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78 胜负 Ⅲ

远远近近的山林模糊不清,白茫茫的大雾无边无际。

黏潮而寒冷的雾气,就像是起伏的波浪,又如上古的巨兽,吞没了天空,吞没了大地。耸立其中的座座城池,恍如一个个小小的黑色斑点,随着雾气的飘动,时隐时现,不到近前,就根本看不清楚。

惠和城中。

邓舍步出室外,举目四望,入眼腾腾的雾气,三两步外,就看不清人影。城中多有寺庙,晴天的时候,寺塔高耸入云,如今却朦朦胧胧,仅仅可见最高层的一点灯光。偶尔听见近处的人声,只闻其音不见其形,所有的东西都被湮灭在了雾中。

院子里,尽职尽责的亲兵们坚守着岗位,到处影影绰绰的人、时隐时现的枪戈,雾气朦胧了他们的身影,若不仔细去看,几乎难以与院中的树木、旗帜区分开来。

院外走进来一人,天还没黑,就打起了火把。铺天盖地的雾气里,泛着晕的那点光无事于补,倒是叫邓舍看的清楚,知道来了人。见那点光在雾里钻来钻去,转了半天,才好像摸着了路,又不敢肯定似的,犹犹豫豫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邓舍抬眼去看,却不是一个人,有佟生养、陆氏兄弟,七八个将领。打着火把的,正是陆千十二。

邓舍不由觉得好笑,笑道:“雾里边打火把,看的清么?”

陆千十二嘿了声,道:“虽没甚用处,却叫做吃了‘磨刀水儿的,秀气在内’,瞧着这火把,图个心安罢了。”他忍不住地发牢骚,道,“这狗日的天气,昨儿好端端的,今儿偏生就下起雾来,对面不见人影。”

众将皆附和称是。

战局正在关键的时刻,正该争分夺秒,忽然起了雾气,实在天公不作美。要知,邓舍部与囊加歹部不同,邓舍部要行动,非得出城不可,如今起了这般大的雾,定然耽搁行军。而囊加歹部驻军广宁城外,有了雾,反而利于他们的攻势。

秋冬季节,北方本就多雾,尤其早晨夜晚,这雾气估计一时半刻下不去。邓舍朝外边望了两眼,藏起焦躁,笑了一笑,请诸人入内说话。

众人落座,自有毕千牛招呼亲兵端茶上水,见室内渐渐阴暗,又命人掌起灯火。众人眼前一亮,顿觉呼吸畅快许多。邓舍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慢慢说道:“我军连日征战,弟兄们辛苦。趁着有雾,做些调整、修养也是好的。”

“儿郎们来报,鞑子朝川州有增兵的动向。川州离我军才百十里,用将军的话,那叫,那叫卧,卧,……”陆千十二说半截忘了下句,佟生养比他有学问,替他补足,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对,对。不早点拿下它,末将等心中不安,故此,结伴前来拜见将军。”

“川州,区区小城,不足挂齿。有义州在它的后侧方威胁它,它不会有胆量主动来攻我军的。”邓舍微笑说道。

他很欣慰,他没找诸将,诸将先来找他问计,这很好。说明他们思考了,不管他们思考的问题有没有担忧的必要,不管他们考虑的对不对,最起码他们知晓个人的责任所在了,这就是个进步。

佟生养从军的晚,暂且不说。比如陆千十二,他原先可是从不会去主动考虑什么东西的。

“末将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佟生养说道。

“自家兄弟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讲来。”

“正如将军所说,川州区区小城,拿下不费吹灰之力。末将之见,管它会不会主动来攻我军,反正起了雾,何不趁此大雾,百里奇袭,一举将之攻克,就此去掉这一个眼中之刺。同时,川州距离鞑子的主力很近,不过百十里上下,拿下了它,也有利我军下一步的攻势,可以给鞑子主力造成更大的威胁。”

听起来有道理,又可以消除掉对己军的潜在威胁,又可以反过来,进一步威胁到元军,可谓一举两得。

但问题的关键在,进一步地威胁到元军后,元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邓舍道:“换了你是鞑子,敌人逼近至你的主力百里外,中间除了些结冰的河流,几座山峦,再无其他的阻碍,你会怎么办?怎么应对?”

佟生养提建议前,有过对这个后果考虑的,他道:“若是只有这一支人马,末将会尽起大军,先灭来犯之敌。可是将军,如今不止我军一路,还有潘诚。末将以为,鞑子不会轻率来攻我军的。”

“那鞑子会怎样?”

“他若来攻我,则后有潘诚。他若攻潘诚,则后有我部。鞑子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末将推测,他极有可能会,……撤军。”

这就是眼界的问题了。地位的不同,导致眼界的不同。佟生养只看到了一次战役的胜败,而邓舍看到的,却是整个辽东的未来。不谋全局,不足谋一隅;不谋大势,不足谋一时。

他轻轻摇了摇头,首先从战术上否定了佟生养的意见。

他说道:“你只看到了我军有两路,却没看到鞑子也有两路么?大宁、兴中州的鞑子,主力虽被我军歼灭,残余的还有数千,若再要加上青军,人数不少。打下川州,则鞑子有陷入两线作战的可能,我军也同样有陷入两线作战的可能。”

邓舍入辽西,带了万人步卒,两万骑兵。

义州李邺部步卒万人,七千守义州,三千守惠和。两万骑兵接连大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亡不下三千,再分出一部守武平,剩余可用的机动力量至多万人出头,扩张到了极限,再分兵,就会彻底失去锐气。

接着,他从战略方面分析。

他道:“狗逼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会咬人。我军锋芒过盛的话,只会惹祸上身。义州各城,军马最多的不过数千,怎挡得住鞑子主力的全力来攻?不错,鞑子有可能不来攻,反而撤军,它撤了之后就不来了么?”

数年来,辽东战火不息。好容易有了决战的机会,邓舍怎会轻轻放过。与其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要的是一战定辽东。

“然则,将军之意?”

“雾既来之,我军则安之。诸位将军多日劳苦,好好休息一下。待雾气消散,再做打算。”

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甚么叫待雾气消散,再做打算?邓舍为何拒绝佟生养的提议?听他的口气,是想要一战定辽东,那么为何他在打义州、打惠和、打武平的时候,马不停蹄、争分夺秒,一进了惠和城,却突然按兵不动?

真的因为起了雾么?想当日奇袭辽阳,可还下着雪呢。诸将对视一眼,反应快的明白过来,邓舍分明别有怀抱。

一点儿不错。邓舍的确另有打算。

墙角的火盆驱散了寒冬的冰冷,门外的雾气越发浓了,近乎凝结,就像挂起了白茫茫的帘幕,受室内的暖气相激,落了满地的水珠,湿漉漉一片。邓舍端起茶碗,不经意地看了眼悬挂墙壁上的地图。

辽东地处东北,它通往腹里的陆路有两条。

一条向南走辽西,一条向西走全宁,而不管这两条路中的哪一条,武平都是必经之地。邓舍占据了武平,就等于掐住了辽东的咽喉,就等于占住了上风口,没有他的同意,谁也走不出去。

也就是说,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

他现在需要做的,不是主动出击,而是坐观其变。一方面威胁元军,迫使他们加快攻打广宁;一方面养精蓄锐。那么,什么时候才是他出击的时候呢?待囊加歹与潘诚分出胜负,方才为他介入之时。

暮色深沉,夜色降临。

遥想广宁城外,夜色与雾气中,千军万马对峙。

耳中闻听的喊声震天,炮声撕破了夜。眼前见到的隐约城池,雾气遮掩了鲜血。无数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浓雾,从不知名的地方射来。就在这安静的雾与沸腾的夜之间,彷徨失措的士卒们,便如浮游在云海中,丢掉了火把,又捡起了火把,随时会掉入看不见的陷阱。

那角鸣,翻腾起雾;那鼓声,震撼起夜。

院中红旗半卷,邓舍照例留诸人宴席。寻来也先不花留下的歌妓,檀板轻响,霜鼓声沉,那歌妓声裂金石,唱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此为李白之诗《胡无人》,音韵激昂清越,诗中意思浅白,却慷慨豪迈,一派煌煌盛唐的气象。诸将闻之,无不意动。

室外大雾,室内英杰。

邓舍拔刀起舞,刀风过处,带起烛影摇红。自永平起事至今,大小战何止数十。当时的八百老卒,凋零近半,万千将士的鲜血,浇灌出锦绣江山。他心怀激荡,应声咏叹:“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鼓声催,檀板急,邓舍舞刀的身影映入那歌妓的眼中,从未曾经历过战阵的她,竟忽然有了陷身沙场的感觉。

雪在飞,马在嘶,冒寒风,渡冰河。汉家虎贲三十万,风卷红旗玉门关。

佟生养诸人从未曾见过邓舍舞刀,摇摇的烛光下,虽然神态各异,但那冰寒的刀风与诗中的意境,却引得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参与过的历次大战。回想当时,历历在目。佟生养情不自禁,抽剑击案而歌:“汉家虎贲三十万,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踩过胡人的肠子,淌过胡人的血,把胡人的脑袋挂在天上,把胡人的尸体埋在长城边。邓舍挥刀斩下,案几为之开裂:“杀!”佟生养热血沸腾,亦随之起身击案:“杀!”诸将轰然起身,抽刀斩案:“杀!”

满室之中,杀气冲云霄。

檀板停,鼓声止,那歌妓究竟胆小,竟被吓得瘫倒在地。

崖山之后无中国,百年来,汉人如牛马,汉人如猪羊。我汉唐的雄风,何时才能再次重现?我中华的英豪,谁人会再说一句:悬挂单于的头在他们聚住的地方,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邓舍怒发冲冠,唱完了最后六个字:“胡无人,汉道昌。”

随着地盘的扩大,他明显地有了不同的领悟。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枯为的仅是一将的功成么?他要一战而定辽东,为的仅是定辽东么?

而就在这定辽东的前夜,他的心情便如那室外的大雾。他有信心平定辽东,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要的不仅仅是平定辽东,他有了新的志向,可就像在大雾中行走,他不知道能够走得多远。

“胡无人,汉道昌。”

邓舍回刀入鞘,他想起了幼时私塾,他的先生曾讲过的一句话。他说:“谁能万里一身行?大道虽孤,纵千万人,吾往矣。”

雾沉沉,烛明明。

——

1,紫塞。

“秦所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2,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陷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加上前边半句,更显出当时人的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