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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面沉如水,看不出心中所想,瞧了毕千牛一眼,问道:“殴打官差、扰乱街市、辱我百姓,该当何罪?”
毕千牛犹豫了一下,他心眼实诚,挨了打,没生气,反而服气。
他心想:“将军若可得此人,可不如虎添翼?又多一个杨万虎。”不过,邓舍的问话,他不能不回答,答道:“殴打官差,重则流,轻则棒打;扰乱街市,当鞭笞。侮辱百姓,……”律法上却没这一条。
“辱我百姓,其罪当斩!”
毕千牛代那汉子求饶,道:“还请将军念在他忠勇可嘉,勇武过人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邓舍怒气填膺,环顾周遭,道:“从轻发落?这等胆大妄为、口出不逊的东西,怎么从轻发落?忠勇可嘉?我帐下虎贲十万,我海东子民百万,谁不忠勇可嘉?不过有些蛮力,好意思称勇武过人?
“前不久,辽阳一战,我有大将庆千兴,以数千丽卒大破数万沈阳鞑子,威名远扬,如今为我镇戍辽西,鞑子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才是万人敌,勇武过人。他比得上么?”质问那汉子,“你比得上么?”
这汉子道:“比不上。”
“更前不久,我有大将杨万虎,广宁城外,以少击多,凭千余人溃敌万余探马赤,追杀百里,血流成河,而本部折损不足百人。鞑子闻其名,而骇然色变;见其旗,而闻风丧胆。勇武过人?你比得上么?”
邓舍夸一个高丽人,夸一个汉人,言辞夸夸,尽显英雄气概。围拢的百姓们,一个个听得心动神驰,不分种族,各自引以为豪。这汉子面现羞惭,道:“比不上。”
“那你有何资格自矜其能,蔑视我海东的俊杰?”
他羞愧难当,道:“小人知罪。”
“拉下去,砍了!”
毕千牛吓了一跳,急声道:“将军息怒!虽然他有些自大,到底一片报效之心。小人看他棍棒娴熟,坏了性命实在可惜!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了他一命罢!”
邓舍一言不发。
毕千牛身为侍卫队长,他跪下来求情了,别的侍卫们纵然心中不忿,瞧在他面子上,也是跪倒在地,同声道:“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吧!”那汉子死到临头,不显的惊慌,只直愣愣杵在那里,满面通红,又羞惭,又羞愧。
邓舍觑了眼,暗暗点头。
两个高丽文吏得了破格的拔擢,怨气早不翼而飞。他们见别人都跪倒求情,也不想独独做个恶人,显得心胸狭窄,顺水推舟,也道:“念他憨直可爱,知错就改,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他一命罢!”
人都有从众心理,围观百姓中,有汉人,看这么多当官儿的都跪倒求情,仗起胆子,也是求情声此起彼伏。邓舍拿眼观看,毕竟这汉子身手确实了得,渐渐的开始有丽人加入求情的行列,满场数百人,不多时,替这汉子求情的倒有了八成以上。
邓舍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问这汉子:“你蔑视我百姓,而我百姓宽宏大量,不以你为罪,反而替你求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那汉子越发羞惭,膝行往前,高声道:“小人不怕死!却有一桩不甘心!小人虽服罪,却以死在军法之下为羞!好男儿不该如此。小人家中亲人,尽数死在鞑子之手,此仇不报,枉为人子!只求将军给小人一个机会,情愿死在战场之上!”
大丈夫生长天地间,堂堂七尺之躯,岂可因罪而死,死在军纪国法之下?当死得其所。这汉子话语朴实,闻者尽皆色动,有人大声称赞:“好汉子!”
邓舍问道:“你家中亲人,半数死在鞑子之手?”
“小人乃河北人,几年前,天下大乱,盗贼丛生。好在小人村中世代习武,有盗贼来了,结寨自保;盗贼走了,平时则照常纳粮。这几年风雨不顺,年年歉收,过的虽苦,勉强可以度日。可谁知,鞑子要的粮食却一年比一年多。就在年前,因村中实在无力缴纳,短欠了稍许。
“谁也想不到,小人等竟然因此就被诬蔑为寇,说小人等结寨,为图谋不轨。当地驻军,遂兴兵来攻。小人等虽奋起反抗,奈何寡不敌众,遭了屠戮一空!十里八乡,男女死了个干干净净。人头滚了满地,血能流成一条河。小人家中的老父母,年近七旬;小人的大儿子,不到十岁,就这么全都死了,全死了!
“一千多人,只逃出了小人与小儿子一个。小人既悲且怒,想一死了之,可小人死了,孩子怎么办?
“但是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报委实不甘!小人痛哭一场,绑了孩子在背上,当天晚上潜入鞑子大营,杀了一个千户官,本来还想放火,不小心被鞑子发现。好容易逃将出来,一路亡命,两个月前,到了平壤。
“前阵子,闻听将军募兵,于是便来应征。”
“两个月前?你适才不是讲你在这平壤城中有家有业么?”
那汉子面色一红,伸出拳头,道:“不敢隐瞒将军。小人在城中的家业,全靠一对儿拳头打出来。孩子小,没个娘不行,讨了个高丽婆娘。”搞了半天,这一位收保护费为生的。
话说回来,他适才讲的经历,太惨了。比起中原,平壤到底太平许多,许多百姓闻所未闻,不由为之凄然,同情心大起,九成以上,忍不住开口替他求饶。邓舍微微颔首,叹息道:“瞧不出,你还是个孝子、慈父。”
那汉子咚咚咚磕头,撞在石板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
“小人曾听将军说,丈夫当死得其所。求将军开恩,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若说毕千牛先前只是爱才之心,现在则颇为惺惺相惜了,他领头,数百人齐声大呼:“求将军开恩,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
嘡啷一声,邓舍长刀出鞘。
“头可留,罪不可恕。”邓舍提刀、免冠、割发,道,“教不严,这是我的过错。割此发,代他头,明我心志。以后,敢有再犯我法纪,蔑我百姓者,今日与诸位立誓:‘虽显宦,不可免罪;虽千里,不能免死!’”
割发明志,平壤立誓。十四个字,落地锵锵,众百姓感奋不已。
那汉子羞愧到了极处,又是羞愧,又是激动。他心中激荡,大叫道:“小人的性命,从此归了大将军!”
“尽管我割发代你死,你也活罪难逃。带下去,军棍一百,发往新军之中,做一个马前卒子!”
所谓马前卒子,就是在大官人马前吆喝开路的兵卒差役。放在这个语境中,显然驱为军阵先锋的意思。但凡战事,死伤最众的当数先锋。这汉子死罪虽免,但受到的处罚不可谓不重。围观众人心服口服。
毕千牛派出两个侍卫,带了他下去受罚。邓舍留下一人,暂且帮助两个高丽文吏看住榜文,等方米罕及平壤府另外派人过来交接。处理过此事,随后他在百姓钦服、敬畏的目光中,上马回府。
……
他当街赏罚,断发立誓的事,很快传遍了平壤,传入了许多人的耳中。
张德裕失声叫道:“收拢人心,小邓好生狡猾!万料不到曹阿瞒的故技,竟然会重现今日。”他坐立不安,问刘旦,“可与高丽使者联系上了?……速速去做!本官要尽早赶回,相爷还是小看了他也。”
高丽使团所住的地方,与迎宾馆一样,周遭遍布士卒岗哨,防范森严。
就在刘旦钻营打探、寻找机会,以图混入的时候,高丽使者也听闻了此事,他半晌无言,喟然长叹,道:“今小邓割一发,收效强过杀一头。假以时日,北界的民心必然就要尽数归之于他了呀。”
洪继勋闻讯大笑,向左右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况且主公千金之躯,《春秋》大义,法不加尊。今日道路上遇到意外的事,主公立刻就能做出惋惜杀卒、割发立誓的举动,变坏事为好事,既严明了军纪,又一举得海东民心,同时警告妄自尊大之辈,下不为例。一石三鸟,机变之才可见一斑。
“我海东有此明主,何愁不发扬光大?我等得明主,可喜可贺。”
他评点一番,吩咐侍从备纸墨。
好端端的,为何要备纸墨?有属僚不解,问其意。
洪继勋说道:“我海东制度粗成,通商初定。军政格局,至此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官事既毕,可正民风。主公今天明誓言的举动,不就正预示了下一步,将会把为政的重点转移到端人心、敦风俗的上边么?
“本官既然身居右丞的高位,岂可素餐尸位?速备笔砚上来,待本官书写条呈,上呈主公。”
他称赞邓舍有机变之才,他自己也差不到哪儿去。
姚好古得讯较晚,他忙碌联络程思忠、杨诚的事儿,直到入夜,才听人讲起。他细细询问一番,经过仔细调查过之后,顾不上吃饭休息,当即马不停蹄,星夜来到邓舍府中,请侍卫通传求见。
邓舍正对灯沉思,听他来了,心中一喜,忙命召进。
姚好古入门就拜。邓舍道:“先生这是为何?快快请起。”姚好古坚持行礼,以毕,乃起身道:“恭喜主公,得一虎将。”
“一个莽汉罢了,匹夫之勇,称不上虎将。何喜之有?”
“主公似有烦忧?”
“不错。我正为一事烦忧。”
“臣请闻之。”
邓舍扶案而起,他得了那汉子,欢喜其勇武忠孝不假,然而忧愁更多。他道:“眼看我海东、辽东混为一体,可以预想,日后汉人过鸭绿江东来者将会更多。如今,只数万流民,就出了一个彼辈,看不起丽人。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时日若久,我怕会有隐患。”
姚好古所来,正为此事。难得君臣一心,他且先不给出自己的意见,转而言道:“臣傍晚回府,这件事是闻家人说起。请问主公,可曾遣人往城中打探风声么?”
邓舍点了点头。
“臣闻听后,亦曾亲自上街,亲耳听闻,街头巷尾凡聚人之处,无论酒楼茶馆,抑或瓦肆所在,百姓对此无不议论纷纷,一致称颂主公的贤明。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愤愤不平,说些牢骚怪话的。这些人里,有汉人,也有丽人。汉人以为,主公对其处罚太重。丽人以为,主公对其处罚太轻。”
“一样米养百样人。要想人人满意,太过为难。我的烦忧,正因为此。”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民有怨望,若不及早疏导,必然会酿成大患。主公见微知著,诚为海东大幸。”
“以先生看,该如何疏导?”
“宜快不宜迟,宜缓不宜急。”
他认为要解决此事,要快,但又不能急。乍听之下,似乎自相矛盾。
“愿闻其详。”
“里闾之间,传言甚快。俗云: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一两个人怀有怨、发牢骚,或许不要紧。但如果我行省不立即出台相应对策,疏导百姓的话,难免积少成多。事不宜迟,所以,宜快不宜迟。
“然而,正人心,移风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来,不可心急。太急躁了,恐怕过犹不及。因此,又宜缓不宜急。”
邓舍以为然,同意这个基本原则。可该怎么具体操作呢?他适才想了有一些办法,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急切想知道姚好古的思路,问道:“如何施行,先生可有主见了么?”
姚好古来的仓促,没来得及书写条呈,拣心中所想,梳理清楚,说了出来,道:“臣以为,欲正风俗,首在教育。主公先前,为了得士子之心,不是令各地州县荐举贤才,送来平壤么?我海东州县近百,料来各地送来的秀才定然不少,要仅靠行省州府里空缺的位置来安置他们,显然不够。而且,就算有足够的位置,也不能尽数用来安置他等。
“臣以为,主公可以借机选择良实温克、可用之人,充实入儒学提举司,以重教之名,行正风俗之实,大办教育。”
“怎么办?”
“臣记得,主公曾经有过一道命令,凡丽人有愿改汉姓、说汉话、习汉俗、娶嫁汉人者,许之,视为汉人。现今,正到了大力推广这道命令的时候。夫欲亡其国,必先亡其史。欲化夷狄,必先化其文。各地学校之中,可以讲解文字,必用汉语。说及史书,必追溯其源,证明丽人源出汉人。”
这一条不难。首先,自邓舍推广汉话以来,北高丽民间,下功夫的着实不少。况且高丽民间,本来就有《朴通事》、《老乞大》之类的汉语课本,风行各地,供丽人学习。
《老乞大》里,开篇名义,第一篇就是这么说的:“‘你是高丽人,学他汉儿文书怎麽?’
“‘如今朝廷一统天下,世间用着的是汉儿言语。我这高丽言语,只是高丽地面里行的。过的义州汉儿地面来,都是汉儿言语。有人问着,一句话也说不得时,别人将咱们做甚麽人看?’”
由此可见,高丽人对学汉话早就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应当,对此没有排斥的心理。这也是弱小国家仰慕大国的一个表现。
其次,高丽人没有文字,读书人向来用的汉字。用汉字教书,更是正常不过。
至于史书,连高丽人自己也认为,先有檀君的前朝鲜,然后有箕子的后朝鲜,接着有燕人卫满的卫满朝鲜。他们的读书人膜拜的是文庙,他们的农夫用来丈量土地的单位出自《管子》。
就不说周有箕子,箕子朝鲜为汉人所建之藩国,实为中国东北的一部分。也不说汉唐曾直接管辖过平壤等地,更不说蒙元曾划高丽为征东行省,只从文化传承上来说,要想证明丽人源出汉人,让他们相信并且接受,或许对三韩地区的土著来讲,难了点,但只就北界地区而言,十分轻松。
姚好古道:“不止要证明丽人源出我汉人,并且,主公对其高丽的史书还需要加以篡改。组织精通史学之人,去除掉对我汉人不利的,加进去对我汉人有利的。
“比如:丽人信奉檀君,尊为开国之祖。云:唐尧即位五十年,有神人降太白山檀木下,……都平壤,号檀君。主公大可因势利导,称檀君本为唐尧之裔,究根追本,明其正源。如此名正言顺,汉丽一家。”
“哎呀,先生高见!”
上古的事情,虚无缥缈。檀君本来就是神话,谁知是真,谁又知是假?也许真有其人,但他与汉人究竟是否同种,一下子还真不好说。只要组织精通史书的人,找到一点半点的根据,他就是汉人之后裔。
邓舍心痒难耐,问道:“那么,好不好找到根据呢?”
姚好古不专门治史,对史学并不是很精通。他沉吟,道:“太白山,在我东北。殷商的始祖高辛氏,曾留少子厌越以居东北的西北、西南,史有明证。只要耐得下心思,去拣选史籍,钩稽史沉,臣以为,总能找到些依据的。”
高辛氏即为黄帝的曾孙,是为帝喾,上古的五帝之一。五帝里,帝喾之后,就是唐尧。
“甚好!此事交你来办。……除此之外呢?办学校之外呢?先生可还有良策?”
“无非分化二字。”
邓舍总算听到了他想听的,大笑,道:“先生之见,正与我同!”
“海东阶级分明,主公当礼重两班,不激起旧高丽文武的不满。拔擢中人,给行省高丽吏员们升迁的机会。抚恤庶民,让他们得到实惠。善待贱民,贱民有出众、立功者,可以放为庶民,在不引起丽人反对的情况下,渐渐扩大范围,以至允许公私奴婢放良,使他们感恩戴德。”
简单的说,敷衍两班,重要中人,爱护庶民,放贱为良。
这条分化之策,细细分析,其实邓舍早就在有意无意地施行了。
前西京留守李富春、副留守朴献忠等高官投降后,邓舍给其厚禄,礼敬有加,当之无愧的“礼重”二字。早些时日,他通传全省,宣布减赋,可不正为了抚恤庶民?今日,他又破格拔擢那两个高丽文吏,恰合了重要中人的意思。而善待贱民,有河光秀的例子在,不用多言。
“教育为里,分化为外,好,好!”邓舍连叫几声好。
姚好古道:“里外之间,还需要有中。”
“何为中?”
“扩大主公质子营的设置,无论汉、丽、女真,选百官子弟,入侍其中。”
邓舍的质子营,很久没有扩充过了。他点头,道:“待明日聚集文武,商议过后,就按此办理!”
两个人谈的投机,正说话间,邓舍听见咕噜一声,微一愕然,却是姚好古晚饭没吃,饿了。他嘿然一笑,邓舍叹道:“先生劳苦!”命侍卫置办饭食,送将上来。
等吃饭的空儿,姚好古想起一事,问道:“主公街上遇到的那汉子,发配去了新军。不知他叫何名字?”
“郭从龙。”
河北到此,何止千里,千里从龙,端的好名字。姚好古怔了下,道:“‘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主公的心意,希望那郭从龙可以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