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缉拿姚芳的,是侍所长官赤松家的人。
京都如此重视这个漏网之鱼,正因他们审讯出了姚芳的身份:乃明国侯爵之子、明国贤妃的长兄。除了从明国使臣口中得到的消息,九州等地寺庙搜捕的“僧人奸谍”,也佐证了姚芳的身份。
早在前任将军足利义满时期,武家便已经有效控制了寺庙、神社的势力;所以室町殿早先就发现,寺庙里来了一些汉人和尚。不久之前,得到室町殿下令,侍所已将那些人、疑似奸谍的汉人和尚尽数逮|捕。
京都诸官员大多认为,这个姚芳是明国的皇亲国戚,并可能负责管领奸谍细作的差事;只要抓住姚芳,应能获得很多消息……
室町殿中央实权大臣,由几大武家家族分领。除了辅佐征夷将军的三管领,便是掌握财政、刑讯、文书、诉讼等权力的“四职”,由四个家族轮流任命。赤松氏现在便领着侍所官职,属于“四职”之一。
赤松氏很重视姚芳的事情,他率众在博多港附近,至少逗留了一个月之久。一行人先是暗查,然后公开审讯有关人等。
姚芳“失踪”之前,曾拜访送礼的当地武官,无不受到了侍所官吏的反复盘问。但赤松氏渐渐发现,那些人似乎都不可能与姚芳有甚么关系。
搜查一无所获,时间也过去了很久。赤松氏的人不得不猜测,姚芳可能已经逃走了。
时任侍所“头人”、赤松家的家督赤松义则,听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决定把结果告诉将军足利义持。便带着随从仪仗,赶去将军的住所。
室町殿之所以有此称呼,乃因统一南北朝的前任将军,居住在“花之御所”、又称室町殿;故以室町殿,代指日本国实际权力中枢。然而新任将军足利义持,现在已经搬离花之御所,住在二条坊的大院子里;二条坊府邸位于相国寺、花之御所的南边。
赤松义则来到二条坊时,发现已经有几个武家的大臣、在正殿外等候了,而将军显然不在府上。
足利家的家臣接待了赤松义则,表现得十分客气。毕竟赤松家不仅是诸国中的有力守护,且为足利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特别是平定“明德之乱”的时候表现十分突出。
赤松义则问道:“将军去何处了?”
家臣只道将军不在府上,然后拿出了将军离家时写的东西。
赤松义则接过来,见上面写的全是汉字,便弯腰认真地用汉语读道:“秋荒长信美人吟,径路无媒上苑阴。荣辱悲欢目前事,君恩浅处草方深。”
读第一遍时,赤松义则已经想起了,这首诗是一休和尚写的,写得很好,十分有名气。但他仍然重新朗读了第二遍,然后才递还给足利家的家臣。
此时赤松义则,已经大概揣测到将军的心意了。只不过赤松需要再冥思,才能充分理解将军的深意。于是他在
大殿外的等候室里,跪坐下来,闭目开始参悟禅机。
一休原来不叫一休,他是到西金寺拜谦翁大师为师之后,才取了“一休”道号,时间大概是两年前。一休最开始的身份,乃当今天皇的儿子,后来因为宫廷争斗、才被他母亲送去了寺庙教育。
虽然一休多年都在寺庙里生活,但他的天皇父亲,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将军足利义持这次亲自去拜会一休和尚,可能正在从各方面、向天皇示好。
天皇本身没有权力,但国内有不少势力是支持天皇的,其中包括镰仓公方的那些公卿,以及一部分武家的人。
而且义持将军与当今天皇的关系,以前有点小小的误会。
原因是前任将军足利义满,喜欢的是嫡子、足利义持的弟弟足利义嗣;义满曾经将小儿子引见给了天皇,意思就是想改变室町殿的继承人资格。但是足利义满暴|毙之后,拥有实权的大儿子足利义持、仍然做了征夷将军。
赤松义则冥思许久,认为:面对明国的威胁,义持将军用他的行为、誊抄的诗句,已经表达了决策的困难。
“将军到了。”外面有人说了一声,打断了赤松义则的“冥思”。
于是赤松义则与别的武家大臣,走出了等候室,从不同的回廊上往北走,来到了正殿。赤松义则这时才看到,原来大内家的人也来了。
一间大屋子里,上位有一面大屏风。义持将军便在屏风前面跪坐下去,姿势十分端正。入见的、全是各地武家的人,大伙儿以上下秩序跪坐在将军下面,然后向上位鞠躬。
足利义持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壮年男子,年龄可能与明国皇帝朱高煦差不多。义持首先看向了赤松氏。于是赤松氏将博多港搜捕明国奸细无果的事、详细地禀报了一遍。
赤松氏已经在叙述里,详尽地说明了侍所尽到的努力,因此义持将军并未责备。将军接着便看向了大内家的人。
大内家虽然已经有所削弱,但仍然是西国地区的强力守护;而且明国的威胁,极可能最先威胁到大内家守护的地盘。
大内盛见的家臣鞠躬,用京都话说道:“家督仍想劝诫将军,或许与明国谈判是更妥善的办法。但若将军与诸国守护决意一战,家督许诺,大内家上下将义不容辞、为将军冲锋陷阵。”
义持没有说话,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内氏又道:“明国新君,武德皇帝登基之后,奉行对外用兵的国策。北征蒙古、南伐安南,如果我国激怒了武德皇帝,极可能招致外犯。且明国借清剿倭寇之机,占据对马岛,增筑堡垒,已有入侵我国的迹象;否则,明国为何要据守孤岛?”
这时斯波家刚刚夺得家督之位的斯波义重、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如果明国刚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国便屈膝求和,会显得室町殿软弱无能!有损将军威名,对国家绝非好事。”
大内氏道:“管领(斯波义重)请息怒。赤松头人(侍所长官)可以作证,从审讯明国人的口供来看,武德皇帝欲攻打日本国,是为了石见国的银矿。各种消息与迹象,绝非空穴来风。”
“哈!”斯波义重冷笑道,“石见国有银矿,我怎么不知道?”
大内氏似乎有点恼怒了,但因为斯波家来的是家督,身份有别,大内氏便忍着语气道:“如果明军真的大举来袭,我国在战不利之时,再改国策,形势会变得更加糟糕。不仅有损将军威名,而且国策朝令夕改、必失信于天下。”
斯波义重道:“大内家派来的人简直胆小如鼠!明国洪武皇帝曾送来战书,威胁攻打我国,如果以前的人都那么胆小,早就投降了。兵来将挡,何惧之有?”
大内氏道:“管领似乎不了解敌人的力量。攻打对马的明国军,衣甲整齐、训练有素,并使用了威力巨大的火炮、火铳。宗氏虽人数不多,但其麾下有能战之精兵,曾经以数十人纵横九州各地的事,诸位忘了?但宗氏的精锐人马,面对明国军队时,仍然不堪一击,宗氏家主不堪忍受大败而诘腹。我国将面对的敌人,可能比昔日的元军更加强大。”
足利义持终于开口道:“诸国应做好准备,万一明军来犯,应万众一心击退敌军。”
两个人马上停止了争吵,在场的所有人都跪坐着向将军鞠躬。这时足利义持站起身,从侧门离开了。
虽然将军没有明言,但在场的赤松义则已经意识到,将军并不会轻易被明国吓阻。大内家的进言,似乎只是徒劳的尝试。
赤松义则除了禀报公务,今天并没有对国事说半句,也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判断。其中有很多内情,将军是不可能愿意当众说出来的。
首先,前任将军足利义满死状蹊跷,传言死于刺杀。嫌疑之一,乃足利义持弑父保位;嫌疑之二,镰仓公方的公卿们是幕后指使,认为足利义满有篡位天皇的野心,所以进行暗|杀铲除。这时候足利义持不敢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否则可能也会被反对势力趁机暗|杀。
其次,足利义持刚上任之时,在有力守护、“心腹大将”的要求下,拒绝了明国册封的要求,奠定了不向明国称臣的国策。此时稍受威胁、如果立刻改变国策,正是一种朝令夕改和丧失权威的表现。
实际上足利义持将军,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强硬。所以室町殿才下令,捉拿了明国使节等人。
从足利义满到义持,两代将军都在力图削弱实力太大的守护大名,想增强室町殿的威信。现在若是太容易屈服于外敌,多年的经营便前功尽弃了,一心励精图治的足利义持、绝对不会甘心。
赤松义则认为,将军的决心可能是正确的。
上位者哪怕是错误的决定,只要一心一意坚持到底,恐怕也比左右摇摆、更能维护国家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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