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九年五月十四日末时正牌,晴,碧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高挂在天空,将炙热无比的金光慷慨地撒向茫茫大草原,纵使是极为耐热的草原植物,到了此时,也都蔫了,草叶儿无力地低垂着,乌伦古河边的胡杨树也显得有些子无精打采,唯有乌伦古河依旧潺潺地流淌着,只是水量却远比往日来得少了许多,河面开阔处的水深甚至都已能勉强涉渡,数百匹从胡杨林里跑出来的野马群懒洋洋地在河边饮着水,哪怕身边不远处就是唐军之抱犊囤大营,野马群却依旧显得懒散无比,丝毫也不见半点的紧张——热,实在是太热了,在这等酷热之中,跑不动的不止是爱闹腾的野马群,唐军大营中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们也都无力折腾了,除了少数巡哨坚守岗位之外,绝大多数将士都猫在了帐篷之中,以躲避这等罕见的酷暑。
没有风,酷热宛若凝固一般地笼罩着大地,四下里一派的死寂,值守在高高的瞭望楼上的哨兵虽说依旧站得笔直,可眼神却散着的,这也不奇怪,就在前些日子,隔着河与唐军对峙着的葛逻禄国大军已经奉调离开了,周边百里范围内除了唐军之外,便是连个牧民都没有,又值此酷热之际,自是不可能有甚突然情况出现,稍微松懈一下,却也着实说得过去,然则,意外却终究还是发生了——一阵烟尘在河对岸一处山丘之后扬了起来,显示出有人正在向此处放马狂奔,以哨兵的眼力很快便判断得出来者人数并不算多,大致也就是百骑不到的样子,正犹豫着是否要示警之际,却见一骑从山丘后转了出来,没命架地向着乌伦古河畔狂奔,其身后则是数十葛逻禄骑兵正自狂追不舍,不断有羽箭从追兵队伍里射将出来,看那架势似乎一定要将前面那骑斩杀当场不可之状。
“呜呜……”瞭望塔上的哨兵犹豫了一下,还是吹响了代表紧急事态发生的号角,顷刻间,原本寂静的唐军大营立马骚动了起来,无数正在休息的唐军官兵纷纷披甲持锐地涌出了营房,各自翻身上马,准备应变,虽乱不慌,那等干净利落的劲儿显示出了唐军强大的战斗意志与良好的训练水平。
凄厉的号角声响起的那一刻,北疆镇守使林承鹤正与董千里、刘七等人在中军大帐中密议着进军的相关事宜,一听响动不对,诸将纷纷冲将出来,各归各部,整军备战,而林承鹤却与刘七一道率领着各自的亲卫队直奔大营门口,入眼便见到河对岸那追杀的一幕,只是隔着远了,既听不清那名逃者在喊些什么,也看不清来者究竟是何人,然则,紧追不放的那些葛逻禄骑兵的服饰却是鲜明得很,正是前不久刚从对岸撤走的那部葛逻禄国精锐骑兵。
“子锋,情况好像不对,待某领人先将人拦下来如何?”身为安西大都沪府副都督的刘七论身份要比林承鹤高了一级,然则刘七素来不是个喜欢摆官架子的人,此时眼瞅着葛逻禄骑兵行为诡异,立即以商量的口气提点了一下。
“是有不对,刘兄不可亲自犯险,鹰十三,带你的人上,将所有人等一律拦下,不可放走一个,若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林承鹤眼皮子跳了跳,立马高声下令道。
“是,末将遵命!”鹰十三原先乃是李贞座下鹰组高手中的一员,后加入了军中,屡立战功,待得李贞奉诏回京之后,特意将其留下,作为林承鹤身边亲卫营的统领,专司保护林承鹤安全之职,此时正策马跟在林承鹤身边,一听到将令下达,立马高声应诺了一句,率领着三百余精锐骑兵直扑乌伦古河,也不管河中流水潺潺,便这么直截了当地纵马冲过了河去,向着拼死奔逃而来的那名骑士包抄了过去,不远处正在追击的葛逻禄骑兵一见唐军悍然冲过了作为国境线的乌伦古河,登时便是一阵大乱,却又宛若舍不得放弃即将到手的猎物,纷纷勒住了胯下狂奔的战马,乱纷纷地看着如奔雷般杀奔而至的唐军骑兵。
“鹰将军救我,将军救我,某乃宁北州录事参军诸葛明义是也,将军救我!”那名疯狂逃命者正是大唐使节团副使诸葛明义,自打其乔装潜出叶赫城之后,一路向南急赶,可在半路上因着葛逻禄国兵马调动频繁之故,不得不经常绕道,以致于出发了近五天了,都没能赶到抱犊囤大营,今日更是因为闯关时露出了破绽,被葛逻禄族骑兵疯狂追杀,身上已是中了数箭,待得见到鹰十三率部赶来,精神陡然一振,不管不顾地便高声嚷了起来。
鹰十三自跟随在林承鹤身边起,往日里没少到宁北州办事,与诸葛明义自是有过数面之缘,彼此间倒也算是谈得来,此时一听来者自称是诸葛明义,再一看其浑身上下破衣烂衫不说,背山还插着几支羽箭,登时便大吃了一惊,断喝一声道:“众军听令,大帅有令,将葛逻禄狗贼就地歼灭,敢反抗者杀无赦!”话音一落,率部让过诸葛明义,挥军直扑那些个早已乱成了一团的葛逻禄族骑兵。
一场骑兵之间的厮杀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那帮子葛逻禄骑兵无论是骑术、战术乃是个人之武力比起唐军精锐骑兵来说都差了老大的一截,更别说鹰十三所部的亲卫营乃是唐军精锐中的精锐,双方不过一个打马照面的功夫罢了,百余葛逻禄骑兵就彻底崩溃了,竟无一人得以逃脱,死六十,余者全都乖乖地下马投降了。
“林将军,葛逻禄国反了,下官……”诸葛明义在两名唐军骑兵的护送下疯狂地纵马冲过了乌伦古河,一见到策马屹立在营房前的林承鹤,立马高声地叫了起来,可话才刚说到一半,一口气接不上来,整个人在马背上晃了晃,便要一头栽向地面,好在其身边的两名唐军骑兵见机得快,各自伸出一只手,生生将其扶住了,可怜诸葛明义数日奔波再加上受伤不轻,此际竟已陷入了昏迷之中。
“快传军医来!”林承鹤一听诸葛明义如此说法,心头微微一振,当即便断喝了一声,自有数名军医从后头赶了上来,将昏迷中的诸葛明义抬进了伤兵营中进行急救。
诸葛明义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背上还插着几支羽箭,看起来伤势惊人至极,其实并非重伤,那些血迹大多是其闯关之际搏杀的葛逻禄守关者的血,至于背上那几支羽箭则是被追击时所中,因有贴身软甲护着,入肉都不算深,之所以陷入昏迷,大体上是因精神高度紧张之后,突然松了口气所致,在随军医官的抢救下,不数刻便已转醒了过来,刚一张开眼,见着刘七、林承鹤、董千里这三巨头正关切地看着自己,诸葛明义立马想要翻身而起,怎奈身上无力,才刚一挺腰,立马牵动了伤口,登时便疼得轻唤了一声,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滚滚而出,脸色煞白如纸一般。
“躺好别动。”刘七见状,忙一俯身,扶住了诸葛明义作势欲起的身子,温和地道:“诸葛参军,如今陈府君如何了?使团诸人可好?”
诸葛明义见刘七出言不先问军情,倒是先问起了使节团的安危,心中登时滚过一阵感动,紧赶着答道:“刘都督,下官是五日前离开的叶赫城,临行前陈府君要下官前来禀报一句,说是毒蛇已经亮出了獠牙,下官受了府君之重托,当即便乔装成小商贩,潜出了叶赫城,本打算径直赶来大营,却不曾想这几日葛逻禄国内各路兵马正在集结,道路不畅,各处巡哨众多,盘查严密,下官连换了几次路径,都无法通行,今日一早不得不设法闯关,不料却惹来了追兵,险些被杀,并不清楚如今陈府君之情况,只知晓阿莫提那厮是打算对我军动手了。”
“多谢诸葛参军拼死送来的情报,尔且在此好生养伤,万事自有林镇守使会为尔做主的。”刘七眉头一扬,与林承鹤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微笑着拍了拍诸葛明义的肩头,温和地安慰了一句,便即率众出了大帐。
“他奶奶的,我说那帮狗贼哪来那么好心,又是送路线图,又是要派向导,还撤走了监视的兵力,敢情是打算挖坑让老子们跳啊,奶奶的,砍死那帮狗蛋!”三巨头刚回到中军大帐,性子暴烈的董千里便忍不住率先大骂了起来。
董千里虽也是“旭日”出身,可其早已脱离了“旭日”系统,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内情,他这么发作自是理所当然之事,可林承鹤与刘七却是知情人,此际心里头却是一阵的凛然——李贞远在万里之遥的长安城,却早就算到了葛逻禄国可能会有相关的不轨行动,这等神机妙算之能耐以及对人心的把握程度着实令刘、林二人感佩不已的。
“林兄,董兄,看样子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了,唔,照此路线图来看,阿莫提能布设陷阱的所在共有三处,一是青灵原,二是老牛塘,三么,就是其老巢红山嘴,如今敌众我寡,这仗未必轻松啊。”刘七没有理会董千里的谩骂,指点着中军大帐中的沙盘,冷静地分析道。
林承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接过了话题道:“嗯,依某看来,青灵原太近,地形也不算太好,阿莫提既然想要设伏我军,恐不会选择此地,至于红山嘴一带地形固然适合打伏击,却道路过远,我军进入其国中,时日一久,其埋伏势必有泄露之可能,考虑到这一点,某以为阿莫提真正的伏击场所应该是老牛塘,既然诸葛参军回程途中屡遇大军调动,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阿莫提已将主力调集到了老牛塘一带,就等着我军去踏陷阱了。”
“明知是陷阱,我军又何必去踏,阿莫提既然调集主力,其老巢想必空虚无比,不若我等顺势进兵叶赫城,打那老小子一个措手不及,来回调动其兵马,而后我军充分发挥游骑之机动能力,干脆给他来个以乱打乱好了,就不信阿莫提手下那帮乌合之众能挡得住我游骑大军之攻击!”董千里虽是性子暴,可能当上游骑军统领这么个高官,其战略战术上的能力可是不差的,这便指点着沙盘,眼珠子发亮地说了一番。
机动作战正是游骑军的本色,论及千里奔袭之能耐,安西诸军中游骑军在这一方面绝对是首屈一指的,董千里本人更是这方面的大行家,若是时间充裕,按他所言的去打这么一战,大胜自是必然之事,只可惜如今形势太过微妙了些——薛延陀内战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辰,身负特殊使命的游骑军此时已无法浪费过多的时间去跟阿莫提玩猫抓耗子的把戏了,再者,若是按照董千里的打法,固然可以大胜一场,却很难达到除恶务尽之目的,一旦让阿莫提的主力溜了,必然留下个后患,往后要想再收拾阿莫提,其难度只怕就要大上数倍了,而这是刘、林二将绝对不愿看到的结果。
“董兄,此计虽是可行,然则按殿下之严令,我军务必在五月底前赶到本查干湖,若是因在此战中耗时过甚,恐有贻误矣。”刘七见董千里说得兴起,不得不出言提点了一句。
“啊,呵呵,某倒忘了此节了,也罢,左右都是要打,究竟该怎么打,老林、老刘拿出个主意来,俺老董豁出去干了便是。”董千里与刘七搭过档,彼此间关系非同一般,此时见刘七出言反对自己的提议,也没介意,挠了挠光秃秃的大脑门,笑呵呵地表态道。
林承鹤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一双眼始终盯着沙盘在看,良久之后,抬起了头来道:“阿莫提既然想在老牛塘开战,那就趁他所愿好了。”
“啊,这可不行!我游骑军眼下只有一万余众,若是叫人包了饺子,那还打个屁!”林承鹤话音刚落,董千里立马瞪圆了眼,不乐意地嚷了起来。
“我看可以!”董千里话音刚落,刘七便即笑着接口说了一句。
“什么?老刘你……”董千里一听之下就急了,大嘴一张便要出言反驳。
“老董别急。”刘七哈哈一笑,一摆手止住了董千里的话头,指点着沙盘道:“子锋的意思是聚歼敌军于老牛塘,来,你看,老牛塘之地形确实利于设伏,我军真要是走入此地,一面是浩瀚之大沙漠,一面是险峻之高山,唯有前后可行,阿莫提只消前后一堵,我军势必无路可退,不过么,若是我军到了地头,却不入围,阿莫提会如何做?”
“这个……”董千里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想了想道:“箭在弦上,怕是不发也得发了。”
刘七哈哈一笑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真到那时,自是由不得阿莫提不开打了,与其让阿莫提选择战场,不若我军设防由其来攻好了,至于人马不足么,一来有神机营在,自不惧阿莫提能翻出甚大浪来,二来么,阿莫提能聚兵,你老董的游骑军就不能分兵出击么?一旦叶赫城与红山嘴老巢都被我军端了,阿莫提还能有何能为?”
“唔,这计策倒也要的,只是神机营能顶得住么?”董千里细细地想了想,已明白了林承鹤提出的整体战略构思,然则董千里毕竟是战阵老手了,一眼便看出了此战的关键所在,那便是己方能否以一万兵力挡住八万葛逻禄族骑兵的强攻,坚持到己方迂回部队的赶到,万一不行,只怕不单不能取得此战之胜利,恐将影响到北疆之安宁,沉吟了一番之后,董千里将心中的疑问摆了出来。
此番随军出征的神机营并非原先安西铁军中那支以弩炮、弩车等物事组装起来的附属部队,而是支神秘之旅,此际虽在军中,可却神秘之至,不单军营是独立的,便是连后勤供应也是独立的,平日的训练更是严格保密,别说普通士兵不能随意进入神机营之营地中,便是高层将领中对于这支人数不算太多的神秘部队也不甚了了,董千里身为安西几大巨头之一,对这支部队倒是知道一些,也曾见识过此部队的日常训练,然则对于其战斗力却并不看好,此时见刘七如此慎重地将这支部队抬了出来,放心不下自是正常之事了罢。
刘七虽只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副都督,似乎是安西的第二号人物,可实际上安西众多的核心机密并没有掌握在大都督柴哲威的手中,而是由刘七统管着,别人不清楚这支神机营的能耐,刘七心里却是跟明镜一般地清楚,不过么,他也没有对此事多加解释,只是笑着道:“董兄请放心,殿下之所以派出神机营来,就是为了检验其实战能力,某相信殿下的眼光。”
一听刘七将李贞搬了出来,董千里自是不敢再多加质疑,皱了下眉头道:“也罢,那便如此好了,既然要开战,那某这就去调动兵马好了。”话音一落,大步便行出了中军大帐,自去安排相关之事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