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四五天,邓舍上午去见关铎,下午会客,晚上或者参加宴席、或者回请毛居敬等人。他吃一堑长一智,学了乖,没关铎在场,别人劝的酒能逃就逃,能赖就赖。实在不行,趴桌子上装醉。
潘美自那次邀请之后,也没在联系过他;沙刘二在城中的一个部下,上万户级别的,大约听说了邓舍拒绝潘美的事儿,没发请柬,亲自上门拜访。邓舍热情接待,厚礼馈赠,方方面面做的都不错。
这些事儿,关铎肯定知道,方补真不汇报,一条街上的邻居们也会汇报。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仍然以慈祥长辈的态度来对待邓舍;送给邓舍的千套盔甲、三百火铳,在第一时间里做了交接,大大方方地又附带了些许金疮药之类的军中常备药物。邓舍自然感恩戴德。
李阿关的底细也千方百计地打听了出来,关铎算是她的表叔。当年关铎从军,族人跟从的不少,李阿关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后来战死了。她的夫君名叫李敦儒,两人成婚已经十几年了。
李敦儒参与红巾纯属迫于无奈,关铎反了、他岳父大人跟着反了,没他选择的机会,不想杀头,就跟着反吧。他和关铎是老乡,其家世代耕读,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但他的学问做的不算好,至多中流,可是擅长实务,尤其有理财的天分。关铎拔擢重用,现为辽阳行省左右司郎中,称得上位高权重。
又是亲戚,又是高官,几十岁的人了,反过来给邓舍道歉。这个结果叫邓舍很皱眉头,关铎太给他脸了,一顶顶高帽子戴下来,没觉得爽,挺沉重。
得知了李府地址之后,他登门拜访,去了两次,李敦儒都没在府上,李阿关借口“贱妾女流,不见外客”,将他拒之门外,带去的礼物,分毫不收。
毕千牛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嘟哝道:“关平章也是,好端端的多此一举,道甚么歉么?净给将军找老麻烦了。”
也许,这才是关铎真正的本意。表面上,给你天大的面子;实际上呢?往你心里扎刺儿。邓舍苦笑,道:“也是平章大人一片美意,……不强求,不强求,走吧,回府。”
走到半路上,刚好碰见关铎的侍卫,来找他的。一问,才知潘诚、沙刘二回了城,关铎召集诸将,大开军议。邓舍不敢怠慢,急匆匆跟着侍卫,改道赶往省府。
将到省府门前,邓舍注意到,周边几条街道都已经被清了,没一个百姓走动,多了许多士卒戒严。和平时所见的大不一样,气色剽悍、军械精良,好些人身上还带着杀气,显然才从战场下来。料来是潘诚、沙刘二的亲兵扈卫。
仗着关铎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一路上马蹄声响不断,数十成百的文武官员从城中府邸、城外大营等各处赶来,他们带的亲兵、随从,奉将领,和坐骑、轿子一起,一律停驻两条街外。只许单身入内,这也是惯例了,一方面出于安全,一方面省府也容不下这许多人。
因关铎尚开门放入,省府门前黑压压人头一片。人声嘈杂,天南海北的方言处处可闻。
通过这几天的交际、礼物,邓舍不但成功地拾起了往日的交情,也认识了不少新的朋友。见他到来,认识的纷纷过来打招呼。邓舍含笑应对,偷眼四看,门前等候的官员中军职居多、文职较少。
文官文静,纵有交谈,也是窃窃私语。将军们最低官职也在万户以上,他们多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粗鲁惯了,大着嗓门,吹牛、骂娘的声音此起彼伏。看似混乱不堪,隐隐泾渭分明。
大致分成五个团体。最大的团体居处正中,举动说话最是大大咧咧,在场的元帅总共十来个,半数以上,都在这里;不但有武官,文官也不少。第二和第三个团体,人数次之,一个紧挨着最大的团体,一个距离稍远;其中也混杂有少许文官。
第四个团体人数不多,职位普遍偏低,最高的才是总管,没有文官。第五个团体则是纯文官,有七八个人,瞧其官服,品佚不低。和邓舍打招呼的军官,多出自第四个团体,一部分来自第一个团体;除了早来一步的方补真,其他三个团体一个也无。
邓舍这几天请客、交际,为的可不是吃吃喝喝,和昔日旧友交谈过程中,摸得有最新的一线情报。一看即知,前三个团体定然分别为关铎、潘诚、沙刘二的嫡系,第四个团体自然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疼的闲杂外系,最后的文官集团,想来应为比较传统、看不起武人的一类。
听见旁边有人道:“老李,别在哪儿瞎吹,谁封你的包打听?中,今儿老子考考你,晓得关平章为啥突然召集诸将不?”
邓舍侧耳倾听,那老李答道:“包、不包打听无所谓,你,……少给老子玩儿激将法。不过老子还,还就吃这套,听清楚了,老、老子告诉你。”
却是个结巴,邓舍毕竟牵挂高丽,不由想到赵过,又由赵过想到平壤,不知他和文华国二人能不能管得住。一走神,那老李的回答漏听几句,和与自己说话的人敷衍了几句,再去细听。
听得那老李道:“……老、老子为甚说要有大的军事行动?晓、晓得潘平章和刘平章回来了不?晓、晓得他们几时回来的么?”诸人面面相觑,潘、刘回城很隐秘,知道他们几时回来的还真没几个,老李得意一笑,道,“不、不知道了吧?潘平章是大、大前天晚上,刘平章是前、前天晚上。”
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李道:“大、大前天晚上,老子轮值守城门,刚好碰上。潘平章入城,就带了两个百人队,要不是老子认得,也、也不知道。刘、刘平章老子咋知道的?那就是包打听的本、本事了。”
他结结巴巴的,偏带得意神色,踌躇满志的,甚是好笑,众人轰笑。一人道:“少扯没用的,说正事儿、说正事儿。”
老李脾气不错,不生气,接着道:“你们别、别笑。晓、晓得潘、刘二位平章,为甚么单骑回城不?为、为甚么?保密!为、为甚么保密?结论:要有大、大的军事行动。”
有人道:“辽西还在打仗,会不会要增援辽西?察罕帖木儿围汴梁好几个月了,刘平章连着一个多月督战前线,估计着急了。”汴梁城破的消息,绝大部分人不知。
激老李将的那人道:“俺看不会,沈阳、盖州左右夹击,正面又有搠思监的探马赤,不先解决他们,拿啥去增援?”
有人放低声音,道:“高丽小邓不是来了,……”没见过邓舍的问道:“小邓?”那人努了努嘴,道:“就那个,十七八岁,一群人围着说话的。”邓舍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人轻声道:“就是他?八百人打下高丽?”
老李道:“人、人不可貌相。”他神神秘秘地问道,“他义父你们晓、晓得谁不?”
“谁?”
“邓、邓三。”邓三一个外系的千户,车载斗量,听过的人不多。老李继续道:“上马贼晓、晓得不?”认识邓舍的那个道:“废话,还用说。南花山、北上马,赫赫有名的两大寇,鼎鼎大名的。”
南花山,即集庆花山贼,刘福通起事之前,他们以三十六人大败数万元军。后来死在赵君用手中的镇南王发十数路大军讨伐,反被杀伤无数。要论声威之盛,较之上马贼更为显赫。可惜最后死于由盐徒组成的青军之手。
蒙古铁蹄纵横天下,近百年的积威之下,红巾敢大规模的起事,除了民不聊生、不反没活路这个主因之外,花山、上马两大寇的呼啸南北、而蒙元不能制也是起了一部分激发作用的。故此,一提上马贼,几乎人人皆知。
老李道:“邓三便、便是上马贼的首领。”
众人闻听,顿时刮目相看,先前那人道:“虎父无犬子。”有对高丽了解多点的,道:“不如说青出于蓝,前些时候,平壤都被他打下来了。从东到西,几十座城池,好家伙,要让主公知道了,咱大宋不得再多个行省?”
有佩服的,就有不忿的,有人道:“高丽人不经打。”
“呸,你去试试?八百个人,不到半年,拥众四五万。你行么你?”老李道:“小、小道消息,不止四五万,……”“不止四五万?你就吹吧。”说话的人瞧了眼邓舍,道,“才是个总管。”
“你,你见过十七八的总管么?晓、晓得甚么叫少年莫得志不?关平章不给他高官,是爱护他。就这,你、你不就眼红了么?”老李这话,不赞成的居多,鼓噪,道:“牵强了,牵强了。”
又有人道:“知道辽西双壁么?张居敬、世家宝。年前,毛居敬毛大帅在他两人手下吃过亏;近月来,刘平章亲上辽西督战,打的热火朝天不可开交,称得上势均力敌。这两人算是名将了吧?但是,俺可听说,小邓总管几个月前,凭借一班新卒就将他两人杀的大败。”
“那不一样,小邓是野战,毛大帅和刘平章是攻坚,两码事儿。”老李撇着嘴,道:“明儿俺、俺就奏报关平章,调、调你去辽西,野、野战去!”一人嘀咕道:“他若是姓了关,别说总管,元帅也是小菜一碟。”
老李道:“别、别说元帅,邓三死了,关平章认他做个义子也属正常。”眼红的那个嘲笑道:“你刚还说少年莫得志,一转眼儿,就升格义子了。”老李道:“你、你别笑,小邓会做人。看、看见没?围着他的那群人,笑、笑得多开心。”
“尽是些杂牌外系。”
“他、他老子就是杂牌出身。围着他的那群人中,怎么没潘平章、刘平章的人?好、好好想想吧你!”众人若有所思,一人道:“杂牌人少,杂七杂八加一起,顶天了,两三万人。多有老弱伤残,军械也不精良,没甚么作用。”老李翘了大拇指:“聪、聪明。”
有人挤了挤眼,问道:“好多人说,小邓带来了不少高丽美女?”一人道:“好稀罕么?城里高丽人多的是。”先前那人道:“不同不同,他带来的尽是官宦女儿。”那人道:“那又怎样?扒了衣服,一个鸟样。老子就不信,她能放进去俩鸟儿。”
老李连连摇头,道:“外、外行了你。晓、晓得萝卜不?晓、晓得人参不?萝卜像人参,但不是人参,甚么区别?就是萝卜和人参的区别。”
“又吹了,又吹了,你吃过人参么?”老李瞄了瞄邓舍,嘿嘿一笑,道:“不、不瞒你们说,老子尝过。”
众人大感兴趣,催着道:“说说,说说。”老李咧着嘴,卖弄道:“老子一个兄弟,和邓三认识,前两天去见小邓,小邓送他一个。托他的福,老子沾了沾光。晓、晓得甚么滋味不?”
“你狗日的快说!”
“就、就告诉你们一句话。”老李伸出三个手指,道:“别、别说俩鸟儿,仨、仨鸟儿都行!”
听到这里,邓舍险些笑出声来。老李等人扯了会儿女人,言归正传,有人道:“倒也奇怪,高丽才得,不安稳,关平章召他回来作甚?俺有听说,老姚也在高丽,……”他压低声音,道,“莫不是,要撤出辽阳,全军转入高丽?”
老李嗤笑,道:“撤、撤的了么你?脑、脑袋长榆木疙瘩了。”
“那你说,甚么大的军事行动?”
老李鬼鬼祟祟往左右望了望,小声道:“小、小道消息,要打辽、辽、……”吭哧半晌,没“辽”出来,他憋得满脸通红。有人等不及,狠狠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打的他头盔咣咣响,脱口而出:“辽南!”声音大了点儿,忙捂嘴,周围没人注意他,放下心,叮嘱:“就,就对你们说了,哥几个儿,别、别外传。”
他的消息倒很准确,邓舍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几眼,记下外貌。
“辽南”二字一出口,他边儿上几个人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有人开口,说道:“又从哪个路边儿听来的?打辽南?汴梁不救了?关平章答应、潘平章同意,刘平章呢?他铁定反对。”
老李问道:“你,你听谁的?”那人道:“自然关平章。”老李又问别人:“你、你、你们听谁的?”指了指周围,划个圆圈,又问道,“他们听谁的?三个平章,两个同意,这、这事儿准成。晓、晓得潘平章为甚比刘平章早回来一天不?”
一人道:“广宁近,辽西远。”老李不屑一顾,道:“别、别和俺说话,你,你……”他指了指脑袋,“偏低,偏低。广宁再近、辽、辽、辽西再远,头天潘平章回来,第二天刘平章回来,赶这么巧?关平章是谁?他算、算好日子的。”
有道理,众人恍然大悟。一人犹犹豫豫:“那主公?”老李道:“傻、傻了吧?主、主公管你吃、吃的没?谁管你穿、穿的?”
先前激他那人急忙四顾,伸手止住他往下再说,道理不错,话怎能明讲?道:“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做下属的,平章大人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便是。多说无益。”一挥手,“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一哄而散,老李撵着再次叮嘱:“各、各位,千万别、别外传!”
说话间,府门打开,两个文官出来,朝众人一揖,道:“平章大人将令,军议即开,文武请入。”左边一个补充道:“省府重地,入内之前,诸将请先解刀。”
专有侍卫在府外扯了两横长绳,将军们解下刀剑,悬挂其上。按照官职尊卑、关系远近,文官居左,武官在右,列成弯弯曲曲地两条长蛇,排队进府。
邓舍曾随邓三参加过几次大型军议,但邓三仅是千户,远不及此次高级。总管的官儿,不高、不低,排在中间,他谦虚年幼,不敢居前,落在总管这一级的最后。
关铎军纪严明,一入省府,就没人再大声说话。府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邓舍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百十个文武,议事地方小了不行,地点选在省府正堂,关铎居中,潘诚、沙刘二偏向两侧而坐,三人已到。
诸人进来,分成四列按班站好,拜倒山呼:“卑职、末将等见过平章大人。”
关铎便如弥勒带笑,笑眯眯道:“起来吧。”目光柔和,一瞬间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儿,邓舍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稍微长了片刻。借诸人拜见的机会,他悄悄看了看潘诚和沙刘二。
潘诚老样子没变,国字脸、浓眉大眼。他正当盛年,军中有美男子的赞誉,坐在关铎旁边,越发显得精神抖擞,英武夺人。沙刘二变化挺大,邓舍惊异地发现,他老了许多,三十来岁的人,两鬓已有白发,满脸风霜,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甚么。
关铎道:“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为有两件事宣布。”
——
1,左右司郎中。
行省宰执以下,设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日常事务。左右司是仿照中书省左司、右司机构而设置的。“行省,……佐幕有左右司,都省分为二,行省则合为一,设郎中、员外郎、都事各二员,一省赞画赖焉。”“都省”,即中书省。
左右司郎中、员外郎、都事号“首领官”,“总乎六曹,而分守无彼此之殊,位序已崇而职务尤剧,委任之重覆绝前比。……由是而历从班登政者踵武相望,号为宰相之储,诚要官之高选也。”
左右司郎中品级为从五品。
“号为宰相之储,诚要官之高选也”,这句话一点儿不错,被朱元璋视为功臣第一的李善长就担任过这个职位。洪武三年,朱元璋封了六个公爵,李善长名列第一、也是其中唯一的文臣,他也做了丞相,“居百官之首”。
——元朝科举取士不多,官员铨选,一则宿卫,一则为吏,一则科举。前两者占的比重远远大过后者。北方的汉人经科举而入仕的,已经不多;南方的南人更是屈指可数。
2,花山贼。
至正七年,“沿江盗起,剽掠无忌,有司莫能禁。……集庆花山劫贼才三十六人,官军数万,不能进讨,反为所败。后竟假手盐徒,虽能成功,岂不贻笑。”
“中原红寇未起时,花山贼毕四等仅三十六人,内一妇女尤勇捷。聚茅山一道宫,纵横出没,略无忌惮,始终三月余。三省发兵,不能收捕,杀伤官军无数。朝廷召募盐徒朱、陈,率其党与,一鼓而擒之。从此天下之人视官军为无用。不三五年,自河以南,盗贼充斥,其数也夫。”
花山贼从虽活动在集庆路茅山、江宁一带,却是从淮河一带过去的。“……,乃有凶盗自淮甸历朱方,等茅阜,涉土桥,问津龙潭,欲走江以逸。”他们打算过长江的时候,“镇南王令司马会省、台帅臣,督十余路戍士,围于东华山,……万夫长、江宁监邑死之。弥月有半,始克殄灭。”“江宁监邑”,即江宁县达鲁花赤。
——三十六人,正合施耐庵《水浒传》之天罡星三十六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