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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一处著名的古战场遗址。
视野所及,荒无人烟,了无生气。
但其实此地花草生长繁茂,只是没有繁华的城池和参天的巨木而已,才会显得那么沉寂和那么不热闹。
有两骑并驾齐驱,一男一女,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马,另外一匹却是极为神俊的胭脂骢。
一个年轻道士,穿着青色棉衣道袍,随着马背颠簸而晃荡肩头,笑吟吟道:“老马识途,慢慢行,迟迟归,晚来好过不来。”
另外那位女子则面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面无表情。
说是恍若隔世,再恰当不过。
正是离开浩然天下的陆沉和朱鹿。
陆沉没有带着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过这个“陆沉”,当然只是一张符箓分身而已。
陆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边一处小道观里边,当过几年的典客道官,跟他们关系处得老好了。天黑之前,咱们俩只要快马加鞭,肯定能够赶到,就在那边对付一宿。 ”
朱鹿只是默然点点头。
在家乡那边,朱鹿其实也曾见过一些喜好游戏红尘,仙家酒色之徒。至于那种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样没少见。
但是他们这一路行来,诸多景象,还是会让朱鹿觉得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不过更多还是因为身边有个陆掌教,总能让一些原本的平常事,变得不那么寻常。
市井门户,张贴有某座寺庙赠送的红纸黑字,上边写着喜庆的“山君迎新”。
当时陆沉说了一句,“路边行亭,山上道脉,人间文字,虽久不废,此为不朽。”
他们途径一处河道,酷暑时节,烈日曝晒,久旱无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干涸的河床里边,蹲在龟裂地上,一勺水,与岸边一位山神笑呵呵言说一句,“我干了,你随意。”
那河伯瞧见了两骑身影,便大声询问一句,你们可是会仙法的授箓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场甘霖?
陆沉双手插袖,破口大骂,道爷不会什么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开始回骂那个好像脑-子有病的过路道士。骂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厮一顿。
道士好像就在等这一刻,蓦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头,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轻轻打了个响指,顷刻间,乌云滚滚,大雨滂沱,黄豆大小的雨点,涌入一条干涸河床。
县城坊间,陆沉带着她漫无目的穿街过巷,遇见了老巷子里的野猫,院墙里边的土狗。陆沉就会停步,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一处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结队走在河水湍流中,只是用脚踩石头,来判断是否美玉。
陆沉就会卷起裤管,让朱鹿留在岸上,陆沉自己则变出一根绿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这里踩一踩,那里敲一敲。
有个负责编撰类书的都总裁,老人在告老还乡途中,与山林间偶遇的陆沉聊得很投缘,一番看手相,说了几句好话,一个积蓄不多的年迈清官,就被陆沉“骗了”好些金银细软。
在山顶风餐露宿,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还会架起一顶蚊帐,一边吃着果脯蜜饯,与那些蚊子叫嚣着你们有本事来咬我啊。
此刻陆沉手腕一拧,变出一只小碟,也没顺便变出一双筷子,嗦了一口,转头问道:“这叫八宝芋泥,要不要尝尝看?”
朱鹿摇摇头。
陆沉笑道:“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登高又登顶,以后你就会明白一个道理,能够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说道:“那就以后再说。”
陆沉点点头,竟然不是反驳和教训,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问道:“我真不是在做梦吗?”
陆沉笑呵呵道:“梦里梦外梦中梦,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吗?”
朱鹿问道:“那你真是陆沉吗?”
陆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谈晦暗难明的程度和合道过后的杀力强弱,只论合道之法的瑰丽神奇,陆沉自称第一,当之无愧,没人会去跟陆沉争这个。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从未对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陆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记住也好,不知道、或是听说了又忘记也罢,天下人间都随意。
道士梦儒师郑缓,活人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中化蝶不知我是谁,主次谁是谁。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其中四梦皆已解梦,所以那位化名毛锥的白骨道友,愿意躲到哪里,就躲到哪里去好了。
至于心相七物,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早就收回,木鸡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鹓鶵是那法袍金醴的旧主人,在海外孤岛“兵解”的某位天师府黄紫贵人。鲲鹏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与陆沉有过“濠梁之辩”的旧友,既然他都开口了,再者当时吴霜降都知道了,陆沉乐得顺水推舟。只有鼹鼠,被陆沉依旧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计谁,就只是好玩而已。
至于陆沉率先提出“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树不符绳墨,不合规矩,故而最是无用。陆沉其实无所谓收不收回这个椿树心相,因为此树,就是陆沉的那棵心中道树,不过是从浩然天下移植、栽种在了青冥天下。
陆沉以拳击掌,“想好了如何与新鲜面孔自我介绍,小道不才,祖籍曲辕,道号散木。”
朱鹿刚要开口,陆沉变掌为手指,朝朱鹿那边递出,轻喝一声,“密!”
朱鹿下意识闭嘴,只是片刻之后,才发现这位陆掌教是在故弄玄虚,她完全可以开口说话,“有意思吗?”
陆沉双臂环胸,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开始环顾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阔唉。”
天外,一座摇摇欲坠将碎未碎的秘境。
余斗悬空而停,法剑归鞘,背在身后。
远处,是三个并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郑居中,已经根本分不清真身、阳神阴神了。
不过因为其中一个郑居中,因为身穿道袍头戴道冠,倒是很好认。
余斗只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换一处场地,各自都别留力三成了,双方手段尽出,真真正正问道一场。
好个无法无天的郑居中。
只因为眼前这个“道士”郑居中,虽然相貌与师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那份气态,偏偏让余斗都要误认为是真身少年模样、法身老者模样之外的中年师尊!
郑居中光是施展出来的道法,就有十数条道脉至多,其中就有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楼的不传之秘,
此外郑居中还能够以假乱真,随意模仿儒家圣贤的本命字,西方佛国的结印,仿剑无数的旁门剑术,兵家神通,失传已久的远古秘术,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阵法……
两个郑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后一个郑居中盘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脸颊鲜血,不愧是四把仙剑之一,确实锋芒无匹。
若是自己能够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阳宫就好了,可以自行铸剑。
可惜当年走了一趟桐叶洲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双方“价钱”没谈拢。
郑居中问道:“余斗,你知不知道,万年之前,到底有几个一万年。”
余斗倒是没有藏掖,淡然道:“听说有一万个,只是听说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出去的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师尊。”
郑居中笑问道:“听说陆沉去过一个古怪世界。”
余斗点头道:“可能还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千世界,陆师弟就曾去过其中一个,他在那边待了很多年,准确说来是知觉上的无数年,以至于陆师弟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几百几千万年,还是几亿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没有多问,他也难得没有多聊几句,只说他在那边,只是用双指就捻碎星辰无数,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道化生发出一条广袤无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与嘘,就已经是整个天地的大道规矩的收和放了。再后来,陆师弟在那处,道心坚韧如他,依然绝望到只能一次次自我毁灭,却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换个身份,在某一刻恢复一部分记忆,境界越高,或主动或被动,最终都会记起全部。又后来,他已经不得不给自己树敌了,让自己亲手杀掉自己,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个惊才绝艳的所谓天才,毅力和机缘都不缺,或顺遂或坎坷,或意气风发,或悲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单枪匹马,或与数个道友、或成群结队拉拢到了数以万计、百万计的同道中人,最终将他这个所谓的反派角色成功杀掉,或者功亏一篑,总之故事数不胜数,不一而足。”
郑居中微笑道:“听上去很精彩。”
换成别人,余斗就真让他去试试看了,就算他没办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个类似的“道场”不是难事。
可既然是郑居中,就算了。
对付这种人,一旦起了大道之争,就只能是以更高一筹的杀力将其彻底杀之,别无他法。
余斗准备返回师尊身边,只是临时起意,停步问道:“郑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没想着得到答案,但是让余斗感兴趣的事情,确实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误问上一问。
“就目前而言,暂时所求……”
郑居中收起蒲团,站起身,微笑道:“余斗求败,我求共斩。”
余斗看着他,摇摇头,笑道:“真是个疯子。”
刹那之间,刚刚转身的余斗突然转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郑居中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喊一声师尊?”
并没有觉得余斗是在装神弄鬼,故而郑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却是一个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来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彻底斩断那条因果长链,凭此来确定一个“现在”,确定所谓的光阴长河,其实是虚无之物,才是一种莫大的牢笼,彻底超脱此物、准确说来是此名的禁锢,兴许就是未来一只脚踏入十六境门槛的契机所在了。
所以确实是得去见一见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了。
余斗背剑,却已大笑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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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玉宣国京城。
二十余年前,马姓的外来户,在这边花大价钱,买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旧宅邸。
京城内,寻常有钱有势的门户,哪怕是马家的街坊邻居,也就只当马家是个有几个臭钱的外来户。
一个姓马的青年,在今天黄昏时刻,早早来到家族祠堂内,进了门,既不敬香也不拜挂像,直接就跳到了横梁上躺着。
婢女数典,弟子忘祖,都没跟着他一起进入玉宣国地界,都是蝼蚁,兴许某人打个喷嚏,或是抬个脚再落地,就把他们这种废物压死了。
余时务劝他不要回来。
马苦玄说那个人想要报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债子偿,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既然对方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么,不躲。
马苦玄躺着,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甘草,打了个响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马苦玄敕令而来,是直接被他从金身神像当中拖拽出来的。
她察觉到是马苦玄的手段之后,站在横梁上的山神娘娘,忙不迭坐着。
马苦玄睁着眼睛,望着美轮美奂的那口藻井,说道:“我那个弟弟,没有骗你,是真心想要帮你改名,不过他没那本事,如今大骊王朝那边变天了,与马家关系极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顶头上司,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帮这种忙。不过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帮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这个名字实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说一个不字。
折耳山风景极美,远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观是美人盘鬒发。而宋腴按照大骊朝廷颁布的金玉谱牒,在同样等级森严的山水官场,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着将山名改为“折腰”,更好听些,寓意也更好几分。上次马研山在她酒铺那边再次醉酒,被怒气冲冲赶来这边抓人的妹妹,大骂了一通,不痛不痒的马研山在离开酒肆之前,承诺她会帮忙改名。
马苦玄的这个亲弟弟,货真价实的膏粱子弟,烂酒鬼一个,就连马研山的探花郎,还是妹妹马月眉帮忙作弊代考而来。
至于马月眉,喜欢瞎折腾,小小年纪,神仙志怪和江湖演义小说看多了,她专门请一位家族供奉,是个金盆洗手的武学宗师,帮她栽培出了一拨少女,侍女皆佩剑。这拨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货真价实的练家子,不是那种花架子。
还有那个表弟马彻,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少年神童,其实才学如何,品行如何,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岁数,气血旺盛,想睡几个体态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又怎么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县主身份,或是诰命夫人算什么,暂时睡不了她们,就继续乖乖对着那几幅亲笔描绘的画像,用手嘛。
马苦玄笑道:“宋瘠,我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一般,你觉得呢?”
也不敢计较那个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说道:“我觉得马仙师的运气很好。”
马苦玄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个很实诚的答案,只是他又摇摇头,“反正运气不如这些家族同辈的年轻人,他们有个哥哥叫马苦玄,我马苦玄喊谁大哥去?”
宋腴无言以对。
确实,他们都有个靠山,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首,至于真武山谱牒修士这层身份,反而是马苦玄自己不当真,真武山不当真,好像外界也都不当真。
但是只说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双兄妹,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哥。
关于亲哥哥马苦玄,所有的事情。
听说。
在家中就只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们兄妹只能道听途说。
在玉宣国可谓根深蒂固的马家,如今家族产业多到不计其数。
京城最大的酒楼和仙家客栈,还拥有一座位于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两艘能够跨越小半个宝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马研山对那些山上飞来飞去的神仙老爷们,什么仙子,都不感兴趣。
他是好酒之人,对于家乡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参加一次披云山的夜游宴,去那儿喝上一顿酒。
让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妹妹帮忙代考,马研山得了个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当差,其实去不去点卯,只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都没说什么。
举家离乡搬迁到了这里,经过二十余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可谓枝繁叶茂了,加上那几房子弟,据说最新编修的族谱,上边的名字有了百余个。
马苦玄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每想到一个名字,就弯曲一根手指,最终握拳。
龙泉剑宗谢灵,好像刚刚又破境了。真武山余时务,可能是马苦玄唯一的朋友。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真境宗宗主刘老成的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弟,姜韫。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马苦玄再抬起一只手。
观湖书院副山长周矩。山泽野修,道士赵须陀。落魄山剑修隋右边,因为她去了桐叶洲,谱牒身份一并迁到了那座下宗,就等于给宝瓶洲的年轻一辈天才修士,空出了个位置。
马苦玄想了想,好像还漏掉一个人,记不起是谁了。
至于那八人的具体排名,马苦玄当然更记不清楚了。
马苦玄弯曲两根手指,再次握拳,说道:“宋瘠,你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点头,“听说过很多次。”
马苦玄稍稍抬起头,双手作枕头,说道:“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就不明白这个浅显道理。”
宋腴轻声提醒道:“大门打开了,要开始议事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就是了。”
家族祠堂内,今天的议事,气氛肃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养尊处优的马氏家主,一旁还有张椅子,坐着那位极有手腕的马家主妇。
大堂内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红烛,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昼。
悬了匾额,写着堂号。
马苦玄都没注意写了什么。
众人头顶的大梁上,有两个谁都没有发现的“梁上君子”。
马苦玄转过头,那个亲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内,与沽酒的美妇人有过一场有趣的问答。
明天会不会下雨。肯定不会。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大雨,对不对?到时候撑一把大伞就可以了。
马苦玄觉得这场问答,很有意思,所以才愿意帮着宋腴改山名,其实很快鹿角山那边就会降下一纸公文,准许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变。当然是马苦玄用自己功德换来的,何况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于宋腴以后改不改名为宋瘠,无所谓了。改了没好处,不改也没坏处,马苦玄没那心情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内,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资格坐在这里。
他们经常与玉宣国那拨豪门公孙,只要觉得待在京城无聊了,就一起找个由头离开经常,参加一场不为人知的“秋狩”,去南边几个小国境内的偏远地界,在当地好友的带领下展开狩猎,这些货色到了玉宣国京城,就是一帮低三下四的狗腿帮闲,但是在他们家乡这边,却是一等一的权贵子弟,所谓游猎,骑马披甲,背弓佩刀,狩猎的对象,是那些“马贼”和“流寇”,当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横梁上的马苦玄看着他们,再看看两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发现马研山这个亲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顺眼多了。
毕竟是个为数不多的聪明人,祠堂内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实都不如马研山聪明。
曾几何时,夜幕沉沉,一个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听着屋外大堂的吵闹声,奶奶劝着,爹娘都不听,反而骂奶奶老糊涂,至于结果,就是杏花巷马氏得了一桩泼天富贵,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锦人人艳羡的光景嘛。
马苦玄始终睁着眼睛,什么都懒得计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样是玉宣国京城,有南北两县。
北边富贵豪门永嘉县,南边寒门陋巷长宁县。
离着长宁县衙不远的宅子,一座摆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内。
今夜天气不错,红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边,轻轻晃荡。
几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着穿,其实也愁人。
虽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闹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别处,就连近在咫尺的县城隍爷都不会管她,只因为上任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曾经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官大着呢,与她却是旧识,因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她虽是鬼物,又守规矩,这么多年几乎足不出户,就没谁管了。
那个摆摊算命的中年道士,依旧是每天风雨无阻的早出晚归。
化名吴镝,自称真名陈见贤。无敌?陈剑仙?
反正就没几句真话,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给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转头望去,看着那个坐在台阶上刷牙漱口的家伙,随口问道:“吴道长,你到底是什么境界?是不是传说中的陆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如坦诚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道:“贫道修行资质还凑合,说是‘尚可’不脸红,不过确实不是书上记载的那种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说好的出门在外诚字当头呢?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可是你的口头禅。”
道士笑道:“又没骗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贫道又能如何,这可比从别人口袋里挣钱难多了。”
薛如意笑问道:“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是中五境神仙,资质当真能算‘尚可’?”
记得先前询问此人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结果对方来了一句听着挺有仙气的“大言”。
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会这么废话几句,是因为不曾想真被这个骗子道士给说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师地界天无雨,土膏地气异常温暖。
而且道士当时还说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说今年清明这一天,有可能会打雷,动静较大,让她别多想。
在那之后,道士还抖搂了一手“句读”学问,确实让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纪姑娘一起登门,或者说“串门”,张贴在门上的彩绘门神金光一闪,当时洪判官没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装束,作为扈从和下属的纪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形制的法剑。她已经职掌京师城隍庙阴阳司三百年。
他们称呼宫娥出身的女鬼为如意娘。自然缘于一桩过去便过去了的老旧掌故了。
果然如他们所说,院试案首,春闱的会元头衔,再之后除了马彻是状元,其余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都是早就内定的人选。
一国文运权衡,完全视若儿戏。
京师城隍庙的那尊武判官参与其中。按照纪小蘋的解释,那位与洪老爷一般位高权重的城隍庙武判官,对方自有理由证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实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来,因为确实是钻了阴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术不正的高人帮忙谋划,确是可以在祖荫阴德和阳间善举上边动手脚的。
关键是京师城隍庙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该归洪判官直接管辖的文运司,都转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气连枝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内幕了,可真的事到临头,薛如意还是气不过,那几天,气得她牙痒痒,没事就挑刺,骂那道士几句,拿他当出气筒了。
所幸那个道士也不恼,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听见了,差点就是一脚踹过去。
今夜又听着薛如意的唉声叹气。
“薛姑娘,老话总说一个人少叹气。”
道士笑道:“老话又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命里有时终须有。”
薛如意气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了,一个人一个人,得是个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异,幽明殊途,这不假,但是道无旁门,理无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个道士,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那种迂腐读书人?
肯定不是,必须不是啊,真要是读书人,挣钱肯定没他那么多路数,五花八门,生财有道。
薛如意抬头望向明月,记得当时纪小蘋还曾愤懑言说了几句犯忌讳的真心话,那座管辖玉宣国一众山水神灵和城隍庙的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对于玉宣国的科举乱象,至今不闻不问,可能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山水内幕,也能是被蒙在鼓里,终归是天高皇帝远,反正结果就是玉宣国的文运,就这么一塌糊涂了。
薛如意开口说道:“吴道长,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官官相护吗?”
道士坐在台阶上,将那白碗和刷牙的家伙什放在一旁,双手笼袖,微笑道:“要说清楚一个道理,就得撇开两种极端,讲一讲比例了,这其中,又有一时一地的差异,各个官府衙门又有自家的门道,主官性情如何,当地旧习俗又如何,比如就说这……”
薛如意已经听得头疼了,抬起一只手,“打住!”
她习惯了,中年道士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准备起身离去,方才临时起意,打算给自己做顿宵夜,火锅就很不错,厨房还有些新鲜食材,犒劳犒劳五脏庙,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问道:“吴道长,你觉得我如果胆大包天,不计较那些山水官场的忌讳,明儿就去挑一座城隍庙或是文武庙,备好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经升迁调任去往大骊陪都附近的一个小州,担任一州城隍爷,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与那大名鼎鼎的处州一般高!
而纪小蘋作为佐官,跟随洪判官一并离开了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当然不可能继续担任那边的阴阳司主官了,名义上看似“贬谪”,其实神位依旧与旧职相同,还是一种属于官场的重用了。
事实上,洪判官和纪小蘋卸任之后,通知薛如意,说与鹿角山那边打了一声招呼,但是如果科举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就意味着没有用处,做事情千万别冲动,他在上任担任大骊本土州城隍爷之后,会尽量想办法,将此事告知中岳掣紫山的一座储君之山。
道士笑道:“随你,但是事先说好啊,写状纸这种事,我可做不来,给再多钱都免谈!”
薛如意叹了口气,“有胆子挣钱,就没胆子仗义执言吗?”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妇当年咋个瞧上你的?图你的才情啊,还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边傻乐呵。
薛如意跳下秋千,伸手扶住一根绳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颜笑道:“装神弄鬼的吴道长也好,不是剑修却仰慕剑修的陈剑仙也罢,当邻居这么久了,我知道你胆子再小,也还是个好人!”
“好眼光!”
道士竖起大拇指,“实不相瞒,贫道年轻那会儿走江湖,有个化名,就叫陈好人!在异乡挣下了一份好大名气。”
薛如意神色认真说道:“好话已经说了,明儿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赶人,是劝你远离是非,犯不着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挣钱而已,却落个一裤裆黄泥巴的下场。”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听口气,你是真要烧符投牒告状啊?”
薛如意故作轻松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后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岳甘州山,山君佟文畅。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岳拥有两座储君之山,除了已经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实还有一座鸾山,山势巍峨不可攀,主峰高过甘州山数倍。
虽说也还是不太敢想,可是鸾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试试看的。
至于眼前这个外乡道士,他好像除了挣钱和鬼画符,竟然还略懂一些望气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张侯,是一位祖荫庇护、且有文运在身的碧纱笼中人。她虽然是观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气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寻常练气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种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庙文运司的主官,才敢说自己精通此事,当然,能掐会算的道士,估计也可以算一个?
道士曾问她为何不去当个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总好过在京城这边处处看人脸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说成是三十六骊珠,藏着一门高深纯正的导引术,可以算是张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训诂学问,实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爷与纪姐姐,毕竟是阴冥一途的官吏,不宜为阳间少年泄露天机, 所以薛如意就只能硬着头皮,四处搜寻 ,一边辛苦自学,一边为张侯解惑,这才让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为二境练气士。
然后就被那个道士“假装世外高人、还真就被他装到了”。
因为按照道士的正确句读之法,再有偿传授了一门洞府开门术和火法日炼术,张侯竟然当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练气士了!
一开始道士还不太情愿,说自己就是个道士,哪敢误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动提出要购买那几种鬼画符,财迷道士见风使舵,立马转口,说早就看出乐张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过就连洪判官和纪小蘋,上次他们来到这边,与薛如意算是道别,都没能看出那个中年道士的根脚、来历,纪小蘋说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个道行高深的陆地神仙,要么就当真只是个每天摆摊挣点辛苦钱的下五境练气士了。
因为一个售卖春牛图少年的缘故,薛如意曾经觉得那道士是个铁石心肠又道貌岸然的腌臜货色,当时差点被她赶出宅子,后来见他实在可怜,就算了,再加上最后发现对方其实并非那种人,让她对这个道士的印象随之大为改观。
既然认定他是个好人,就甭管什么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剑仙什么的了,早早离开宅子,天大地大的,哪里不能挣钱呢。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后果了?要是官官相护,你告状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关押起来,你的那个赌约和誓言怎么解决,隔壁的张侯又怎么办?”
薛如意抿起嘴唇,轻轻点头。
道士默不作声。
人间很多委屈,经常来自做了一件对的事,但是偏偏被身边所有人孤立,其实没有错,这很好,完全不必为此自我怀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经明明白白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样的事情,不做了,没什么,还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开口笑道:“我听薛姑娘一句劝,明天就搬出宅子,那么薛姑娘能不能也听我一句劝,告状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后?”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状一事还要翻看黄历,有无黄道吉日啊?说来听听,哪句老话告诉你的老理儿?”
道士眼神清澈,不说话,只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边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时间犹豫不决。
道士却直接帮她下了决定,“就此说定。”
薛如意松开手中的绳子,抬起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认得鸾山那位铁面无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终究是一头孤魂野鬼,换成平时,别说告状递到鸾山,她都不敢随便靠近这种储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说道:“贫道也不认得。”
然后道士又补了一句,“但是贫道认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问道:“你认得佟山君,佟山君认得你吗?”
中年道士一时哑然,试探性问道:“贫道说都认得,你信吗?”
薛如意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说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们就山水有重逢,后会有期?”
薛如意点点头,想起一事,“对了,你说的那个钟姓朋友,什么时候帮忙介绍介绍?”
道士自称有几个山上朋友,绝顶厉害。其中就有一个姓钟的朋友,会帮忙引荐。
道士笑道:“好说。只说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口气恁大!”
薛如意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伸手指向那个道士,“咋个不说自己叫陈平安呢,还陈好人,哈哈……”
道士满眼笑意,却是脸色佯怒道: “放肆,即便不喊陈山主陈剑仙,你不得喊一声陈公子啊!”
看着眼前中年道士,再想着那个陈公子的说法,又想起某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全不押韵,打油诗么。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剑光当空错,欻然人头落……
再回头来看眼前这个中年道士,歪瓜裂枣不能算,勉强能算模样周正吧,且不说什么陈山主陈剑仙,道长你扪心自问,跟“清俊”沾边吗?
她先咳嗽几声,再啊忒一声,转头作势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语调上扬唉了一声,转身就走,“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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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黄县城,旧学塾外。
君倩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马瞻笑容愈发苦涩,“君倩师兄,你有所不知,当年大师兄根本没有给我亲自改错的机会。”
原来当年马瞻死后,作为大骊国师的师兄崔瀺,只是聚拢了马瞻的魂魄,然后就让后者一直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何况我那会儿,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始终认为山崖书院,太过松散了,相较于齐师兄的什么都不约束,任由那些读书种子去往别国求学,至少有八成学子,就那么一去不归了,回来的读书人中,其中一成,还是在外边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认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选择离开是你们的自由,那么你们以后在大骊能不能当上官,就没那么自由了。”
君倩说道:“我确实不会安慰人。”
何况他也不了解当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小师弟愿意邀请马瞻来这边,就等于认可了马瞻在自家文脉内的师兄身份。
小师弟认可,其实就等于先生依旧承认马瞻是自己的学生。
不然君倩跟马瞻,甚至是茅小冬,当年关系其实都比较一般。
见气氛有点沉闷了,君倩只好没话找话一句,“我猜大师兄是故意给你挖了个坑。”
马瞻摇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同样是当师弟的,大师兄就不会如此算计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让好学者皆有所学,他显然比我更像一个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书院,换成我来当山长,改弦易辙,好让大骊王朝的读书种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都别想跑到外边去沽名钓誉,再大摇大摆回来当官。等我成为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再杂糅崔师兄的事功学问,进入大骊庙堂担任礼部尚书,最终成为儒家圣人,进入文庙担任陪祀圣贤!”
“那会儿,我想着我们文圣一脉,先生的神像被迁出文庙,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为禁书,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给砸了!崔师兄离经叛道,等于与文脉彻底划清了界线,左右倒好,出海访仙,转去一心专注剑道了!你刘十六虽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却从来就挑不起文脉的大梁,境界高有什么用?他齐静春就只会守着一座与大骊京城只有几步路的山崖书院,专程赶来宝瓶洲这边,非但不帮着崔师兄,反而处处掣肘崔师兄,难道他齐静春真心半点不念师兄弟的情谊,就只会窝里横?!”
听到这里,君倩没有生气,反而小有几分心虚,毕竟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师兄弟几个,确实就数他最不靠谱,屁用没有。
至于骂左师兄和齐师弟的内容,反正他们俩,肯定都是无所谓的。左师兄听见了,至多是摸着马瞻的脑袋,说句“自家话”再动手吧。
马瞻脸色惨然道:“结果大错特错,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明知道自己学什么都慢,崔师兄不用说了,先生总说崔师兄都快可以教他学问了,齐静春天资过人,能够处处举一反三,那么多的圣贤书籍,他只需读过一遍就能够融会贯通,我当年每次与他请教学问,不管是多么生僻的书籍,多么冷门的学问,他好像早就看过了,早就胸有成竹,至于那些没有看过的,齐静春就让我将整篇内容读给他听,齐静春听了一遍,就能够为我解惑,他总是对的,因为我拿着同样的问题,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与齐静春的说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问崔师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来以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齐静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学问一途,争取不出错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样,他是诚心诚意给齐静春当副手,要当个教书先生,我却是因为崔师兄在大骊王朝当国师,才来这边的。”
当初与他马瞻勾结的,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就是师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这样明显,马瞻就越是无所谓,确有私心,但是自认私心再大,都大不过想要重振文圣一脉的公心。
当一切水落石出,马瞻无地自容的时候,大师兄还是那个大师兄,没有安慰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种略带讥讽的语气,撂下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好似临别赠礼,送给这个昔年的师弟马瞻,一个明明是内心最为崇敬他师兄崔瀺的同砚。
马瞻背靠学塾墙壁。
将崔师兄的那些诛心言语,原原本本说给君倩师兄。
“马瞻,你原本可以成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兼任大骊吏部尚书,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总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说啊,你到底是多蠢,才会自以为一个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来加减乘除的?”
“其实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聪明,从来不在读书不开窍,先生当年总说你读书是笨了些,你以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实是句好话。所以你并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时常让我多学学你,记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们文圣一脉,要出个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头来,晒书一般,将阴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阳底下,丑陋不堪,惨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当先生的那个老秀才,他能原谅你,你马瞻自己当真能够原谅自己吗?一个什么都没能改错和弥补的学生,又有什么脸面原谅自己,再去见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觉,马瞻已经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说几句刻薄言语,是因为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来自一个贫苦小地方的年轻人,千里迢迢,登门求学,在多如过江之鲫人心百态的那么多求学书生当中,衣衫穷酸,兜里仅剩最后一点盘缠,他不是想着给自己留点路费返乡,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书肆那边买了本价格不便宜的书籍,只当给求学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个念想。我当时凑巧也在书铺,就问这个年轻人,姓甚名甚,为何要买这本书,可真是当了冤大头了,既然书上的学问内容都是一样的,何必要买这本所谓的精刻善本。他说自己名马瞻,字惠君,他还说自己的志向,是修齐治平,更要建功立业,以后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
说到这里,马瞻神色木然,呆呆无言,然后抬起头,笑道:“君倩师兄,我这次本来就是悄悄而来,千万别告诉陈平安,更别跟先生说这个了。”
君倩点点头。
马瞻挤出一个笑脸,“君倩师兄,我可知道你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证。”
早知道自己就不来见马瞻了,该让小师弟头疼去的。
一个人的委屈,可能来自外人的不认可,但是身边亲近之人的不理解,兴许更让人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更伤心。
那么更进一步,如果一个自己内心深处最认可、最敬重的人,彻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该何等伤心呢。
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马瞻那番言语,唯有称呼早已叛出文脉的崔瀺,还是崔师兄,其余几个先生的嫡传弟子,马瞻都是直呼其名。
马瞻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当时说自己是“偶尔想起”某人某事。
而马瞻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哪怕被崔师兄那么否定了,马瞻还是对当年在书铺那场偶然相逢,记忆犹新,铭刻在心。
在那间满是书墨香气的书铺内,最后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儒衫青年,神色温柔,耐心听过马瞻的言语过后,他便微笑着自我介绍起来。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的大弟子。
从现在起,你大概就是我们文圣一脉的记名弟子了,因为我答应了,还得先生点个头,算是走个过场吧。
但是以后能不能成为我们先生的入室弟子,马瞻,你要靠自己,当然求学路上碰到任何问题了,不必处处劳烦先生,可以问我。
马瞻呼出一口气,笑着站起身。
能够成为先生的学生,崔师兄的师弟,此生足矣,无憾了。
曾经的文圣首徒,其实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远彬彬有礼,气态温和,平易近人。
书上早就有那个成语,就像就在等着崔瀺的出现。
冬日可爱。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凭空出现在君倩身边。
他满脸疑惑问道:“马瞻,我很奇怪,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想明白崔师兄为何要跟你多说几句吗?”
马瞻认清对方身份后,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师兄。
君倩一本正经耍无赖道:“我只是说了保证两个字,也没说保证不说出去啊。”
马瞻沉默片刻,“怎么说?敢问陈山主,我崔师兄言语奇怪在什么地方。”
既然对方对自己直呼其名,马瞻也就称呼对方为陈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说的内容,当然句句是真,给你留了退路,骂你蠢笨,有人心阴暗一面,不忍直视,自己都不敢在太阳底下晒书,崔师兄偏不给改错的机会,让你始终难以原谅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当初,先生对你曾经寄予厚望,你却始终看轻自己,同时内心深处嫉妒齐师兄,最后崔师兄来了个最狠的,让你看到一个曾经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个连他崔瀺都愿意代师收徒的读书人啊。”
马瞻默不作声,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坚决不掺和这种同门内讧,实在是同样的亏吃太多了。
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来的一个好习惯了,至多师兄弟间闹到动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劝个架,至于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热闹就好了,省得事后里外不是人。左师兄揍齐师弟,或者齐师弟追着崔师兄干架,又或是齐师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师兄,君倩最早都会拉架,次次结果都不是特别好啊,人家师兄弟两个是和好了,就数他君倩两边不讨好,好嘛,我好心劝架,都成了煽风点火?
见对方都没还嘴,不然陈平安就要还手了。
你马瞻都有脸来这座旧学塾,就没脸去落魄山?
架子还挺大,真当自己是师兄了?
再等了一会儿,马瞻还是闭嘴不言。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崔师兄是因为觉得你还有救,才值得他说几句所谓的刻薄言语,可惜事实证明,你仍然无法自救。”
马瞻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故作惊讶,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怎么讲,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陈山主,怎么谈,怎么聊?”
马瞻一时哑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陈平安摇摇头,“同样是传授师弟书外的心上学问,你马瞻的难度,至多就是考个举人,结果你还考不中。在我这边,师兄亲自出的那份问卷,难度可是考个一甲三名,才算勉强合格,考中状元才算一个‘良’字考评。”
停顿片刻,陈平安自顾自笑道:“当然了,我也没考中。”
马瞻点点头。
陈平安收敛笑意,正色道:“崔师兄是故意引诱你去处处思量‘原谅’二字的,就是要让你在这个词语上边鬼打墙,当年你就咬钩一次了,结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师兄说你一句蠢笨,其实都算客气的了,换成我,算了,我辈分不够,脸皮不厚,就只是个无亲无故的陈山主,哪有资格骂你,我们文脉,又没有将马瞻除名,你有脸喊君倩师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马师兄。”
陈平安说着说着,就味道不对了。
君倩赶紧咳嗽几声,其实很想开口提醒一句,但还是忍住了。
小师弟,你骂人归骂人,可别牵连自己啊。
君倩师兄,我能忍住不动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怎样?
你再这么骂下去,小心马瞻翻脸。
他妈的,翻脸就翻脸,我打不过师兄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
那你继续骂,师兄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俩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溅,就是吵到最后,脑袋顶着脑袋,君倩师兄都见识过。
陈平安说道:“马瞻,我问你,你为何要苦苦纠结于是否原谅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谅?崔师兄要的就是你这辈子都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后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好的、正确的、能够让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坚持不去原谅曾经犯过错的自己,唯有这样的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马瞻的先生,去原谅啊。”
马瞻一团浆糊,呆滞无言,真是这样吗?就只是这么简单吗?可好像又很难,并不简单?
陈平安说道:“我们先生曾言,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那么在我看来,言与默,说与不说,理与行,做与不做,都是要两两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庙那边给身份,送头衔,就已经是正人君子,小到个人,门户,家族,大到书院,郡县,一国,天下,想来都是如此,此理无二理。”
“首先,犯错之错,能改就改,错了一错就改一错,事上改错,心上认错。”
“其次,若是错无改错的机会了,确定已定成局,绝不可自欺欺人,将错就错,在心与事上轻轻揭过。而是尽量补救,事后永远不去自我宽恕,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绝不就此翻篇,要一直为此愧疚,且难受着。”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对错是非,同样不可加减。错一即是一错,所谓补救,先让自己不去犯同样的错误,此外更需要对二对三,乃至于对十对百。”
“最后。”
陈平安说到这里,笑道:“最后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细听着,其实一直在点头。
马瞻正衣襟,神色肃穆,先挺直腰杆,再与陈平安作揖。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刚想要作揖还礼,却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摇摇头,示意不用还礼,同理,你且受着。
陈平安这才站在原地,受了对方这郑重其事的作揖一礼。
君倩以心声笑道:“这些道理,说得不错。”
陈平安长舒出一口气,同样以心声笑道:“毕竟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再说了,我如今的学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个学塾蒙童,亏得小米粒暂时不知此事。
不行,赵树下还好,是知晓自家门风的,但是忘记提醒宁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赶紧回去。
裴钱曾经泄露过一个秘密,其实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宝典,其实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文字内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当好耳报神的心得,今天写几个字,明天写个成语或是一句话,反正每次只写一页,积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开篇第一页,就只是写着“多看多听且少说,切记切记!”勤串门,多走动,察言观色,眼观八面耳听四方,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兵书有三十六计,只要争取每天学成一条计策,三十六天过后了不得哇哇哇……(备注:必须多写几个哇,更能激励自己)……以诚待人,不说假话,但是必须虚实不定,让人摸不着头脑……
落魄山的山门口桌子那边,小米粒听着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学生的几句无心之语,她皱着两条小眉毛,气呼呼道:“火大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