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时报》是日本人在中国开办的一份中文报纸,尽管它一直伪装使用中国人的口吻报道新闻,但是立场却是日本式的。这份报纸表面日本商人、浪人所办,但是实际上,它的直接后台是日本政府外务省,它反映的政治立场实际上就是日本政府的政治立场。
正因为这种背景,《顺天时报》的报馆与日本官方保持着密切联系。往往能够在第一时间从日本驻华外交官那里得到第一手的资料和机密的消息。因为这种优势,《顺天时报》的发行量曾经达到14000多份,现在当之无愧的京津地区第一报纸。这同时也使这家报馆成为了同业中的“消息灵通”者,每天报馆门前总是等着些其它报馆的记者。他们专门用金钱收买报馆里的一些小职员,从他们那里买来一些最新的消息。
四月一日这一天,这群记者像往常一样。仍旧聚集在报馆斜对面的茶馆里,一边聊天,一边等待着《顺天时报》里的小职员们走进茶馆,只要双方在茶馆里碰头、握手,这交易就算是完成了,然后,这些没有背景的小报馆就可以在第一时间刊登那些通过官方渠道弄不到的消息了。
不过这些等在茶馆里的记者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与往常不一样的情况,他们一直等到快中午,也没见《顺天时报》的那些小职员们离开报馆,那报馆的正门也一直关着。这种情况让人有些奇怪,不过,报馆侧门后还能听到印刷机的响声,这表明,报馆印刷厂仍在运转。
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了下午快二点钟,就在茶馆里的记者们互相打听的时候,那《顺天时报》的报馆侧门突然被人从里推开,一辆马车驶到门前,搬运工开始从报馆印刷厂里将那些捆好的报纸搬上马车,准备运送到各个报纸分销点去。
茶馆里等候多时的一群记者们一拥而出,围住马车,其中一名记者给了搬运工一块银元,那搬运工迅速将一捆报纸扔了过去,众记者抢过报纸,回了茶馆。拿出一份报纸细看,却见那报纸的头版头条的标题格外醒目:“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遇袭身亡!”
众人相顾骇然,再细看一下。这消息是日本记者从日本驻华公使馆弄到的,真实性似乎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今天《顺天时报》的小职员们之所以不敢逛茶馆,恐怕是他们得到了上司的警告。
袁世凯突然遇袭身亡,这何止是大新闻,简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尤其这位民国大总统还是在东交民巷临近英使馆处遭炮轰而死,根据报纸上的介绍,袁大总统的座车引起惊天大爆炸,疑似被人提前在座车下隐藏了大量的‘黄色炸药’!经迫击炮引爆之后,爆炸威力几乎将袁大总统的座车炸成粉碎,威力波及周围数十米,不但造成随他出行的数十位护卫或死或伤,甚至威力还震碎了英使馆内的不少玻璃。
这可是个大新闻,足以让《顺天时报》独吞,所以,报馆才会这么急急忙忙的印刷了一版,甚至都不肯将新闻卖给中国记者。
“快回报馆登消息啊!”
有人喊了一声,众记者这才醒悟过来,各自抢了一张报纸。然后一哄而散,茶馆里的客人们好奇的将他们扔下的那些报纸捡起来,也都被那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惊得目瞪口呆。
临到天黑之前,几乎整个北京城里的报童们都在叫卖刊登着同一个新闻的不同报纸。
“中华民国大总统东交民巷遇袭,凶手尚未可知!”
“今日上午八时许,袁大总统乘座车往东交民巷,少时抵英使馆区外,车尚未停突遭雷击炮击,引爆车底暗藏炸药,现场一片血肉模糊!”
“袁总统遭炮击,凶手趁乱逃走,据英驻军透露,发现凶手遗留三门雷击炮,怀疑为汉阳兵工厂制造!东交民巷各国震怒,英公使巴尔特、日本公使日置益表示,无论黑手是谁必将追查下去!”
“愚人节玩笑?中华民国袁总统遭小人暗害!”
“国务总理孙宝琦临危受命,表示将彻查大总统被刺案,同时尽快结束当前国内混乱时局!”
大总统被刺,京城嚷嚷闹闹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多数京城居民都知道了袁世凯于东交民巷英使馆前被炸死的消息。而且随着宵禁令的发布和实施,这个消息基本上得到了证实。自从两年前的北京第三师兵乱之后,这京城还从来没有宵禁过。现在突然宣布宵禁,这只能证明报纸上的消息是真实的,袁世凯确实已经遭遇不测,给炸得连尸体都搜找不全了。
袁世凯的死亡,在世界列强中产生了不小的震动。北洋集团首脑袁世凯在世时,凭着他的资历、声望和手段,尚能控制整个北洋集团。而袁世凯被炸死后,北洋集团群龙无首,尽管段祺瑞立刻派兵宣布接管了北京城,同时向各部下达了命令,严禁报纸、报刊甚至电报提到大总统被炸的消息。只是他的这些举措不过垂死挣扎之举,那北洋从来都不是一条心,袁世凯尚在的时候还能控制住整个北洋集团。但是他一走了之后,北洋三杰中段祺瑞、冯国璋如今势同水火,又各有势力,段祺瑞掌握陆军部并且遥控第一军中过半力量,冯国璋在南直接领导第二军;王士珍虽然无心而为但手下也有一批拥簇,加上他乃是袁世凯长子袁克定亲自请出山的老臣,那袁克定虽然没有大才但是一直都将北洋看成自家产业,把自己当成父亲之后的下一任大总统,虽然心惊父亲被刺,依旧在沉痛中第一时间将情报发往了保定,希望王士珍站在自己这边,助他夺取北洋控制权;干殿下段芝贵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未尝没有其他想法;周学熙号称北洋钱袋,值此大变更换了新阵营也未尝不可,他与徐世昌走近,而徐世昌现在又受到盛宣怀的拉拢,三人均属北洋一脉中的文派,抱成团也非是不可能!
袁世凯的死亡,列强当中损失巨大的自然是英国,日本恐怕也不乐意如此。只是两国想要彻查也是困难,毕竟没能当场抓到凶手,任他如何猜测都只能是猜测当不得真。
在南方,李汉第一时间知道了袁世凯被炸死的消息。他的情报总长亲自到了长沙向他告罪,将刺袁的先后始末向他一一说个清楚。
“请先生恕罪,想革命初成,为窃取革命成果,袁世凯先是指使枪手枪击国民党宋教仁,致使其命丧上海车站。而今又有卖国举动,欲学秦桧甘做卖国贼。竟与日本走近协商什么卖国条例,调查局打听到了日本欲重新炮制增兵辽东,值此时我护国军断难在半月内攻陷京津。故,东来大胆之下行逾越之举,请先生处罚!”
他将陆绩从袁世凯书房里偷到的日本送到袁世凯手上全力扶持他的条约递给李汉,人却不敢看他。
李汉面无表情的接过合约却没有翻看,武昌传来袁世凯被炸死,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调查局跟李东来。因为袁世凯的身边守备森严,纵使他在北京安插了不少手段,但能够直接靠近袁世凯的只有极少数手段,因此在袁世凯的专用马车内安置炸药然后用迫击炮远绕开其护卫炮击也是其中一种设想。为此在去年,他便通过种种手段,运送了几门处理过的迫击炮北上北京,送到了调查局北京分部那边去。
他现在的心情有些恼怒,并不是因为李东来下令暗杀了袁世凯。事实上最近他也在考虑暗杀袁世凯快速结束内战的可能性,只是李东来不向他请示便私自命令调用北京那边的资源,尤其令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的还是,这李东来竟然如此大胆,选择在东交民巷对袁世凯下手。也多亏了从去年调查局就一直在张罗跟演练刺袁行动,若不是准备充足,恐怕光是要从东交民巷规模众多的洋人驻军手中逃脱便是一个麻烦。一旦调查局的人落入了洋人又或者北京政府手里,这个时代的人有的是手段让铁人开口。万一他下令暗杀一个国家最高元首的事情暴露了,那事情可就完全变了味了。
看看去年的宋案便知道了,他李汉兴兵北上讨袁勉强还算占着个‘保护临时约法、卫护中华民国’的大意。可下令暗杀了最高元首,如今正在谋求走向最高权力舞台的他而言,名声顿时就臭了。阴谋家跟卫道夫在民众心中的那个名声好一点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名声,说到底他现在生气也已经开始为名声了。这两年来政治上李汉并不是没有一点点的进步,事实上恰恰相反的,他进步的很快,也逐渐的有些理解了一直被他认为想立贞节牌坊的袁世凯到底是个什么心态了。不能怪袁世凯,只能怪这个国家数千年来的教育,数千年来国民皆是有种‘明君崇拜’,令意欲有所作为的统治者不自觉之间便下意识的被民众的呼声所引导,往‘明君路线’上走去。秦始皇如此、隋炀帝一样、崇祯帝如此、光绪皇帝也是一样,甚至袁世凯跟他都一样。
脑海里快速的转过许多念头,他总算是压下了心中因为不在掌握之中而起的震怒。拿起李东来带来的那份陆绩偷来的日本条约。
翻开看了一阵,他的脸上绷紧,许久之后才缓和了一些,将东西扔到桌子上。
“所有参与的人员都撤出了北京?”
见他总算是开了口,李东来暗中松了口气,忙道:“先生请放心,东来已经安排将所有参与人员撤出了北京。尤其陆绩一家,更是连夜送往了天津,目前已经进入德租界保护起来!”
李汉这才缓缓点头,“你这次太过鲁莽了,大总统的位子关注的目光太多了,此时正值大变之局,一不小心便会遭遇诸多势力围攻。不过这一次虽说乃是一心为我军政府,但总归太过鲁莽了。我会通知财政那边,扣你半年的年薪以作惩戒。纪律不可废,尤其是情报机构。明朝锦衣卫、东西厂的前车之鉴,这事我不希望以后再发生了!”
微微顿了顿:“日本亡我之心不死,罢了,袁世凯被刺,实在是死有余辜,想必国民党宋教仁若在泉下有知,当可欣慰...”
言下之意绝不承认这件事情是调查局所为,李东来会意。
他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秘书室吗,为我准备车马...联系江防舰队派出炮舰到岳州等我,我要尽快赶回武昌!”
放下电话,他叹了口气,“这一次你做的确实鲁莽了一些,军政府这边并没有做好准备。若果再有一个月...不,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在直隶击溃第一军的主力,虽说损失是在所难免的,但武力统一却跟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局面!”
袁大总统一去,这个国家失去了最高统治者,若果这个时候再出现内战,势必有可能将民国这松散的名义之上的国家四分五裂。尽管之后他肯定是能占去最大的政治跟军事版图,但终归要给列强留下可趁之机。万一此时日俄等列强趁虚而入,比如日本在东北扶持一股、俄国在蒙古兴风作浪,英国在直隶沿海、法国在西南、美国在东南趁机扶持代理人。则他纵使拥有军事优势,但终归也不能直接挑衅列强一一将其打败再行统一。再想统一这个国家,又要多花去不少的心思,白花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只能说袁世凯可以死,但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死,打从大战的一开始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暗杀掉袁世凯这个北洋系的领袖。只不过要武力统一全国,又要维系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统一,这条钢丝线太过难走了一些,稍微力道重了一些,一切就要脱出掌握之外了。
“说不得,这次要跟盛宣怀合作一次了!”
他心中微微沉吟了一阵,觉得若此时偌大的北洋系突然分崩离析,最终他也只能吃到部分好处,更多还是要被外人占去,最好的办法,便是改变自己之前击溃第一军的计划,改由跟北洋集团中的新利益集团合作,由武力吞并北洋到合作渐进吞并,现在局势糜烂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这么做,才能维系这个国家的统一了!
“看来,该接受洋人的调停了!”
微叹一口气,他的心中不无恼怒。只能说他的情报官在战略上还是差了一些,倘若等到他大军攻陷了直隶,兵锋直指京畿的时候袁世凯再死,他也可以以胜利者的身份接管京津局势...现在,为了在列强发现民国局势的微妙并扶持代理人之前,他免不了要做出妥协,站出来顶替了袁世凯的位子,维系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统一了!
这一步迈出去,日后他的肩上重任只会越来越重了!
北京城里宵禁已经持续两天了,这一天深夜,陆军部里灯光亮堂着,段祺瑞刚从哭声一片的大总统府回来,脸上愁云还没散去!
他的心腹兼知己徐树铮已经呆在陆军部他的办公室内等候他多时了!
“总长,大总统那边...”
“唉~~~”段祺瑞叹了口气,将帽子扔在了桌子上。
“别提了,老帅多英明的人那,这一辈子想必也想到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可虽说五夫人那边还能挺住,但老帅这次实在是太惨了,别说尸体了,连尸块都找不到多少,只能匆匆捡了一些连着马车碎片的血肉跟碎衣,勉强做了一尊棺材!”
徐树铮知道段祺瑞对袁世凯极为尊敬,他这人虽说一直瞧不得观念老旧的袁世凯,但总归人还不算笨到家里,这时候也跟着叹气附和几句,“大总统死得太惨了,可不知道陆处长那边可查到什么东西吗?”
陆处长指的是袁世凯的执法处处长陆建章,徐树铮平时对他不太待见,但却知道陆建章手里掌握着北京城里大大小小上千警察,黑白两道的影响力都大了没边,打听情报是一员好手。
段祺瑞坐了下来,他也跟着哭了一下午,眼睛也有些红肿。揉了揉眼,他微哼了一声,“查,怎么查?又不是党人那样的愣头青,便是要行刺炸弹还没近身扔出来,人就给护卫制住了。”
顿了顿,“内鬼已经查出来了,府上通报说老帅的车子是他的机要秘书陆绩给准备的,马夫们也说那陆绩曾将他们支开一段时间,见他过去的时候身上也是有些鼓鼓囊囊的!”
徐树铮大惊,“那可曾抓到?”
“怎么抓,又不是党人。他陆屠伯也就只能抓抓党人收买几个内鬼,兴许现在他手下已经给人家安插了内鬼,他自己尚不可知呢!”
他一再提醒不是党人,徐树铮也算是回过神来了,小声道:“莫非真跟武昌那位有关?”
他知道段祺瑞跟武昌那位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当初袁世凯曾许诺武昌那位北上,便将陆军总长给他。当时的陆军总长是段祺瑞,袁世凯的空头支票虽然只是陷阱,但到底令段不喜,私下里虽然不敢抱怨袁世凯,但却把李汉给恨上了。
段祺瑞哼一声,“英人发现的雷击炮虽说抹去了出场铭牌,但却跟去年我们在河南缴获的西军装备大致相同,很明显是汉阳兵工厂制造的东西。何况那陆绩两年前从湖北北上,内务部的线查到陆绩身上就完全断掉了。他的家人齐齐在前两天消失不见,这么缜密的布局,国内除了他能完成,还有谁...洋人倒是可以,但是有必要吗?”
“可前线传来的消息,那李汉已经下令护国军停止进攻咱们,同时接受了前英公使朱尔典阁下的调解...这...”
这不但徐树铮糊涂了,连段祺瑞跟国内其他势力都跟着糊涂了。他们也想不明白缘何那李汉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趁着北京正陷入混乱之中的时候攻陷京津。莫非真如他通电所言,袁总统被刺与他无关?
段祺瑞也想不明白,有些烦躁松了松领结处,道:“老帅的后事暂时有杨皙子负责,这事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解决现在的不利局面,以争取调停成功!”
“冯长官从南京发回了电报,因为担心护国军趁他调兵北上时偷袭江苏,已经下令走到徐州的第七师停了下来。海军方面,刘总长也跟汤次长发了电报,可海军依旧停靠在江苏既不北上也不南下,据说冯帅也派人去见汤芗铭,似有拉拢的意思!”徐树铮快速的将今天下午收到的情报整理之后尽数报告了段祺瑞。
“王帅那边已经同意将十六师张作霖部遣回北京,不过京津地区的防务还是有些空虚,山海关那边有二十师倒也无妨,就担心日本再趁机在辽东闹事!”
段祺瑞皱眉,“老帅尸骨未寒,现在北洋下面都开始动起心思来了!”
又叹了口气,“给保定下命令,让十六师今夜午夜之前务必登车上路,增援京城;通电南京明日务必将第七师开始北上增援,他要是不来,我亲自去请他……”
徐树铮听到这里只有无奈地报以苦笑,快速的将这些命令都记下来。
“小徐,现在京畿的局势你也知道,稍稍一个不注意就是覆巢之局,我有意成立京畿守军司令部,你来给我做这个京畿守军总司令,节制京畿附近一师一旅一万四千兵力。十六师跟第七师北上之后,一并由你负责。你看如何?”
徐树铮只是微微一呆便点头应了下来,他为人十分傲气,本身便认为自己有能担当那个职位,所以根本不回去跟段祺瑞客气。
段祺瑞总算是心情好了一些,道:“现今京城局势糜烂,所有的难题、困难都落到我肩上了,你的能力我知道,能帮我一把,我也轻松不少。你去安排一下吧,巡警营若是不够就再调两营近卫过去,务必加强巡逻,防止奸细混进北京城。从今夜起,没有我和你签发的手令,任何人都只能出不能随意进出北京城……城防你可以不管,我会交给拱卫军办。”
“是!”徐树铮两腿一并,举手敬了礼领了他的命令。段祺瑞又挣扎着站起了身来,“我恐怕今天还是没得休息,小徐,你帮我把桌子上的文件处理一下吧。我要去一趟国务院,这和谈的事情我一个武夫不好插手,还要孙总理往东交民巷走一遭,跟各国领事交流一下意见!”
整了整衣冠,不等徐树铮开口他便摆了摆手,叫上一队护卫,护送自己往国务院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