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过临去莱芜的前一天,邓舍曾经专门召了他来,两个人有过一段谈话。
当时,去安丰的使者刚回来。邓舍名义上召他来,也是为了讨论“赐婚”之事。赵过与洪继勋、文华国等一样,对此表示了坚决的反对。说完后,邓舍借机将话题引申开去,顺便询问了他一下有关“立妃”的意见。
不是以海东燕王的身份,而是以“发小”的身份相询。还拿出了洪继勋、姚好古等人的条呈,都给赵过观看。赵过不敢细看,粗略地翻过之后,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很客观地分析一了下诸女分别所有的优势。
他说道:“罗、罗家娘子怀有身孕,其若产子,得立为妃,则是为嫡长可定。且罗家娘子又为双城勋旧之后,若得立妃,也可示主公不忘旧人之意。并可喜的是,其父罗郎中又素来谨小慎微,与群臣皆少交结。就以眼下看来,即便立了罗家娘子为妃,主公大约亦不会有外戚之忧。”
“如此,你是认可洪先生的意见了?”
赵过不点头,也不摇头,平铺直叙似的接着说道:“续、续家娘子,乃士诚旧妻。士诚在益都的时间不短,兼承前毛平章的余威,其旧军、故吏遍布山东,势力还是不小的。如今主公才得益都,更方息战事,并且,还需要时刻防备察罕再来,诚如主公所言:此诚内忧外患之秋也。
“虽然,主公已在着手进行对益都旧军的改编事宜,但是当此之时,对地方官员却也不好猝然便做出太大的变动。正是需要笼络、使用他们之时。续、续家娘子若能得立为妃,也许会对安抚山东地方起到一些作用。”
“这么说,你倒是认可立阿水为妃了?”
赵过顿了顿,补充说道:“若无益都,则我海东便无中原。由此看来,安抚山东、应战察罕事,实为我海东目前之重中之重。主公若能在益都站稳脚跟,则我海东逐鹿中原之势,才算是确定无疑。若不能保有益都,则主公的雄图壮志势必便要前功尽弃。且,续继祖一死,续家娘子在军中、行省也就再无甚么亲戚。单从此方面看来,似比罗家娘子更有优势。”
还真没谁提议立王夫人为妃的。
不过赵过说的也对,若立她为妃,不说长远,就近期来看,的确好处不少。只是,……。邓舍犹豫说道:“奈何阿水本为士诚妻。”续阿水,也即王夫人本为士诚妻子的经历,既成为了她的优势,又成为了她的劣势。
赵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知道邓舍从来都是可以在小事上装糊涂,却在大事上,一旦做出决定,并自认为正确的,便几乎从来不会再去更改。而“立妃”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国事,更牵涉家事。邓舍断然不会没有自己的主意。
只不过,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肯说,无非在权衡利弊罢了。
洪继勋、姚好古一道又一道的条陈,赵过刚才也都大致地看过了一遍,虽说尽皆是挑选的对己方有利之因素,但也确实分析得十分透彻。料来邓舍在经过一番综合比较之后,定见大约也该有了。
那么,为何又召赵过来?赵过对此心知肚明,他非常清楚,不外乎因其一直没发过言,是保持中立的。越是中立,越是可信。故此,邓舍其实只不过是想再听听他的意见,确定一下个人的决定而已。
而邓舍的个人决定是什么?赵过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呢?又因为他也很清楚。他与洪继勋、姚好古的身份不同。他是邓舍的“故交”、“发小”。以他对邓舍的了解,他相信,只要他忠心耿耿,知道进退,就绝对不会失去邓舍的信任与倚重。也就是说,洪继勋与姚好古需要争宠,他完全不需要。试想,他既然在平时都能做到严格地要求自己,在这个微妙的关头,他怎肯大意到丢失谨慎?
也正因此,也正如邓舍的希望,他彻底做到了客观与公正。
分析过续阿水,他又顺着往下说道:“主公后院,还有几个高丽公主。若能从中选择其一,立以为妃。则对安稳朝鲜、南韩,或会大有帮助。只是,臣也闻言,蒙元入主中原,昔日鞑酋忽必烈有对子孙的训示,言称凡高丽女不得入后宫。元政虽弊,这一条却是不错。如今元主,自高丽奇氏得立为皇后,内霸宫廷,外接权臣,用高丽权阉,乱天下事。可见忽必烈还有很有点先见之明。臣以为,对此一点,主公却是不得不防。”
邓舍微微颔首,他就从没想过立高丽女子为妃。
就连对军中的武将他都曾有明文规定,可纳高丽女子为妾,严禁娶高丽女子为妻。不分官民,凡户主为汉人者,所立家中之嫡长,亦非汉人不可。他身为燕王,海东之主,更不可能带头去破坏此令。
邓舍看赵过半晌没往下说,主动问道:“颜家小姐呢?”
虽有姚好古提议立颜淑容为妃,但是颜淑容到底不比罗官奴等人。罗官奴等已经是邓舍的后院姬妾了,所以,赵过可以直言;而颜淑容毕竟还只是姚好古的提议。故此,赵过直等到邓舍问及,他才说道:“颜家小姐,乃圣人苗裔。其父虽非为颜家之长,也却是货真价实的颜子后人。
“主公曾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为我海东之愿。颜家小姐若能得立为妃,对号召天下衣冠,得读书人之望,必有帮助。乃至聚中原、江南之民心,想来也都会不无裨益。只不过,颜家乃山东之土著,名门大户,又与孔家等等,悉被世人视为一体。其之有利,亦不免为弊。”
颜淑容的家族,虽然在军中、行省没有多大的势力,邓舍也很注意控制,至今只用了颜之希一人。但是,如果立了颜淑容为妃,再加上圣人苗裔的头衔,又与孔家交好,颜家会不会因此而得以壮大?导致尾大不掉?
自古以来,帝王之后妃,希有孔、颜之后人。帝王者,一代之帝王。圣人者,百代之帝王。儒教,又称名教。天下读书人,十有其九,皆孔孟之门生,名家之子弟。权力与名望,这两者一旦结合,会不会出现严重的后果?不但对政权的稳定,更对日后治理海东之方针,再远一点说,甚至治理天下的方针。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深远。不可不深思熟虑之。
赵过猜测的很对,邓舍对立妃的确早有定见。唯其一直所犹豫不决者,正在于此。
姚好古是一个儒生,他深信圣人之道,当然支持立颜淑容为妃。邓舍也很喜欢颜淑容,但他是一国之主,不得不为后人考虑。他可以做到不受太多颜家的影响,颜淑容若有子呢?或许颜淑容有子也无所谓,有他的教育也不成问题。但是,怕就怕此事成为“定制”。若有后来者循“故事”,以为前例,再立孔孟之后为妃呢?他的后人们,能保证不受儒家太多的干扰和影响么?
儒家自有道,真正的儒者也确实值得人敬佩,绳纲纪、定上下、导人善、厚风俗,治国不可缺。但若受儒家影响太深,真的去搞出一个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纯用儒术治国,却绝对不可行之。
汉朝时,宣帝起自民间,了解民情,重视法制。而他的太子柔任好儒,却劝说他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为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乃叹道,“乱我家者,太子也!”后来,太子即位为元帝,果因一些政策,致使国家产生了危机。且元帝年间,外戚横行。篡权之王莽,也即元帝皇后的外甥。
邓舍沉默了很久,最后喟然叹息,说道:“阿过,阿过!我知之矣。”
……
洪继勋问道:“然则,请问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邓舍答道:“续阿水。”
洪继勋愕然,继而勃然,作色道:“士诚旧妻!主公欲令天下人笑么?”
“颜家小姐,如何?”
洪继勋大怒,几欲拂袖而起,大声地说道:“主公欲令海东乱、进而天下乱,以至主公之家中乱么?”汉宣帝的那句话,洪继勋在条陈里也有写过。因此,他此时有这么一个质问。立颜淑容为妃,是不是也想乱家?
邓舍一笑,顾视文华国,道:“先生何其怒也!”面色一正,道,“我适才戏言耳。罗家娘子,如何?”
洪继勋回嗔作喜,行跪拜大礼,说道:“罗家娘子聪慧,年虽少,有贵人之姿,又已有身孕。兼且其父罗郎中秉性纯厚。若她能得立为妃,不但主公之福,眼看嫡长亦可确立,并且诚然海东之福,可示主公不忘旧人的仁厚。人主岂可能有戏言?臣便请主公明日即颁令旨,以宣海东。”
邓舍哈哈大笑,面色甚愉,心中却想道:“姬宗周说为臣难,为君也何尝不难!若寻常人家,三五亩地的一个田舍汉,娶个老婆哪儿得来这么多的麻烦与周折?还不能随心所欲。”嗟叹不止。
他对罗官奴也不是没有感情,也很喜欢她。但这种喜爱,更多的与男女之情的喜爱无关。纯粹的是一种对“天真无邪”的喜爱。远不及颜淑容带给他的心动,但是为从长远计议,却也只能忍爱将之放弃。
他猛地想起,前阵子才刚暗示过罗李郎。说:如果有人提议立罗官奴为妃的话,要他主动请辞。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也只有收回前边的决定,做出相应改变了。但是,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一点的“反抗”,邓舍却不准备再去将已经改变的主意告诉罗李郎。
不打算提醒他。就让他拒绝几次也好。
洪继勋既得首肯,必然明日就会上书。想一想罗李郎那谨小慎微的模样,闻见此书,定会心神俱骇,少不了跪地不起,苦苦推辞。洪继勋肯定大怒,一个是外人,一个是罗官奴之父,两个人偏偏一个坚持要邓舍立罗官奴为妃,一个执意不肯。罗李郎尽管胆小,为不惹邓舍生气,说不得,也定会壮起胆子,与洪继勋当庭争执,吵嚷不休。
然后,邓舍忽然竟答应了洪继勋的上书。罗李郎会是什么表情?想到妙处,邓舍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在夜色传出甚远,极是清亮。文华国与洪继勋面面相觑,不知他在乐些什么。姑且也算“苦中作乐”。
这第二天的庭上纷争,确与邓舍料想的差不多。不需再多赘言。
下午,邓舍即发下令旨,依旧用“皇帝圣旨、燕王令旨”做为开头,宣示海东上下,说明要册立罗官奴要妃。既已立妃,不可无嫔。也索性一并将颜淑容、续阿水与一个高丽公主三人立以为嫔。又或许是出于补偿,又特地将颜淑容的两个侍女,立之为媵。媵者,陪嫁之女是也。
嫔、媵算是姬妾一流,就不必再专门发文册立了。只是因为邓舍的执意要求,在册妃文中,将颜淑容与续阿水附带地写了一笔。
顺带,那高丽公主也被写了上去。便是那对“姑侄公主”中的侄女,公主号为“嘉顺”,小名儿唤作观音婢的。她好在眉心点一红痣,当闺房之内,绣床之上,红烛之下,一丝不挂,柔白如雪。还真是有点玉观音的样子。单纯以高丽公主来相对比,邓舍对她的喜爱算是较为出众的。
至此,邓舍后院多人,名分齐备。
至于李阿关、李闺秀等等,或因名分,或因出身,或因册立人数的限制,却皆没在此次的册封中得有地位。对此,李闺秀应该是不会在乎的。但是,李阿关呢?她会不会在乎?这却又并非是邓舍所能理会的了。
册封的文书既出,为早日形成事实,以防安丰再有变局,邓舍又与群臣商定,便定在两个月后,选一黄道吉日,即做正式地迎娶。
既然做出了迎娶的决定,罗官奴、续阿水虽与邓舍已有了夫妻之实,仪式还是需要走的,分在外边寻了两处宅子,安置出去居住。颜淑容也即在当日便回去了益都家中。等到时候,一起娶进门就是。又令把观音婢也接来。吩咐分省左右司、益都府衙这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为婚事做准备。
对婚礼的仪式,邓舍没别的要求,只有一条批示:务要俭约。
种种安排,甚是繁杂,不一一细表。
只说册立的文书传出,海东上下有喜有忧。反对者以姚好古为首,其数甚众,却因为一来得消息晚了,册立已成定文,没办法再出面谏言;二来也是因为邓舍在海东的地位使然,他做出的决定,包括姚好古、方从哲在内,一时也竟是没有一个人敢真冒着触怒他的危险表示坚决的反对。罗官奴将要被立为妃子之事,似乎自此已成为定局。
邓舍把打算再派去安丰的那个使者召来,出示了册立文书与他观看,交代了几句,着其及早动身,务必好言好语,把小明王的“赐婚”给回掉。
他并提点使者,小明王形同傀儡,安丰之权尽在刘福通之手。嫁女之事,与其说是小明王的意见,不如说是刘福通的想法。刘福通有族弟,名叫刘十二的,曾经去过海东。邓舍曲意交往,彼此处的关系还算不错。
以及还有沙刘二,早先他千里勤王,去安丰的时候,邓舍也曾给以了大力的帮助与配合。
若是事情难办,刘福通执意不肯答应,又或因为发现了海东的仓促立妃,从而感到十分生气的话,也不妨可以去走走这两个人的门路,说不定会有柳暗花明之喜。那使者心领神会,不日便又携厚礼、驾车马,乔装打扮,不辞千里之遥,横穿敌国之境,跋山涉水,自去安丰不提。
近日来烦忧邓舍的三件事。
函山之战,为疥癣之疾,其根本之要害是在济南,这却非短日可以解决的。暂且可以搁置。小明王赐婚,经过几天的紧急商议,已经有了借口,可以回绝,也可以暂时放下了。只有莱芜*,事关国本,若不能尽快、尽量妥善地将之加以解决,怕势必会造成极其恶劣、难以挽回的恶果。
邓舍放下了别样的心思,把其它的公务一概排在后边,集中精力,聚起精神,把全部的视线都投向了莱芜。沿途州县,一拨拨的回报递来,赵过已过临朐,赵过已过七宝山,赵过已至牟汶水,赵过已到莱芜。
很快,赵过的第一封密奏送至了他的案前。
——
1,乱我家者,太子也。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常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柰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过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汉宣帝少年时代,重游侠,喜遍游,对地方的治安问题颇有心得,所以重视循吏(对法律熟习的官吏)和酷吏(对法律酷守的官吏)的法家精神。‘信赏必罚’是汉宣帝时代的美称。
“可是太子奭却是一位儒教的教条主义者。汉宣帝曾自叹说:‘乱我家者,太子也。’后来太子即位为元帝时,即把盐铁的公卖制度废除,认为政府不应该‘与民争利’。可是,随之国家的收入减少,元帝财政发生危机,元帝终于又把盐铁公卖制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