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17 东牟 Ⅱ

兵者乃凶器,战端一起,即入死生之地。身处陌生的环境,友军和敌军皆心意叵测,重重的迷雾里,能叫邓舍信任的,也只有自己人了。扎营第三天,郑三宝和陈虎送来军报,他们按时抵达了预定地点。

这叫邓舍放心许多。

辽阳方面的军报源源不断:潘诚、沙刘二各归各位,广宁、辽西前线风平浪静,敌军没有任何的动静;辽阳部队集结完毕;由胡忠、柳大清等杂牌军队组成的先锋已经开拔,预计两日后,就要接触到辽南元军的第一道防线。

……

紧锣密鼓、战旗飘扬的辽阳城,幕僚向关铎禀告:“一切都很顺利,尽在掌握。”

这将是一盘大棋局的开始,至多三个月,辽东的局面就要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成功、抑或失败,就在此一举,绕是关铎的深沉,也不禁的激动,他勉强克制住翻涌的心潮,道:“不要大意,重点注意沈阳。再派个使者去,和纳哈出确定一下后续的步骤,……辽东的天会不会变,沈阳的配合是关键,绝对不能出错!”

幕僚恭敬应是,躬身告退。他趋着小步,穿过长长的走廊,落地的足音,在空旷而阴暗的宫殿中,传出老远。走出宫殿,他习惯性地抬头望了眼天空,夜色正深沉。

……

沙刘二一宿没睡,大战在即,他虽处后方,任务仅为防御,但担子也是不轻。

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如关铎所说,打辽南,重点不在辽南,而在辽西、广宁、沈阳,这三个方面守好了,辽南不攻自下;这三个地方一旦有变,那辽阳就必会陷入危机。

漫漫的长夜,渐渐淡去;早起的士卒排着队,有秩序地去打水、打饭。军营慢慢变得嘈杂起来,他再次翻阅了一遍昨夜才送来的辽阳军报,揉着通红的眼睛,抬起了头。

年龄有些大了,脖子不太好,伏得久了,难免酸疼。侍立的亲兵给他轻轻地按摩,感觉舒服许多。当他的视线投往帐外,看到来来往往的士卒们时,他疲惫的表情,顿时精神一振。

相比关铎、潘诚,他的军队在着装上更加的统一,一色的红巾、一色的红衣,旗杆上也多是红旗,迎风招展。若是站在高处往下看,绵延十数里的军营,整个就一红色的海洋。

无数的帐幕之间,星罗棋布了许多临时搭建的高大忏堂。盥洗过的士卒们,整洁地排着队,由各自的百夫长引着,如川流归海,一股股地走入了忏堂。

一个幕僚提醒沙刘二:“大人,到晨朝礼忏的时候了。”

晨朝礼忏仪,是白莲教的一个固定活动,每日清晨都要举办。辽东红巾中,能在这方面做到坚持不懈的,也只有沙刘二所部了。他站起身,照例选择了一个忏堂,做为今日礼忏的地点。

朝阳下,万物生机勃勃。

看着前边走路的沙刘二,幕僚发现他的背似乎又驼了许多,大约熬夜的缘故,精神不济,走动起来,竟有些步履蹒跚的样子了。他担忧地道:“大人,您不能再熬夜了。像您这样,动辄通宵,饭也不按时吃,换了谁,也吃不消啊。”

沙刘二近乎贪婪地呼吸了口清凉的空气,对幕僚的关心置若未闻,他问道:“张居敬、世家宝,有异动么?”

“回大人,辽西各地都平安无事,鞑子没有动静。”幕僚答道,他犹豫了会儿,又道,“大人,依卑职之见,辽南一仗,实在没必要去打。有那功夫,不如全力攻打辽西。辽西距离山东也近,救我主公也可以更为快捷。”

说实话,沙刘二对关铎宁愿打辽南,也不愿增兵辽西的举动,也十分的不满。关铎虽有种种借口,但其心思,明眼人都可看出,摆明了不顾主公安危,只图个人私利。但关铎有潘诚的支持,他势单力孤,不得不退让。

好在关铎提出了打下辽南,即刻便浮海去山东,就以此来当作交换的条件吧。

他叹了口气,道:“关平章自有主意,你等休得乱言!”只希望辽南战事顺顺利利,早日打下金、复、盖诸州;辽阳本非沙刘二所要,只要关铎能兑现承诺,帮他过海,能尽快地救驾勤王,他就心满意足了。

很快来到一座忏堂,早到的士卒等候多时,沙刘二也不多话。他肃容穿行过人群,来到正中佛像之前。取了檀香,手自烧香,合掌作是,身后众人一起拜倒,听他唱曰:“一切恭谨,一心洗礼,常住三宝。愿此香遍满十方世界。无边佛土中无量香庄严,具足菩萨道,成就如来香。”

忏堂外,钟声响起,雄浑连绵,响彻全营。上千座忏堂中,全军将士一起拜倒,唱词过后,即为礼佛。礼佛仪式完毕,接着唱忏悔词。

忏悔词都是固定的,沙刘二略带沙哑的嗓音,回荡堂内。他跪在地上,虔诚真心,闭着双眼,面对佛像,他道:“至心忏悔,我弟子沙刘二及法界众生,从无始以来,……广造十恶及五元间一切重罪,无量无边说不可尽。十方诸佛常在世间,法音不绝,……”

无数人的声音汇聚一处,如浩荡的长河,冲刷黎明的天空。惊飞的群鸟,苍翠的林木,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河流。庄严的钟声,似在宣告些什么,沙刘二那苍老的脸上,显出圣洁的光芒。

他,他们,挣扎在尘世间、在蒙元的铁蹄*下受苦受难的人们,他们以最虔诚的姿态,用最火热的热情,他们的信仰或许并不真切,但他们绝不缺乏斗志。

他们伏在地上,他们握紧了拳头,在黑暗消逝,在黎明到来的时刻,他们齐声唱道:“十方诸佛常在人间,法音不绝,……放净光明照触一切。”

……

“你猜老刘现在做什么?”

“还用说么,定然又在搞鬼日的忏仪。我都纳了闷了,他哪儿来那么大劲?你说,哥哥,怎么就真的有人信这东西呢?”

“哼,信有什么不好?愚夫愚妇,正好拿来做枪使。我倒是觉得,老刘这一套做的不错,你看他的嫡系,战斗力相当高。”

“哥哥的意思是?”

“得闲了,咱也在军中搞一搞。有利无害,干什么不用?”

“叫我天天听这玩意儿?杀了我吧。”

“哈哈!不说这个了,即便要搞,也不是现在。……搠思监有无异动?”

“不但没有动静,反更退军十里。广宁前线,一切无变。……话说回来,哥哥,你信什么?”

说话的两个人,一个潘诚,一个他的二弟潘信,——广宁翼统军元帅府元帅。

潘诚听了潘信的问题,微一愕然,顿时大笑,道:“我信什么?”抽出腰上宝剑,迎着朝阳晃了一晃,点着帐外虎贲,道,“有此十万虎贲,我信什么,重要么?”

……

红日高升,光芒万丈。

清晨的阳光下,两骑快马奔过无人的地带,来到沈阳城下。城头上元军注意他俩许久了,搭起弓箭戒备,一个军官探出头,喝问:“来着谁人?”

来人穿着平民的衣物,其中一个仰着头,高声答道:“刘将军在么?请帮忙通告一声,有故人来访。”

纳哈出手下,有两员得力干将,一个乃剌吾,一个刘探马赤。恰好今日该刘探马赤轮值,那军官将信将疑地去请了他过来,瞧了两眼,刘探马赤认出了来人,打招呼,道:“原来是文兄,快快请进。”传令下去,打开城门。

刘探马赤转下城墙,迎了上去,笑道:“世道不太平,文兄怎么还到处乱跑?”

姓文的下了马,道:“就因了世道不靖,不得不来呀。”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有书信一封,需得面禀丞相大人。”此人口中所称的“丞相大人”即为纳哈出,他的官职为辽阳行省右丞相,蒙元名义上的辽阳地方最高长官。

刘探马赤点了点头,伸手一引,道:“既如此,文兄这边请。时辰尚早,丞相大人不知起床了没有,待本将先去通报一声。”叫上一队亲兵,卷着姓文的两人,风卷残云也似,霎那间奔到丞相府前。

留下姓文的门房等候,刘探马赤自先入内。纳哈出自幼习武,是蒙古勋贵后人中,难得保持先人尚武、骑射传统之人,刘探马赤到时,他早已起床,正在府内小校场上操练兵器。

近前端看,好一条大汉。身长八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露在盔甲外的胳臂上汗毛横生。只见他骑着匹烈马,提着杆长枪,舞动起来虎虎生风。

远远瞧见刘探马赤,纳哈出知他今日轮值,要没大事,不会前来。当下缓缓勒住坐骑,横了长枪,等他过来,问道:“你不去守城,来本相府中有何事情?”

刘探马赤却不答话,拿眼瞅了瞅纳哈出左右侍卫,纳哈出挥手屏退众人,他才开口道:“好叫相爷得知,辽阳有人来了。”

“噢?”纳哈出皱了眉头,跳下马来,问道,“来的何人?”

“还是那姓文的。相爷见是不见?”

纳哈出不急,问道:“他说没说,为甚而来?”

“不曾提及。估算日子,辽南即将开战,料来是关铎不放心,怕相爷有变,故此派了他来,探查相爷的动静。”

纳哈出嗤笑一声,道:“老关个土贼,倒也把细。”刘探马赤讲到辽南,提醒了他,问道,“辽南高家奴的军报,送来没有?”刘探马赤道:“迟迟未来。”

高家奴和纳哈出约定的一日一报,昨天的军报却直到现在也未曾见到。纳哈出转了两圈,心中踌躇,寻思了会儿,道:“怕辽南不是即将开战,而是已经开战。”

刘探马赤道:“可关铎和相爷约定的,开战时间应该在两日之后。”

“哼哼,老关个土贼,心眼不少,给本相玩儿提前发动?以为这样本相促不及备了么?”刘探马赤有点忧虑,道:“相爷,关铎真要提前发动,咱该如何是好?”

纳哈出冷笑,道:“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一样地提前发动就是!”他沉吟片刻,叫过来几个侍卫,吩咐,“去,立即往辽阳、辽南方向,务必探查清楚老关个土贼有没有出城,辽南战事有没有展开。”

侍卫们领命而去。

刘探马赤道:“数日前,一支军马过了太子河,筑营东牟山西边三十里,和潘美连成一气。相爷,要动手的话,这两支人马可是眼中钉啊。”

“老关个土贼!想借本相的手,遂他称霸辽东的意,求降?搠思监就在广宁前线,圣旨亲批,许他‘便宜行事’,不去找他求降,反来找本相?他奶奶的,当本相白痴么?”

刘探马赤陪笑,道:“是,是。不过,相爷,关铎的使者来了多次,就以末将所看到的而言,他求降的意思似乎不假,那潘美乃潘诚的义子,不是已经送上了相爷的虎口?”

“呸!管他真假,老关个土贼!只焚我上都这一条,就别指望本相放过他。不把他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纳哈出寻思了会儿,道,“潘美这块肥肉,不吃白不吃,只待探明了辽南战情、辽阳虚实,即便出军,先宰了小潘,再去找老关个土贼的麻烦。”

“辽西、广宁方向?”

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归纳哈出管,广宁搠思监他管不住。他是右丞,搠思监是新任的行省左丞,朝中也有后台,论起来,比纳哈出还高了一点。

纳哈出道:“传信张居敬、世家宝,按照约定,四日后准时发动,务必纠缠得住沙刘二,使其无力回头,救援辽阳。……至于广宁,搠思监胆小怕事,咱不能指望。”忍不住,咒骂道,“他奶奶的,圣上怎的就派了这厮来?”

“相爷不必急躁,末将以为,搠思监咱虽指望不上,不求他出军,他只要不动,受其压力,广宁的潘诚肯定也不敢动。就算咱打辽阳时,他有心支援,怕也无力回天。”

“说的也是。搠思监那里,就不必理会了。”纳哈出丢下长枪,沉重的枪身掉到地上,荡起一片尘土,他大步走出小校场,“去,带姓文的去本相书房,好好的再哄他一遭。”

“是。相爷。”

刘探马赤小跑着,先去通传。日头升的高了,很毒辣,晒在身上,盔甲发烫。纳哈出摘下头盔,摸了摸汗涔涔的脑门,抬头瞥了眼天空,喃喃道:“狗日的天气。……他奶奶的,老关个土贼!”

——

1,忏堂。

历经千年的白莲教,传到元时,更为繁盛。白莲忏堂,各地都有,“堂前结穴为三,天地人也。堂得其地,尚存天人耳。”

“……南北混一,盛益加焉,历都过邑无不有所谓白莲堂者。聚徒多至千百,少不下百人,更少犹数十。”“夜聚明散。”“……栋宇华丽,像设严整”,“礼佛之屋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