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19 过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年时节,元夜日,乃一年之中,汉人最重要的节日,已经延续了数千年之久。每到这一天,历朝历代,上至天家、下到寻常百姓,无不欢天喜地。宫廷、府衙、民间,也都会相应地或官办、或自发地组织起来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庆典活动。

没有年,就没有岁。没有岁月,就浑浑噩噩。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到,日出月落,春夏秋冬变幻,民族与国家的历史便又翻开新的一页。站在年之口上,祭祀祖先,追忆往昔;辞别旧岁,展望未来,意义非常重大。

不但汉人,蒙古人亦早有庆元正的活动。只不过,蒙人的传统习俗与汉人多有不同。自世祖忽必烈迁都大都后,融历代中原王朝节庆的习俗与蒙人的传统节庆习俗为一体,庆祝活动也因此而更加的丰富多彩。

元旦前日,邓舍亲笔题写春联,教佟生养、邓承志将之贴上府门。

办完了公事,当夜,又按照传统,在王府内办起傩戏。召来群臣,一起观看。畅饮美酒,十分热闹。傩戏散后,因洪继勋、文华国、罗李郎等在益都没有亲眷,邓舍又把他们留下,叫出王夫人,另整酒席,君臣欢聚一堂,共同守岁。

说是守岁,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熬一宿。除了佟生养、邓承志两人,年少好玩儿,不肯就睡,别的众人也就等到鸡鸣时分,放过了爆竹,便各去安寝了。鸡鸣,就是丑时,凌晨一点。

第二天,就是元旦。

一大早,群臣来贺。

邓舍带头,备下香案,奉上贺表,又山呼舞蹈,遥向安丰方向,给小明王拜年。这“拜表仪”,是外地臣子必须的礼节。并且早在察罕退走后不久,邓舍也曾经给安丰派去的有使者。一来为汇报益都战事的过程,二来正也是为拜年而去。当时,邓舍就嘱咐,命那使者等过了年再回来。带有很多的礼物,不但有给小明王的,也有给刘福通等权贵大臣的。

给小明王拜过年,群臣接着还要给邓舍拜年。

遵照礼制,他们分别给邓舍献上合乎本身官位的礼物。有很多的礼仪,都不得不走。一通忙乱,直到中午。邓舍接受了洪继勋的建议,依照前朝旧制,再又设宴款待群臣;并赐柏叶、美酒,以示礼尚往来之意。

这庆贺新年,本来依邓舍的意思,民间可以办一办,王府就省了。毕竟才经战事,似乎应以节俭为上,不宜大操大办。洪继勋等坚决反对,他们提出来:就因为才经战事,且海东新得益都未久,所以,这个庆贺的典礼才应该越发办的隆重一点。不然,说不定会引起官员、民心不稳。

也有道理。邓舍从谏如流,听从了他们的意见。

比照惯例,元正应当给假三天。虽然公事很多,邓舍也不能不通情理,早就与臣下们商量好了,分省官员辛苦一点,只给假两天;地方府衙可以给假三天。最辛苦的是益都分枢密院,正值改编关头,只给假一天。另外,休假其间,不管分省、地方,所有的部门都必须留下值班的官员。

中午宴后,邓舍也想放松一下,约了洪继勋等几个近臣,带了王夫人、佟生养、邓承志等,乔装出府,微行游玩,姑且也算与民同乐。

出的燕王府,走不多远,转入大街。

人潮涌动,人声鼎沸。益都本即为大府,察罕来袭的时候,元军又始终未能进城。虽因元军的投石机、火炮等物,有一些的百姓死在了战火中,但是大多数的人家还是安然无恙的。又是首府,战后的救济最为得力。故此,恢复的也最快。元旦是个大节日,出来游逛的百姓着实不少。有呼朋唤友的,有拖家带口的。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街道的两边,摆出有很多的小摊。卖的都是些糖糕、枣糕之类的吃食,以及灯笼、泥人之类的玩意儿。每个摊子前,都聚集了不少人,尤以小孩子为多。看着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一个个走不到脚步。家里有钱的,大人慷慨,要什么买什么。没钱的,大人也竭尽所能,或买的少一点,或用别的物事来转移注意力,不愿在这好日子里让孩子们不高兴。

邓舍想起一事,问道:“我记得,颜公曾有提起,说益都府衙专门准备了一些小吃、玩意儿,打算分给城中穷苦的人家。这事儿办了么?”

颜之希身为益都知府,越是节日,他越没空,又赶上升迁,不愿在这关键时刻出甚么漏子,主动留下了在府衙值班。因此,没随在邓舍左右。罗李郎对此事略知一二,答道:“昨天下午就分下去了。”

“百姓们都怎么说?”

“很高兴。交口称赞。都说主公仁厚。臣中午宴席上,邻座是益都府的几个官员,还听见他们谈起,说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称赞主公此举,可谓德政。”

的确是德政,而且是借花献佛的德政。益都府衙备下的东西,应邓舍的要求,没一件是衙门出钱的,全是由城中大户置办。像刘名将他家,刘名将现为左右司都事,官儿不低,还有实权,也一样跑不掉。

听了罗李郎这么一说,邓舍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德政不德政的,倒也罢了。一点儿小玩意儿,值得甚么?老百姓不容易。我身为燕王,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已经很愧疚了。大过年的,总得让他们高兴高兴。”

洪继勋道:“‘师之所出,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凶年。’益都战事才毕,民生难免艰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主公何必自责?况且,主公到底才得益都未久,益都百姓的日子不好过,说到底,错亦不在主公。还是罪在毛贵、王士诚。”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早在海东时,我对益都不太了解。自入益都来,遍观毛贵、士诚旧政,虽有不足,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王士诚倒也罢了,他无非萧规曹随。毛贵此人,还是有点才略的。若他不死,或许益都的民生会比现在要好上许多。”

邓舍一提出毛贵,众人无话可答。心中都在想:“毛贵当然有才略,渡海来山东,以客军的身份能在益都站稳脚跟,并兴兵呼应刘福通的三路北伐,曾经打到过大都城外。他要没才略,也做不出这等大事。只是,他若不死,我海东欲得山东,怕也是难上加难。”

两三个小孩儿,在人群中穿来走去,前后追逐,险些撞到邓舍身上。两三个侍卫伸手就要把掩藏在衣下的兵器取出,邓舍笑了笑,将之制止,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儿的脑袋,给他们让开了点路。

看他们欢笑着跑远,邓舍感慨地说道:“天真烂漫!”

心头浮起后世所闻的一篇文字,名之为《少年中国说》。现今益都的形势虽然危急,民生凋敝,内忧外患,但只要有信心,总是会好转的。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继续与众人缓步前行,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前几日,我下到乡间,走了不少的村落,有两个感触。”

洪继勋问道:“哪两个感触?”

“一个,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百姓们生活太不容易。另一个,当我与百姓叙话时,常常听到他们会说到毛贵。毛贵已死多年,益都民间却至今还仍以‘老平章’称之。每每提及,必恭敬有礼。给我感触很大。”

罗李郎诸人面面相觑。佟生养不解邓舍之意,捋起袖子,说道:“毛贵、毛贵,都死成个鬼了,百姓们还唠唠叨叨、记着他作甚?哥哥若是不喜欢,一道令旨下去,着各地的衙门动手,禁止了就是。若怕衙门的人不够手,干脆就交代给俺,俺去办!抓几个,杀几个,看谁还敢再记?”

邓舍啼笑皆非,道:“胡闹!百姓们记得毛贵,是因他为百姓们做过好事。”叹了口气,对罗李郎等道,“今我海东得益都,你们左右司是专管民事的,毛公前贤,你们该以他为榜样,多多自勉!”

罗李郎道:“是。”

洪继勋道:“主公的意思?莫非是?”

“不错。毛公与我,同为宋臣。毛公之死,是因赵君用之乱。想当年,惊闻益都变乱,我也是非常的愤怒、悲伤。若非远在双城,道路不通,也定会提兵前来,为毛公报仇。虽未成行,一直耿耿在怀。还特地因此遥相祭奠过毛公。

“后来,听说王士诚、续继祖自辽东取海道,来了益都,将赵君用擒杀,算是为主报仇。我很欣慰。又祭奠毛公一次,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谁料到,士诚此人,看似忠贞,实际奸人。得益都后,竟以小毛平章年幼为名,自立为王,行篡权之实。又有田家烈等,甘为爪牙。

“这些事我本不知道,适逢倭寇乱齐,应益都的请求,我亲自率水师前来助剿。你们都知道,我也因此在益都住了些时日,这才渐渐了解内情。深为不满。亏得我还曾多次夸奖过士诚,以为他是真豪杰,不料原来是个奸佞之臣。却究竟此为益都家事,不好干涉。

“托天之幸,小毛平章真是聪明伶俐,又趁机给我写了一封求援书信。字字泣血。得书信日,我怒气勃发!想那毛公,英雄一世,后人却被小人所欺。而且被欺的程度,更远甚我之以为,竟然早已形同软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故而,才甘冒被天下人误会的可能,兴义师,救小毛平章。士诚倒行逆施,一战而亡。我重扶小毛平章登行省丞相位。

“这是我整个入益都的过程。本想当时就功成身退。奈何察罕又骤然来犯,小毛平章请求我再帮他退敌。

“益都战事的过程,你们身历其中,也都很清楚,不须我赘言。察罕虽退,元气未损,眼看年内就很有可能再卷土重来。前日,我接到小毛平章的信,说请我好事做到底,再帮他把益都稳固一下。我海东事物繁杂,虽不愿,但我听说,古代的仁人君子应该急人之所急,扶危救难,方为圣人之道。不得已,勉为其难,拖延到现在,还不能返回辽阳。”

他一通话说下来,明显的颠倒黑白,偏偏言辞恳切,众人听了,又是无言以对。

姬宗周面不改色,说道:“主公宽仁,有长者风。且如主公所言,主公与前毛平章,本同为宋臣,疆土又相邻近。今前毛平章已经不在了,小毛平章年小,主幼则臣疑,请主公前来相助,也是理所应得。”

邓舍道:“话虽如此说。道理不能不讲明。益都民间,百姓思慕前毛平章。你们知道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至今不走,实是全因小毛平章的恳求,实是全因为保益都地方安稳。但是,他们却不见得知道。

“姬公,前毛平章在时,你就是他的左膀右臂,益都肱骨。回头我把小毛平章的信都交给你,你看一下,然后拟一个告示,一如颜之希写的那篇《告益都父老文》,张榜各地!宣谕百姓们知晓。”

“是。”

“却有一点,你需记得。这份告示,不可以我海东的名义,须得要全以小毛平章的口吻来写。”

“是。”

邓舍为得益都民心,先用海东的名义,出一份告示,表明他起兵的目的,是为宣扬他本人的形象。现如今,又打算用小毛平章的名义,再出一份告示,表明他留在益都不走的原因,是为占据名分的大义,有理有据。

两封告示合在一起看,一个仁义、爱民,急人所急、大公无私、乃至舍己为人的燕王形象就较为丰满了。诸臣心中无不暗挑大拇指。

谈谈说说,众人顺着街道,随着人潮,来到勾栏。益都府衙组织的欢庆活动,大多都在此处。沿街,有唱曲的,有说书的,有歌舞,也还有民间的傩戏,以及颜之希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几个西域人,正在耍些吞火玩蛇的把戏。端得锣鼓喧哗,热闹非常。男男女女,熙熙攘攘。

当时风俗,元旦日,百姓出游,喜欢头上戴花。尤其是女子,多喜爱“云鬓插小桃枝”。放眼看去,满城花开。

邓舍兴趣盎然,放下话头,不再说公事,引了诸人,一路走,一路观看。百姓们尽管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因见其人多势众,穿戴多似贵人,却也不敢挡道。因此,凡行到处,人虽多,倒是没有拥挤之苦。

洪继勋人物风流,是一行人中最英俊的一个,手拿折扇,潇潇洒洒。引来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一双双水汪汪的眼,总在他身上勾来荡去。

邓舍调笑道:“晋有潘安,妙有姿容。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今,先生与我等同行出游,看那女子目光,却竟是全都视我等若无物,无不流连先生身上。也可谓是今之檀奴了。”

檀奴,是潘安的小名。

洪继勋晒然,笑道:“徒有容貌,不过好皮囊罢了。主公嗜读史书,岂不闻‘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之句么?”众人皆笑。

适当的与臣子们说笑,有助增进感情。姬宗周一边陪笑,一边想道:“听闻前几天,主公夜访老洪。也不知说了些甚么,这几天看来,老洪倒是一改前些日的阴郁,重新又精神焕发起来。他毕竟是老臣,在主公心目中的地位,非我等可比。我最近与老颜走的太勤了点,别叫老洪因此生了气。过两日,还得抽个时间,借助过年的机会,往去洪府拜访一遭。”

洪继勋与姚好古不对付。姚好古支持立颜淑容为妃,因此,洪继勋与颜之希也很有点不和。姬宗周自知他根基不稳,对这两方,谁也不想得罪,想要左右逢源,却是圆滑的很。

忽然间,他由此想道:“洪继勋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不但默认了刘果的被流放,甚至就连对刘果在城外受辱,也是半个字没与主公提及。这与他的性格,委实不像。难道?是主公在立妃之事上对他做了让步?”

有关立妃,邓舍曾经在之前的家宴上敲打过罗李郎,罗李郎嘴严,没外露过。姬宗周诸人并不知道。对邓舍的心意,他们当然也就更无从知晓。通过洪继勋态度的骤然改变,姬宗周会有此猜测,也不奇怪。

“虽然,看起来主公更照顾老颜,也更照顾颜淑容。但是,听说这回接罗官奴来益都,顺道也还把颜淑容接来了。老颜去平壤上任,主公偏不留颜淑容在平壤,而是接来益都。有些古怪。这样看来,罗官奴有喜,母凭子贵,若真的生个男孩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邓舍对颜淑容有兴趣,益都官场的人都知道。早在他没得益都之前,就曾送过几个婢女给颜淑容。把颜淑容送去海东后,又专门交代文华国、吴鹤年等细心照顾。要没兴趣,也不会做这些事。

所以,后来就有了姚好古提议立颜淑容为妃。

但是,虽有人提议,立妃是大事,男聘女婚,要合乎礼仪。现在,邓舍与颜淑容什么礼仪都没有。颜之希去平壤,他却要把颜淑容接来。看架势,哪里有迎颜淑容为妃的意思?分明像纳个姬妾。纳姬妾,就没那么多礼节了。比如邓舍纳罗官奴、王夫人等,直接迎来后院就算了事。

姬宗周百思不得其解,又想道:“老颜的口风也够紧。我多次试探,问主公接颜淑容来益都,是为何意?他却是从来不肯回答。也罢,管是罗官奴,又或颜淑容,反正这等要事,都是非我可以参与的。

“姬老爷,姬老爷,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儿就成了。老颜、老洪,……。”瞥了边儿上罗李郎一眼,“还有老罗,一个也不能得罪。”

远处,喝彩声响,众人转头看时,却见是从一处说书地方传来。

——

1,床头捉刀人。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甚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