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铎军威素著,他军令一下,潘美伏首贴耳。当时定下,给潘美五天的时间,五天后,整军出营,急取东牟山。粮草辎重等等,由李敦儒的左右司全权负责。
回顾对谈的整个过程,关铎先从高丽调军入手;又扯到太子河,云天雾地的,旁敲侧击;接着急转直下,关键部位,三言两语而决。一篇文章做下来,起承运转,堪称绝妙。潘美先前的挑拨,与之相比,顿时逊色,这就是大智慧和小聪明的区别了。
邓舍在旁观摩,虽不知关铎根本用意,只看这表面手段,回味再三,也不禁钦佩。他和潘美两人,一个低头、一个躬身,心中皆想:“小李再甜,不及老姜。”
雷厉风行地处置过此事,关铎又将话题转回,道:“邓帅,久闻你军中一文一虎,堪称左膀右臂,这次出军,可是他两人为将么?”
“大人明鉴。文华国驻扎平壤,不能远离;末将调遣的,正是陈虎。”
“也非陈虎,不能担当此任。你可再速往双城,传一道军令,将潘将军即将出军东牟山,以作策应一事,转达告之。”对平辽南、杀潘诚、定辽东的全盘计划来说,现在是关键的时刻,高丽绝不容有失,关铎含笑望着邓舍,心中盘算,要不要给他点实惠?
邓舍恭敬领命,道:“大人运筹帷幄,沈阳必定无忧。沈阳无忧,辽南必胜;末将先为大人贺喜。”
“哈哈,老夫老了,功名利禄身外之物,贺喜云云,从何说起?”关铎喟然长叹,道,“老夫不顾老迈、伤痛,夙夜兴叹、殚精竭虑者,所图无非勤王救驾,主公之忧一日不解,老夫之甲一日不脱。诸位,此诚我大宋危急存亡之秋也,敢不发奋?”
众人凛然,齐声应是。
关铎继续对邓舍说道:“话说回来,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辽阳军中情况,老夫了若指掌,然而你高丽地方,有无为难?”
邓舍道:“主忧臣辱,为救主公,便算全军回师,尽出高丽,末将也没半个不字。要说为难,丝毫也无。”关铎满意点头,笑道:“很好。”邓舍道:“不过,有三件事,既劳大人问起,末将却也不敢用假话搪塞,若因此耽误了救驾,反而不美。”
关铎道:“噢?尽管道来。”
邓舍抱拳一躬,道:“大人恕罪,末将直言了。”难得的机会,不能放过;狮子大开口肯定不成,分寸需得把握好了,他小心斟酌,道,“第一件,军中乏药。”
关铎大手一挥:“小事耳,上次拨给你的药物是少了点,老夫即日便命左右司,给你补充万人用量如何?”
逢上战事,万人用量,至少可救回八千老卒,邓舍欢喜谢恩。关铎道:“第二件事呢?”
邓舍道:“天已十月,鸭绿江畔又地高天冷,末将军中,匮乏粗布厚衣,大人若能,……”关铎哈哈一笑,道:“也按万人用量,拨你厚布制衣。第三件事呢?”
“上次大人拨给末将了千人盔甲、兵器,并火铳、火药,实在解了燃眉之急。屯扎驻防足矣,一旦沈阳有变,若有大战,末将忧虑,怕补给困难。”
药物、布匹无妨,这军器?辽阳其实也缺,给的多了,自己没的用不说,会不会壮大邓舍的军势?关铎心中想是心中想,面子上毫不犹豫,道:“手无寸铁,怎能打仗?是老夫考虑不周。恩,这么着,再拨给你三千套盔甲、兵器,箭矢按五千人用量给你,至于火铳、火药,辽阳也缺啊,……”
“能得大人赏赐盔甲、弓矢,末将已然感激不尽,火铳、火药,不敢希求。”
关铎一笑,问道:“还有别的困难么?”邓舍很知足了,再要,关铎怕就要被激怒,得不偿失。关铎道:“既如此,明日一并拨给你,押送高丽去者。”邓舍拜倒谢恩。
他两人一唱一和,潘美懊悔,昨天冒失挑拨,今日遭个倒霉,平白叫邓舍捡个便宜。他心想:“一个老贼,一个小贼,扯甚么药物、布匹,也就军器像点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却怎么就都装糊涂,不提出来!”
他当然知道,军器已接近关铎底线,粮草即便提出,关铎也肯定打马虎眼,邓舍没的落个无趣。由此看出,两人的矛盾虽未挑开,但早晚出问题。潘美看了邓舍一眼,寻思:“挑拨不成,或许该换个策略?”
正事基本谈完,关铎又和诸将絮絮说些话儿,围绕防守沈阳,重申了几点原则,叫邓舍这几天,抽空下到军中,抓紧时间多熟悉熟悉将来的部属。
说了一会儿,诸人拜辞,关铎不经意,交待诸人一句:“明日开始,城中戒严,一更过后,没有军令的,一概禁行。公文明天早上就该发下,诸位多多注意。倘有违令,面上需不好看。”
邓舍心领神会,敲打了潘美之后,这一句,显然是敲打他了。潜台词当是:“要的好处都给了你,你老实点吧。再交接他人,叫老夫知道,面上需不好看。”
他随着众人凛然尊命,看看天色还早,同诸人分手,绕回自己的官厅,转了一圈,询问过僚属,没有需要处理的急务。仍不肯走,秉着尽职尽责的本分,他待在堂上直坐到薄暮时分,这才起身回府。
他看起来与往日一样,毕千牛做为身边人,敏感发觉不同,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将军,有什么喜事么?”
“喜事?”
“看将军很高兴。”
邓舍仰头望了望天:“今天天气不错。”
打马一鞭,扬尘而去。他的确心情大好,细数入辽阳来,战战兢兢,近日来渐入佳境。期间,高丽发展良好不提,只说辽阳城内,先得胡忠等人投靠,河光秀交接城中丽人也一帆风顺,局面总算打开,退路稍微得到保障;今天又得了不少好处,前期的目标基本达到,只剩下坐待辽南开战,等陈虎过鸭绿江,裹挟汉人流民入境。
回到府中,照例请来方补真,两人品茗对谈,一起吃了晚饭。方补真有棋瘾,搬来邓舍府中,棋友难寻,发了兴致,非拉着邓舍手谈。邓舍不通围棋,方补真无奈,象棋也算勉强过瘾。连下数局,才尽兴而去。
此时早已玉兔东升,流云如絮,星月同辉。窗外院中,树影浓郁,只没有风,闷热难当。
邓舍来到辽阳,知道闲暇时间必多,特地带了几本兵书;又得洪继勋劝告,另外选的有儒家经典,无事时,常常读诵。这会儿了无困意,索性挑灯夜读。
关铎送来的侍女,蹑手蹑脚进来,铺床伸被、端水送茶;邓舍一直没问她的名字,她笨手笨脚的,动静不小,打扰得看不下去,想起一问:“听院中奴婢,称呼你秀娘,这是你的名字么?”
那侍女怔了怔,邓舍很少和她说话,半晌反应过来,道:“恩。”
“平章大人说,你是鞑子显贵女儿,你姓什么?”
“李。”
上都留守官儿里,邓舍知道有个姓李的,祖上本为宋官儿,降了蒙元之后,屡立功勋,出了好几个大官儿。这样的家世,称得上勋贵。
“李秀娘?”
那侍女摇了摇头,纠正道:“李闺秀。”
她肌肤嫩滑,可欺腻玉,春融雪彩也似;虽有些做不惯伺候人的活儿,安静下来,穿着奴婢的服色,时时流露出举止优美,起坐文雅的风姿,“闺秀”之名,当之无愧。
只不过她机械麻木,一问一答,惜字如金,没点情趣可言;既不及罗官奴后来的童憨可爱,更比不上曾经王夫人的小意风情。
邓舍心想:“看她年纪不大,可怜家破人亡,落入关平章手中。一个千金小姐,生生被调教成人偶一般,不知受了多少苦头。”
由她的经历,念及自身。他自幼颠簸、刀头舔血,这一世的父亲和义父,不也和她的亲人一样?没于战火之中。回忆昔日教诲、照顾,尚且历历在目,而人已渺渺,就此阴阳两隔,永难相见。邓舍掩卷出神,感伤不已。
又推己及人,没了义父,他还有一帮老兄弟扶持相助,她呢?诚然,她的家族为前宋叛官、蒙元显宦,但这能怪她么?她一介女儿身,年岁幼小,懂的些甚么?怪谁呢?怪只怪她生在乱世罢了。
昔日掌上珠,一朝沦为人家奴,荣华富贵尽去,欲做平民不得。被胜利者当作礼品一般,送来送去。邓舍微微恻然,也仅是恻然。成王败寇,关铎固然视她如礼品物件,他不也一样地送高丽官宦女子给人?
他朝她笑了笑,道:“连日闷热,大约快要下雨。我还要再看会儿书,不用你伺候了。”
李闺秀正给他擦汗,邓舍接过毛巾,随便抹了两下,瞧见她也热,烛光下,琼瑶似的额头上,毛毛的细汗晶莹剔透,示意她伏下身,轻轻擦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去吧,院子里凉快点。”
他温情难得,李闺秀很不适应,表情木呆呆的没变,从房中退出的步伐,明显较往常乱了许多。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邓舍才收回视线。他这番举动,四分真心,六分私心。
他观察了几日,李闺秀为关铎的监视工具不假,做为一个工具,她呆呆木木的,完全被抹去了个人的情感,看似完美,实则不然。就好比冰山下的火焰,不是没有改变的可能。
一夜无话。
接下来几天,城中戒严。邓舍奉了关铎命令,日日上午出城,下到营中,熟悉划归他指挥的军马。下午坐堂办公,处理种种琐碎小事,唯一值得一提的,和左右司打了几次交道,核定了一下东路军所需粮草补给的数目。
东路军集结的同时,广宁、辽西参预打辽南的军马,也陆续从前线调回。
双城送来八百里加急,关铎派去的郑三宝已到,陈虎整编了万人精卒,不日开拔。洪继勋密信送上,万事顺当,一切无恙。平壤等地,渐渐恢复秩序;高丽朝廷前日又来一个使者,问及邓舍行踪,言词闪烁,似有它意。
针对这个情况,自有早先拟定对策相应:经藤光秀,资助几股大的倭寇,给其盔甲兵器,立即展开对高丽南部的大型劫掠;务必使得高丽王自顾不暇,省的他妄生事端。
读完信,邓舍有些担忧。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以洪继勋之才,鼓双城常胜军威,对付个高丽王绰绰有余,该不会有差池。姑且放宽心怀,除了公事,随信来的,还有个小包裹。
邓舍拆开一看,里边却是个粉色的荷包。薄绢所制,腻香扑鼻。他呆了呆,瞧着眼熟,恍惚记起来,王夫人临走,留给他了一个香囊,似乎质料相同,说是裁自她的抹胸。
他不敢确定,将这荷包拿起,翻来覆去看,没找着一个字;抖了抖包裹,再无别物。因了天热,荷包握在手中久了,温热如人体之余温,那腻香也宛如肉香了。
邓舍没的心虚起来,仓促站起,回过神来,吓了一跳:她怎生变得这么胆大?送此物到双城,就不怕别人知晓?好在一个字没写,“只是,她情深似海,我该怎么应对?”
好难的问题,邓舍拿不定主意。回信万万不行,置之不理又好像不太好。想了又想,提笔给洪继勋回了封信:“高丽诸事,悉由先生权益。先生的才干,我是知道的,高丽撮尔小邦,其王跳梁小丑,绝非先生对手。有先生坐镇双城,我很放心。
“上次先生信中讲,陈哲已经去过一次山东,道路熟悉了。为长远考虑,下次通商时,不妨命他正式拜见一下王、续二帅。”
既然拜见王、续,礼物不能没有;既然要送礼物,王、续二人家眷,自然也在其列。
第六天头上,潘美按时整军出营。关铎、潘诚亲自送行,邓舍忝居东路军主帅,陪在末位。送行宴上,潘诚没异样表面,看样子,认了哑巴亏。
以路程计算,东牟山距离辽阳不过数十里地,一日夜急行军,便可到达,此战成败,其实无关大局,但怎么说,拉开了辽南战事的序幕。潘美出城之后,探马信使不断,前半截顺顺利利,为远离沈阳,向东绕了个大弯儿,第三天,快到东牟山,遇到点小麻烦。
不知是否半路上走漏了风声,遭到一股元军伏击,幸好敌人数量不多,略一交锋,即做溃退。潘美乘胜追击,虽然斩敌不多,好歹初战告捷。当夜开到山下,一箭未发,元军再次不战而退,空手相让东牟山。
夺山不难,难在固守。二十里外的沈阳城,若要反攻,红巾立足不稳,肯定不是对手。潘美加紧督促,连夜加固工事,大概他军行太速、夺山太快,沈阳像是没反应过来,迟迟没有动静。
捷报传回辽阳,潘诚、邓舍等人几乎不敢相信。此战获胜之轻易,足见元军之无能。关铎军令嘉奖,赏银一锭,擢升任副元帅。
城头上,迎着朝阳,关铎和潘诚并肩而立,潘诚道:“小儿辈破个贼而已,得关帅提拔,……太厚爱了。”——给老子穿小鞋?潘美够争气!
关铎笑眯眯地道:“小潘旗开得胜,功在励军,怎能不赏?再接再厉吧,哈哈,再接再厉。”
城下营中,全军沸腾,士气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