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好古写给邓舍的信,前半截内容有关孛罗帖木儿,后半截内容则通过哨探送至海东的情报,详细分析了山东的战局,并提出了对下一步战况发展的估计。所谓“旁观者明”,他的分析与邓舍和洪继勋有着很大的不同。
邓舍想到了“围城打援”。姚好古更进一步,不但想到了“围城打援”,更考虑到了“围点打援”。郭从龙将他的密信看过一遍,抬起头,对郭从龙说道:“姚平章的意思是?”
“察罕老匹夫固然有‘围城打援’之可能,却一样也有‘围点打援’的可能。”围城打援的这个“城”,当然指的便是益都。围点打援的这个“点”,却出乎了郭从龙的意料,指的竟是华不注山下的赵过部。
张歹儿继续说道:“济南距离益都只有百十里远近,赵左丞部已然在华山脚下待了少说有一个来月。请问郭将军,如若在济南城池未破时,察罕老匹夫遣一支军马从益都奔袭华山,与王保保部里应外合,则赵左丞部会何种下场?”
如若济南未破时,察罕遣军奔袭华山。那么,赵过部前有王保保、虎林赤,后有察罕,前后受到夹击,下场堪忧。十有八九会遭遇大败。郭从龙道:“前有坚阵,后有强敌。赵左丞困守孤山,纵拥军近万,虽不至覆灭,或难逃一败。”说至此处,他不觉脑中灵光一闪。
“正是。济南未破时,如果察罕奔袭华山,赵左丞难逃一败。现今济南城破,又如果察罕奔袭华山,赵左丞部会下场如何?”
“前有大城,后有察罕。赵左丞部新败之军,绝非对手。若济南未破时遇袭,或只为一败。现在若遇袭,甚或会全军覆灭。”
郭从龙悚然而惊,险些扶案起身,不过随即想到了另一可能,说道:“察罕以三四万人围城益都,至今攻城半个月,寸功未立。他兵力不足,攻我益都已觉吃力,却是没有余力再去奔袭赵左丞部的。”
“不错。察罕看似没用余力。但是如果他的这个没有余力,其实是故意作态,专门装作给我军看的呢?”
“你是说?”
“姚平章以为,察罕老匹夫并非没有余力。他之所以一直没去理会赵左丞部,实际故意给我军下的圈套。”
“这?……,这怎么可能!”郭从龙不可置信,说道,“末将破文登前,东南沿海已经尽数沦陷。没东南,我援军就不可能抵达山东。察罕怎可能未雨绸缪到这等程度?况且,按照姚平章的分析,察罕是有能力奔袭赵左丞部,但是他没有去做。两军作战。赵左丞部近万人,察罕能放着他不管?任赵左丞部屯军华山。一方面阻碍王保保与他会师,另一方面赵左丞部又很有可能会从后面威胁到察罕本军。察罕若真有余力,面对这等情形,又怎可能放任不管!”
郭从龙提出了两个疑问。两军交战,歼敌为先。察罕要果真有余力,不可能一直放任赵过部不理不问。并且先前东南沿海已经尽数沦陷,察罕就算有心想要“围点打援”,也不可能会考虑到这么长远。他又怎么知道郭从龙能雪夜破文登?他又怎么就能预料得到海东援军早晚会到?
张歹儿先回答了察罕为何放任赵过部不管的问题,他说道:“郭将军你方才提出一种可能,说赵左丞也许会对察罕本军造成威胁。但是俺又请问你,赵左丞部对察罕本军造成威胁了么?”
赵过屯军华山下,就没动过,对察罕本军当然没造成威胁。郭从龙若有所思,摇头说道:“没有。”
“为何没有?”
“因为赵左丞部先要救济南,后要阻王保保。所以腾不出手来,回援益都。……,但是,赵左丞却到底阻挡住王保保与察罕的会师了。”
“即便阻挡住了王保保与察罕的会师,又有何用?王保保部军马才有多少?”
“约有两万。”
“他打下了济南,就算想要去与察罕会师,又能抽调出多少人马?”
“守济南,至少得万人。他顶多能抽调出万人去与察罕会师。”
“赵左丞部有人马多少?”
“八千。”
“也差不多一万。如此,用王保保的万人折合赵左丞部的万人,赵左丞挡不挡得住王保保又有何用?对益都的战局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还是济南城破后。济南城破前,城中且有杨将军与刘珪部,合计约有两万。换而言之,用王保保的两万拖住了我军的三万人。谁占便宜谁吃亏?”
“但是主公?”
“主公不是没有看出来,赵左丞也不是没有看出来。赵左丞困守孤山,委实形势如此,不得已而为之。不管对我军,抑或对察罕来说,赵左丞部,实则只是一个死棋。因此,察罕方才有胆量,对之置之不理。”
不但邓舍、赵过、察罕分别都看出了赵过部的无奈,包括泰山脚下的潘贤二对此也早就看的明明白白。他献计与赵过,提议放弃济南,转攻泰安,要说是步好棋。赵过要肯走的话,顿时便可化死棋为活棋。可惜出于种种的考虑,并且因杨行健也坚决反对,赵过最终没有接受。
“但是察罕又怎知我援军必至?”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将军也算久经沙场了,当知兵家之事,没有必然。比如你前不久雪夜奇袭文登,破文登城前,你就有十足的把握,你肯定可以获胜么?所以说,人总要给自己留个后路。特别沙场交战,最忌一条道走到底。没有后手。这是万万不成的。察罕的后手,便是赵左丞。反正赵左丞部已成死棋,取之无益,还不如留下来。以防我援军来到,也好做一个‘围点打援’的诱饵。”
“末将又有不解。”
“请讲。”
“察罕已能够‘围城打援’,又何必再留下一个‘围点打援’?”
“虚虚实实,此乃为奇正之道。”
“也就是说,主公没有料错,只不过是少预料到了一点。只考虑到了察罕有可能‘围城打援’,却没有想到‘围点打援’。”
“主公不见得没有想到。你没见主公密信上的末尾,有这么一句交代?”张歹儿重新展开邓舍写的密令,念道,“益都有险,华山道或亦不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为察罕所围,困在城中,城外形势所知甚少。诸将可见机行事。”
“那该怎么见机行事?”
“姚平章以为,不如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又有两条。或将计就计驰援益都;或将计就计先克复济南。”
“该选哪个?”
“姚平章建议,上策当为先克复济南。”
“为何?”
“济南一下,则王保保必然东窜。泰安城外,才有万余鞑子。然后我军可以大胜之军,裹挟棣州田丰,趁势再救泰安。一旦济南、泰安的鞑子全被我军消灭,便好比关门打狗,察罕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势必即会因此陷入我军包围。如此,我军化被动为主动,此战必胜!”
姚好古的提议,某种程度上与潘贤二倒是不谋而合。只不过,姚好古的提议立足点在数万援军的到来,而潘贤二的提议立足点,却只有赵过的数千人马。比较两者不同,姚好古的提议显然更为稳妥,更多地考虑到了益都的安危。
郭从龙寻思片刻,问道:“若取济南,怎生将计就计?”
“无它。察罕以虚实示我,我也以虚实示他便是。”
“愿闻其详。”
“俺料我援军赶来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察罕定然就能知晓。并且,我援军来齐之后的动向,是去救益都,又或攻济南,他也肯定能做到了如指掌。毕竟在东南沿海布置些哨探不是难事。俺刚才已经说过,察罕故示与我军的两个诱饵,一个益都,一个济南。这便是他的虚实。我军若去济南,则益都为虚。我军若援益都,则济南为虚。我军的对策,就在化虚为实。也故意示与他,……。”
郭从龙顿时醒悟,说道:“我军去往济南,却故意做出驰援益都的样子。从而使得他判断错误。此是为‘化虚为实’。可对么?”
“不错,正是这样。”
“但是,元帅你也刚刚说了,察罕老匹夫在东南沿海肯定遍布眼线,而且莱州等地还在关保手中。我数万大军行动,又该怎么才能将之哄骗得住?”
“关保好说。他区区五千人,绝非我援军的敌手。或者先把他消灭,抑或干脆也如察罕对待泰安,围而不打。”围而不打的好处,可以用不多的人马把敌人困住,不致影响主力行军。
“还有察罕布置在东南的眼线、探马呢?”
眼线、探马不太好对付。因为他可能化妆,也许只有一两个人,守在道路要口。防不胜防。张歹儿答道:“彼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就且看是他眼线高明,抑或我军斥候了得。大不了,多派斥候,凡军行处,扫荡一空。同时,多用疑兵计。教他分辨不出我军的真实意图。”
如果对付关保是斗勇,那么对付元军的哨探,就没什么好说的,斗智就行了。郭从龙问道:“文平章也是这个意思?”
“什么?”
“先取济南。”
“文平章很赞同姚平章的提议。”
“虽然主公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此事,却必须报主公知晓。”
“这是当然的了。”
郭从龙站起身来,往舱外望了望,见远近帆樯或前或后,还没有调度完毕。不少的士卒仍然没有下船。他等不及了,收起姚好古的信,拱手说道:“事关重大。末将这就回城安排人手,立即赶去益都,好尽快把姚平章的密信呈与主公。”
张歹儿与刘杨随之起身,道:“将军请先回。待船上军卒集结完毕,俺两人自会随军入城。”郭从龙转身出舱,临走到舱门口,想起一事,折回头,说道:“如果主公同意,不知元帅打算何时奔赴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