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39 闯伏 (下)

张仁甫道:“张帅为人谨慎,遇敌不躁。且又探明鞑子伏军的斥候,正是他所部军中的。当然具体情况他最为了解。契大人所言固有道理。但以末将认为,鞑子设伏益都到底真假,还是应以参考张帅的意见为重。”

“也就是说,你认为鞑子设伏益都是假了?”

文华国伸长脖子,往诸将群里看,找到了郭从龙。他此次来救援益都,所带诸将中多有老资格的军中宿将。郭从龙才是个小小的千户,不管按资排辈、抑或单纯讲论官职,都排不到前边,站在人堆里,排在后列。文华国看重他得邓舍信赖、同时又有奇袭文登成功的战绩,点名问他的意见,道:“老郭,你怎么看?”

诸将纷纷让道,郭从龙从人群中挤出来,行个军礼,道:“两位大人说的都对。末将位卑人微,不敢乱言。”文华国提起马鞭,虚虚抽了一下,故作不满,说道:“叫你说,你就说。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诸将都笑。

郭从龙道:“末将斗胆,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首先接触察罕益都伏兵的既然是张帅,我军就应当以尊重他的意见为上。再则,不管鞑子到底有否在益都设下伏兵,反正我军都是肯定先要克复济南的。因此,此一情报实际对我军整体的目标并无影响。故而,末将以为,我军最多小心一点就是了。至多给张帅送去封回文,请他不要大意便可。”

郭从龙说的对。不管察罕有没有设伏益都,文华国反正都是要先取济南的。这一则情报,对他们来讲,其实并无太大的影响。至不济,承认两路分军的疑兵之计失败,下边准备好接一场硬仗就是。

文华国点头赞许,他骂了句粗口,说道:“狗日的察罕老贼,倒也狡猾。老子才给使个他疑兵计,他便也接着给老子同样来个疑兵计。老郭讲的不差,传令下去,教前锋、后队,做好闯伏的预备。再把探马撒出去的远点,务必给本帅探得明确了。前头各处大道、要隘,一处也不许落下。回文老张,吩咐他小心戒备。如若果然鞑子设伏益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拖住鞑子三五天,不叫其来回援济南,就是他的头功!”

快言快语,三两句定下对策。诸将接令,各去从事。

郭从龙待走。文华国拉住他,说道:“如果老张判断的对,那么鞑子的设伏就在我军前路。前锋不可没有勇将。老郭,你智勇双全,探路之责就交给你了。引你本部,即日提前,不可距大军太远,却也不可距大军太近。若发现鞑子埋伏,不要恋战,立即回来报与本帅知晓。”

郭从龙慨然应诺。他也渐渐已经习惯担当重任了。其指挥军队之本领,或许尚不及万人,但是引千把人闯关陷阵,却正为拿手好戏。披挂整齐,引军出阵,带千余骑兵,放开马蹄,泼剌剌,径自奔赴前锋。

……

同一时间,奔赴益都的张歹儿也调出精锐,行走最前。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便如大雷雨即将来临的前夕,空气窒闷,令人倍感压抑。这压抑不但对海东援军,察罕的各路军马亦然也有相同的感受。

接连两三天,东西两线、乃至益都、济南、华山等地,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停息了干戈。历经两月鏖战的山东半岛,一时间忽然由喊杀震天转入了看似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每一个人,敌我的将领、书生、士卒、百姓,甚至包括棣州的田丰在内,全部屏息凝神。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海东若胜,则益都活,邓舍正式宣告步入中原,并且站稳了脚跟,逐鹿天下的群雄里从此便会又再多出一个豪杰。而海东若败,则察罕之势,今后便将要由陕西、经河北、到山东彻底连成一线。至少就北地而言,再也无人能挡。到底谁会胜,谁会败?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整个天下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了益都,又或者济南。

……

金陵城中,朱元璋压指按图,笑而问道:“先生以为,益都战事谁胜谁负?”

回答他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文士打扮,面容儒雅,抚须说道:“海东燕王年不及二十,数年间而竟能平辽定丽,如今又更有胆略携军渡海,尽收故齐之地。关铎、王士诚,皆一时俊杰,悉数灭于其手。年虽幼小,胆略之足,世所罕见。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此非常人也。

“沈丘李察罕,以布衣而起,亦不过数年间,即威震中原。兵锋所到,罕有败绩。纵以刘福通之盛,也非其敌手。想宋盛时,雄师百万,面对李察罕的长枪军,却几无招架之力。且又敬文重儒,肯礼贤下士。驱使健卒,如用走犬。声望之高,隆隆炎日。此亦为非常人也。

“司马相如曾言: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汉武帝因而言之: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燕王、察罕,此两人既为非常之人,则今番益都之战,亦堪为非常之战。谁获胜了,谁就能立下非常之功。

“以臣之见,主公不该问其会谁胜谁负。俗云: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此非常之时,逢此非常之战,我军能否在其中稍得其利,又或者该怎样化解可能会因此带来的危局,才是主公应该所关心的。”

朱元璋沉吟不语。

……

江都城中,陈友谅问左右,道:“孟友德、傅友德两人,还没消息么?”

张必先答道:“益都战事未毕,孟、傅两人尚且仍困在城中,暂时难以归来。”陈友谅取下佩剑,用案几上的茶碗、文牍堆成益都地势图,提剑指点,问道:“老张,以你看来,益都之战谁会最终获胜?”

“海东小邓,用兵虽锐,毕竟年岁尚小,或不及察罕老辣。”

“噢?这么说,你认为察罕会胜?”

“鞑子察罕,虽然用兵老辣,却奈何孤军远征。不知今海东援军到否,若到,则或不及海东士气。”

“到底谁会胜?”

“小邓与老察罕,皆可谓北地英杰。一小一老,各有千秋。正如春花秋月,分领风骚。要说到底谁胜谁负,臣远在千里外,实在难以预知。只知此一场战,无论谁胜谁败,必定都会影响深远。”天下智谋之士,当真所见略同。张必先的答复与金陵城中那老者话语不同,意思却是相近。

……

益都城中。

邓舍扶病而起,行至城楼,看远处元军壁垒相连。他问道:“文、张两军,行至何处了?”洪继勋侍立一侧,答道:“近两日,察罕的军马看守得我城池又严密了起来,信使难行,两军都没有军报送来。”

“察罕之伏军,你以为会在何处?”

“不在益都,就在济南。”

洪继勋的回答等同废话。但是,说废话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也只能怪邓舍问的太莫名其妙。要能提前知道察罕会设伏何处,这一场仗,还用得着日夜忧心么?邓舍一笑,极目远眺,半晌,悠悠说道:“好一场雪。”

此时积雪还没有消融干净,远山皑皑,河流如带。他轻轻拍打城墙,低声吟道:“北国风光,……。”

……

元军营中,察罕问道:“我军埋伏可安置好了么?”

“两路伏军,皆安排妥当。主力在济南,早已到达了预定的位置。貊高、关保两将才传回的军报。主公所选择的设伏地点,——长白山,果然地势雄奇,实在上好的绝佳之埋伏所在。”

察罕点了点头,回望北边,悠然道:“张歹儿也该到了。”

……

“北地英雄如斯!有察罕,又有小邓。请先生观之,我比之察罕如何?比之小邓又如何?”朱元璋问罢该如何应对益都战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好似漫不经心地转口一提,目光炯炯地看着那老者,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老者不假思索,说道:“小邓、察罕虽为非常之人,却也未能与主公相提并论。主公祖籍为沛,当以汉高为比较的对象,岂能自降身价,较之察罕、小邓?”

……

陈友谅放声大笑,道:“老张,老张,你也忒过把细。益都之战,有何难断?纵远在千里之外,朕也明断无疑。”张必先恭谨说道:“臣愚昧,愿闻我皇详说。”

陈友谅侃侃而谈,如流说道:“正如你言,察罕,老贼也,用兵虽辣,惜乎远征。小邓,可谓英杰,奈何在益都立足未稳。此战,这两人必两败俱伤。无论胜负,得利者,非彼金陵朱重八,即为我强汉也。待小邓与察罕战罢,北地局势必然有变。现在已经进入了战事的关键时刻,我大汉不可无备。即可召集群臣,前来殿议!”

“臣遵旨。”

……

邓舍拍打城墙,眼望元军冬日围城,旗帜如云,低声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张歹儿军行将至益都,沿途大小河水,尽皆冰冻,不复春夏滔滔奔腾的局面。郭从龙勒马军前,转望远处的山峦。故齐之长城,西起平阴,经泰山北麓,横穿莱芜,东至胶南琅琊台下夏河城而入黄海,历经无数的山川连绵,全长千余里。千载之下,至今尚有遗迹犹存。

洪继勋侧耳细听。

邓舍吟诵的声音渐渐高昂:“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城头红旗,城外元军。两军对阵,杀气冲天。洪继勋喃喃重复,道:“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

江都城里。

张必先躬身小步退走,陈友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他叫住,丢下短剑,甩开衣袖,蓦然问道:“卿适才言语,以为察罕、小邓为北地英杰。那么,以卿之见,朕比之察罕如何?比之小邓如何?”

“我皇英明天纵,家乡旧楚之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英雄之故乡,豪杰之闾里。今之元,便如昔日之暴秦。区区察罕、小邓,臣虽誉以为英杰,不过逞一时之豪强。又岂能与主公相比?”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邓舍语转慷慨,身虽染病,志气激昂。元军、山峦、河流、雪后的大地,一一跃入他的眼帘。追思往事,展望明朝。他意气雄浑,说道:“今我援军既然已到,无论察罕设伏益都也好,掩藏济南也罢,是胜是负,且在今朝!”

“闻主公之词,当调寄《沁园春》。似乎还没有吟尽,不知下句是何?”

……

同一时间,金陵城中。朱元璋对那老者的回答很满意,哈哈大笑,拉住了他的手,上下摇动,说道:“先生之誉过矣。汉高刘邦,岂是我辈可以比拟的么?能得先生襄助,方才实为吾之幸事。青田刘基,谁人不知大名?”

……

益都城上,邓舍转首,看了看洪继勋,微微一笑,道:“下一句?下一句便是且在今朝!”洪继勋愕然不解其意。

……

陈友谅志气踌躇,很满意张必先的回答,说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说的好!哈哈,说的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当如此!”

……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张歹儿前军疾驰回报,遇伏接敌。

郭从龙军至长白山。

——

1,朱元璋祖籍为沛。

朱元璋的祖籍一向争论不休。一说,他的祖籍为徐州沛县。

清朝的孙家鼎有一幅写朱元璋的对联,这样写道:“生于沛,学于泗,长于濠,凤阳昔钟天子气;始为僧,继为王,终为帝,龙兴今仰圣人容。”《明史》记载朱元璋的籍贯:“世家沛,徙句容,再徙泗州。”

徐州人杰地灵,人赞之为: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

出生或者祖籍在徐州的历代帝王,开国皇帝就有汉高祖刘邦、南朝宋武帝刘裕、五代梁太祖朱温、南唐国君李昪等等诸人,又有西楚霸王项羽。这些大约应为确定无疑的。再加上明太祖朱元璋。还有把光武帝刘秀,三国昭烈皇帝刘备也算到徐州的,又有说孙权也是在徐州出生的,以及曹操、曹丕也是徐州人。还有南齐高帝萧道成,南梁武帝萧衍,说这两个人是萧何的后代。萧何,徐州沛县人,因此也把他们算做徐州人的。乃至太平天国洪秀全,都有说是祖籍徐州的。

要按以上的结论来讲,则楚汉争雄、三国鼎立,全是徐州人在和徐州人争夺天下了。自古争战地,帝王将相乡,一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