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拨拨精挑细选出来的元军探马,由益都出发,或者北上,或者东去。察罕本来在东南沿海布下的斥候便有不少,如今加上补充,真如关保的保证所言:堪谓“天罗地网”。
海东虽然打下了莱州,但是兵家贵奇正之道,因此却也并不能就排除他们的援军还有继续在文登登陆的可能。所以,察罕军马斥候的主要监视区就有两个,一个莱州,一个文登。虽不至于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立即地了如指掌,最起码海东若有大规模的调兵行动,绝难逃过侦察。
最远的斥候放出了二百里远,十里一站,互相接力。大大小小的情报犹如潮水也似,正好像斥候放出去时的景象一般,又源源不断地一波波汇入关保手中。由他整理了,一天三次,然后再报与察罕。
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察罕稍微放松了对益都的攻势。以此来休养军力。他原本备下的生力军,——也即是不参加攻城的只有万人。现在扩大了休整的规模,把这个数字提高到了两万。同时,快马通知济南、泰安等地,吩咐王保保、阎思孝等人时刻做好开战的准备。
又同时,一改对赵过部置之不理的态度,接连派出小规模的骑兵,轮番相代,对其驻扎在华山脚下的营地进行长途袭扰。不去正儿八经地攻打他们,只是把部队开过去,日则耀武,夜则疲敌。
他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
其一,不管海东援军在或来益都救主与或去济南抄袭之间选择了哪一个,赵过所部的近万人都不是个摆设,需得先行疲惫之,最起码可以先减轻一些压力。其二,他这也是在故示以诈。等同在对海东援军说:“本帅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打算,你们想要去济南抄本帅的后路。故此,本帅先未雨绸缪,恭候尔等大驾。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算心理战的一种,让海东援军摸不着头脑。好处又有两个,首先,若援军真的打算先去济南,看见此情此景,必然不敢轻举妄动,甚或临阵变计,一变计,定有漏洞。“三军之灾,起于狐疑。”也许察罕获胜之良机便在此处了。其次,若援军打算先来益都救主,更好。给他们造成错觉,让他们以为察罕防御之重点是在济南,麻痹之,使其轻敌大意。“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果若如此,海东援军的覆灭不为远也。
兵者,凶器。凡征战之事,没有大小。决定最后胜利的,很多都不在兵马的多众强弱,而全在主帅的运筹帷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除了地利之外,天时与人和都和人的心理有关。谁能把握出敌人的心理,谁就最有可能获得胜利。越细节处,越显出功底。察罕的这一小小举措,看起来像无关紧要,好似一着闲棋,实际包涵了他用兵多年的老谋深算。
又同时,察罕再次遣使赍书与田丰。
上次,田丰接到察罕的招降书,正准备出城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郭从龙攻克文登的消息。明眼人一看皆知,文登一下,海东的援军很快就可到达。故此,他又当即改变主意,收兵回营,缩回了棣州。继续作壁上观。
对田丰而言,“反”还是“降”,其实并不是问题。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问刘邦与项羽,哪怕陈胜和吴广,他们初起兵时或许为的是“反”,到的最后,难道还是单纯的一个造反么?终极之目的,无非在问九鼎之轻重。欲得此鹿,要问鼎重,一时的委曲求全压根儿不在话下。
刘邦不也赴过鸿门宴,光武帝不也曾讨好过杀兄的仇人?方今天下战乱,英雄争的是“势”,而不是“时”。但问题却就出在,往往没几个人能看的出“势”到底是什么。所以田丰狐疑不决。察罕世之枭雄,对此倒还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不代表放纵,他的第一封招降书已经算是言简意赅了,这第二封更是简单,霸气十足,只有两句话:
“问君愿五鼎食,抑或欲五鼎烹?”
田丰也称得上一时豪杰了,接信当时,看罢这十二个字,汗流浃背。他把此信放在案上,挨在边儿上不远,又有一封展开的书信,却是邓舍刚刚又遣使送来的,也很简单,言辞委婉,与察罕的相映成趣。上写道:
“我援军已到。我将起益都,盼公出棣州。翻云覆雨,此其时也。不图公雪中送炭,唯请愿锦上添花。近读《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得有一句,感触良多,愿与公分享。言云:‘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田丰万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更重要的,他在济宁诸路还有不少被打散的残兵,杂七杂八加在一起,也还有不少。比如续继祖去东南,几天的功夫,就招揽了溃卒几千人。潜力很大。因而,当此战局进入关键的时刻,即便以忠厚仁义著称的邓舍,也终于按捺不住,尽管委婉,其信中蕴含的威胁之意,却实则与察罕不相上下。
田丰看看左边察罕的信,再看看右边邓舍的信,左右为难。刚好崔世英在,问道:“主公之意?”
田丰沉吟良久,难下决断。察罕的军锋固锐,海东以往的战绩却也不同凡响。如今他援军已到,一边是久顿城下的疲军师老,一边是斗志昂扬的生力军马。谁胜谁负?一时间,还真是难以预料。他道:“且再等等,且再等等。”按下两封书信,决定谁的也不回复。
关保回营第二天。
早晨,有一个较为重要的情报从文登方向送来。说见有三四骑趁夜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入夜,栖霞方向又传来军报。说有从东南来的数骑,迤逦急行,看样子,像是要往莱州去。次日午时,莱州消息传来,这数骑果然入了莱州城。几个情报综合起来,引起了关保的重视。
海东才克莱州,文登与莱州间有人来往并不奇怪。但奇怪的却是,莱州新克,本该张歹儿给郭从龙送捷报的。为什么张歹儿的捷报还没到文登,就在克城的次日,郭从龙就遣人赶去莱州了呢?莫非郭从龙有先见之明?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可以断定,文登的数骑出城前,并不知道莱州已克,他们实际去的不是莱州,而是要找张歹儿。那么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能促使他们做出这种事呢?而且星夜兼程,一天多疾驰二百多里。关保做出判断:不是文登内部出现了急事,就定然与海东援军有关。他把情报并及个人的判断,当即送去察罕帅帐。
“你以为会是何事?”
“要么文登有变。要么红贼援军有事。”
“文登有变?会有何变?”
“文登城外防守森严,末将的斥候难入三十里内。会有何变,诚难知晓。末将只是在依据事理推测。”说完了,关保又补充道,“不过以末将的分析,认为相比文登生变,红贼援军有事的可能性也许会更大一点。”
“为何?”
“良将拔于卒伍。郭从龙从马前卒子,做到如今千户,都是从战功中来。称其良将,不为过也。末将也有听闻他伤貊高之事,身处险阵,谈笑伤敌,全身而退,可谓有勇有谋。莱州小城,虽数月间连易三主,或许内中不稳,但有他以精兵镇压,短日内,估计却也可足保无虞。故此,末将认为,红贼援军有事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莱州先是王士诚旧地,随后归邓舍,接着被关保克之,不久郭从龙光复。关保口中所说的“连易三主”云云,即从此来。察罕颔首,接着问道:“若是红贼援军有事,会是何事?”
“末将以为,不出两个可能。或者红贼援军将会提前到来,所以郭从龙去通知张歹儿,顺便了解莱州战况,为援军的登陆做计划。或者红贼援军将会推迟到来,所以郭从龙星夜兼程,急遣人前去转告张歹儿。给他一个心理准备。”
“到底会是提前,抑或推迟?”
“红贼打下莱州,很明显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援军铺路。末将临弃莱州前,已经尽数焚毁了沿海港口,且在其中布下了眼线。究竟红贼援军会提前、抑或推迟,以现在的情报还难以分析。只有等莱州沿海的港口送来情报,我军才能知晓。若红贼加紧修复港口,则必为提前无疑!”
“且去再探。”
关保应命而出。
……
莱州城中。
张歹儿缓缓展开了郭从龙的来信。与关保猜测的不同,郭从龙信中洋洋洒洒数百言,没半个字是有关援军的。张歹儿看罢,对左右说道:“天下高明之士,所见略同。从龙远在文登,却也猜出了鞑子或许会诈败弃城,诱我军入伏。”叹道,“惜乎前日一战,不是与从龙比肩。”
要是前日一战,他是与郭从龙并肩的话,纵然关保佯北设伏的招数再巧妙,料来援军也定然不会上当。也不致军马初到,未及与察罕交锋,就先大败一场,损失了近千的平壤精锐。堂上平壤诸将,闻言羞愧难当。
说及前日战事,张歹儿想起一事,问道:“还没找着续平章的尸首么?”
“没有。”
“叫本将怎与主公交代!”他面转忧色,偷眼观瞧诸将。平壤诸人,皆惶恐不安。高望山中伏,虽然损失了数百的精锐,往好的一方面来看,张歹儿却也趁此竖立了在平壤军中的威望。忧心忡忡地叹了气,他又故作强打精神,好言抚慰,对诸将说道:“诸君但请宽怀。本将身为主帅,高望山一战,战败之责不在你们。无论续平章生死,此事自有本将担当。我援军将至,苦战在后。一时之挫,算得甚么?主公向来奖罚分明。我辈男儿,出生入死,在随后即将来到的苦战中,大可以戴罪立功!”
诸将凛然,齐齐应诺。
……
从繁杂的事物表面,抽取种种有关、抑或看似无关的线索,从而总结出敌人的动向,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本就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非有出类拔萃的洞察力与分析力,大多数的人都是不能做好的。关保因郭从龙遣人去莱州,判断海东援军有事,这虽然是一个判断的错误,但他的整体方向没有错。第五天,莱州沿海港口送来了一份军报。
张歹儿分兵四出,用三天的时间稳定了莱州周边的局势,歼灭了多股关保没有带走的地方青军,对各处县城进行了清洗,警戒范围推出了有八十里远,把可用来登陆的口岸悉数置入了牢牢地控制之中。从第四天起,征集民夫,开始了对港口的抢修。关保焚毁了港口不假,有基础在,修整起来也是会很快的。又不需要有多好看,管用就行。
“张歹儿已然开始了对港口的抢修。”
“现在才开始抢修?看来你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海东援军没有提前到来的预兆。那么,会是延迟到来?……,那张歹儿除了抢修港口,有没有别的甚么举动?”察罕拈髯细思,向关保询问说道。
“没有甚么特别的举动。也就加强戒严,搜刮民间存粮而已。”
“且再去探。”
关保应命而出。
……
莱州城外。
张歹儿亲自监督抢修港口。他可是曾经给文华国立下过军令状的,绝对不会因为他的关系而造成第二批援军抵达的延迟。推算时间,剩下可供他用的不过三四天。任务很重。好在平定莱州左近的过程还算顺利,没有过多耽搁时日。他问负责抢修施工的匠营百户:“还需得多少工时?”
“三天内,定可完工。”
……
第八日,关保又得到了一通从文登来的情报。
通过收买文登沿海的渔民,混入附近小岛上的斥候,发现郭从龙近日多次出城,来到海边。一如上次迎接张歹儿到来的举止,在临海的口岸周围重新布置岗哨,并又征集渔船。由上次的经验可知,海东水师有颇多的战船,因为太大,所以无法靠岸。征集渔船,应该是为接应所做的预备。一方面,莱州抢修港口,一方面文登做接应预备。这两方面结合一起,似乎推翻了关保海东援军会从莱州登陆的断定。
“末将以为,文登此举,不外乎两种原因。”
“哪两种原因?”
“或者红贼援军预定登陆的地点不止莱州一处。或者郭从龙是在故布疑阵,意图迷惑我军判断。”文登远比莱州距离益都要远,如果元军相信了海东援军会有一部分在文登登陆,那么很明显,他们对海东援军何时会发动攻势的判断也就会因此受到误导。
察罕依旧不置一词,道:“且去再探。”
……
续继祖生死不知的情况,郭从龙已然知晓。续继祖在文登留下的有数百步卒,协助守城。为以免引起军心浮动,郭从龙将这消息按下不发。他在沿海布置岗哨、征集渔船等等的诸般举动,其实全是早与张歹儿商议好的。关保的两个推断其实都对。
狡兔三窟,不能把宝都押在莱州,万一莱州有变怎么办?抑或在第二批援军抵达时,口岸还没修好。那么,文登便可做备用港口。如果莱州无事,口岸也及时修好了,那么这番的预备举动也不算白费,便也正可做为“故布疑阵”。
……
沙漏滴沙,流水东逝。斗转星移,第九天来到。
在这多天中,关保凡所接到之大大小小的情报,足可以堆积有一尺多高。然而,即便把这所有的情报加在一起,也不如他在第九天的傍晚收到的这一条消息重要:海东援军抵达莱州。帆樯连天,远望如云。声势之盛,震动东南。粗略估计,船只大小二百余艘,连绵海上数十里。
抵达当天,一份署名海东邓舍、文华国的檄文,几乎同一时间,张榜海东控制下的所有县城、村镇,传遍沿海。
斥候抄下了其中的几句,这样写道:“倾海东之兵,擂鼓中原。举三省之力,会猎齐鲁。浩荡雄师北来,何止为救我益都。十万虎贲伐南,意在取察罕之首。自古胡人无百年运。试看明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要只说为救益都,气势上难免落人一头。直言为取察罕首级而来,非常鼓舞人心。第十三天,军报再至。文登郭从龙,引千余骑,与莱州会师。第十四天,莱州军马齐齐出城,兵分两路。一趋益都,一赴济南。
两军皆拉长队形,远看烟尘弥天。军中两杆帅旗,分别上边皆写着一个“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