肯攻取辽西,是为了“韬光养晦”,是因为不想过度地刺激大都,以免蒙元皇帝命令察罕、孛罗全力来战。而今,一方面已经与察罕彻底撕破了脸,棣州一战,事关你死我活,早已再无韬养的必要;另一方面孛罗新败之下,翻身尚且不易,也定然没有功夫去管大都。
取辽西,正当时也。
洪继勋侃侃而谈,说道:“战事发展至今,数千里的北国土地上,几乎无处不有战火。主公,自永平起兵、占取双城以来,十万红巾将士、百万辽东子弟前仆后继、不怕牺牲,所为者何?正如主公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已!而若想恢复中华,最大的敌人就是李察罕。”他熟思甚久,语气坚决,“臣以为,现在已经到了可与之决战之时!”
“与李察罕决战?”
也就在适才知晓朱元璋将要出军河南、分析战况的时候,邓舍才刚想到这里,才刚想到有这个可能,骤然就听到洪继勋说出此话,饶是他城府已深,也是不由眼皮一跳。不得不说,洪继勋的这个提议太过大胆了。
“臣观主公似有惊色。是因为您认为我军还没有做好决战准备的缘故么?”
邓舍沉吟不语。
“的确,我军是没有做好准备。不但没有做好准备,而且棣州、巨野等各处战场都陷入了半僵局的状态。可是主公,您有没有想过,陷入‘半僵局’状态的,其实不止咱们一家?那李察罕怕也是早乱成一团麻了!”
“先生言之有理。”
“譬如两强相争,都快筋疲力尽。请问主公,当此之时,谁会胜?谁会败?”洪继勋自问自答,不等邓舍回答,就大声地说道,“又‘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臣请为主公分析我军之三必胜,察罕之三必败。”
“先生请说。”
“有吴国公为我强援,此我军之一胜也。巨野现在我军手中,济宁战场上的主动权已为主公所有,纵然棣州拉锯,不过小忧而已,此我军之二胜也。辽阳陈虎练兵千日,士气如虹,而世家宝早成疲军,如臣适才的分析,取辽西必易,而大都空虚,一击定能中之,此我军之三胜也。”
“察罕的三败又是什么?”
“我军的三胜,就是察罕的三败。察罕外顾无援;大同虽败,孛罗衔恨,且时刻会有肘腋之变;而非到万不得已之时,陕西李思齐等部他肯定不会调动,此其之一败也。看似威胁棣州,实则为扭转济宁被动,不支之兆已现,此其之二败也。自顾不及,难以照顾大都,此其之三败也。”
“容我思之。”
“主公!臣闻言:‘兵贵神速’。臣又闻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现在就攻取辽西,还可以打察罕一个措手不及。臣认为,他是万万料不到主公在倾力应付棣州、巨野两处战场的同时,居然还会有胆量敢再开辟第三处战场的。故此,眼下出军,正是时候。若是犹豫不决,给了察罕翻局的机会,不论是棣州出现变化、抑或巨野出现变局,到那时候,臣恐怕就算主公再有意攻取辽西、进逼大都,也是没有余力为之了!”
益都在巨野暂处上风,察罕在棣州步步紧逼。此时,南北两块战场上暂时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虽有朱元璋的答应助战,但察罕帖木儿用兵老辣、计谋多端,洪继勋认为他肯定也是会有后手的。如果现在不打辽西,战机很有可能就会稍纵即逝。
取辽西?还是不取辽西?
这是一个很大的赌注。
邓舍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