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去怡亲王府的路上,郑亲王可谓是忧心忡忡,连平日为他牵马缰的小厮都看出来了,一路上只是低头闷不作声,亲王的仪仗何其显赫,一对对的前导,亲卫和扈从在前开道,开道的锣声洪亮悠扬,而他在马背上一直回想之前的种种,却听牵缰绳的小厮汇报道:“王爷,往前过了那路口就是怡亲王的府邸了。”
先皇时候,诸位皇子皆在皇宫周围都有皇帝的御赐府邸,而那怡亲王的府邸自不必说便是其中最为宏丽的一座,偌大的王府园林,一步一景,处处皆是精心构造,华美到了极致,虽然比不上皇宫里的雍容华贵,但亭台楼榭依然是美不胜收,听闻怡亲王素爱书画,又精于冶游,尤其酷爱珍稀花草,因此后园中遍种奇珍异草,更有仅产于潘南的天丽,说是寸土寸金,丝毫不夸张。
天气渐热,怡亲王正坐在后园中的湖畔,命人取了鱼食来喂锦鲤,一池的新荷嫩绿,微风徐徐,微凉如玉,正在享受的当下,听仆从来报郑亲王登门造访,怡亲王眉头轻挑,笑道:“郑亲王可算是个稀客了,快快请进来。”
张顺为引着郑亲王一路走进来,见了怡亲王,抱拳请安道:“殷瑜见过三哥。”
怡亲王笑着朝郑亲王招招手:“老六,今天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郑亲王笑着走过去,怡亲王把装了鱼食的小瓷碗往身边一放,兴致勃勃地携了他的手上下打量:“先前在宫里见面的时候没能有机会好好看看你,似乎是长高了些,也壮实了不少。”
郑亲王笑道:“殷瑜这年纪,只怕是不会再长高了。”
怡亲王听了,不免笑道:“你瞧我,总是把你当做小弟弟看待,却忘了曾经的小弟已经是立了无数战功的英杰了。”
郑亲王也是笑,说道:“不过三哥还是老样子,英气勃发。”
怡亲王一挥手:“不行,弟弟长大了,我这做三哥的不免老了不少。”又转头对张顺为吩咐道:“吩咐下面的人,准备些好酒好菜,我跟郑亲王在这湖中心的亭子里好好的喝一杯。”说罢,拉着郑亲王的手道:“都多少年了,咱们兄弟几个一直没机会好好喝上一杯,今天咱们哥俩来个一醉方休。”
怡亲王酒量极好,张顺为取来的一坛贵州佳酿,一来二去的下去了一大半,郑亲王有些微微脸红,而怡亲王却不带半分醉意,酒席上多半是一些清淡的小菜,怡亲王道:“这些菜都是我吩咐厨房现做的,虽说在宫里总是吃好喝好,但总是大鱼大肉的,想必吃多了也会烦腻。”说完便亲自给郑亲王夹菜:“多吃点,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玉竹百合。”
这玉竹百合在宫里算不上什么,可是他一位庶皇子,处处被旁人看轻,他的生母佟氏出身低微,加上位份也低,而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双势力的眼睛,于他们,连份例内的一日三餐都不过是草草敷衍,哪里还会有人去额外关心他这个庶皇子的口味?
若是想吃这样的一道菜,不知道要等上多久,母妃的身体不好,一年到头倒是有半年是在病着,到了年关最后的那段日子,母妃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已经虚弱得起不来床,年关将至,宫中上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而只有他住的清明宫一片冷清,伺候母妃的宫女都躲出去偷懒,病床前只剩一个尚还年幼的他,雪花轻轻打在窗棂之上,发出细微的擦擦声,他跪在母妃床前,早已经没有了眼泪。
他早已经学会不难过,不悲伤,只是心中尚存那一份疑惑,他是皇子,是当今天子的六皇子,母妃病重如斯,他却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着母妃冰冷的手,强忍着不掉眼泪。
母妃没有撑到来年的春天,皇上下旨将他转由德妃抚养,寄人篱下的日子漫长而艰难,若不是四哥……若不是四哥……
他对那个高坐在九龙盘金宝座的男人没有丝毫感情,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有的只是无法被时间淡去的恨意,恨他为什么如此铁石心肠,可以冷硬到对他的母妃不闻不问。每每想到如此,他的心都仿佛在滴血,想起母妃去世的那画面,那冷清的清明宫,想起母妃下葬时父皇那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容,仿佛死去的不是一个曾爱他的女人,而是一个与他丝毫不相干的人,他可以忍受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对他的轻视,可以忍受亲生父亲对他的漠视,甚至可以忍受宫中枯燥而匮乏的生活,但想到母妃的死,那恨就好像燎原的野火,仿佛再也不能被压抑住,自从母妃去世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父亲了,九龙宝座上的那个男人尊贵无比,却没有给过他和母妃任何欢愉的记忆,留给他的除了关于童年记忆的一片空白之外,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抛弃和茫茫的恨意。
四皇子殷陨,他也曾略有耳闻,这位年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同他一样,自小便生活在父皇的漠视中。四皇子的生母年贵妃是皇上最宠信的妃子,然而同一个女人的两个儿子,居然也有这样的差别。
只是,和他不同的是,这位四皇子眉目之间总是一片坦然的淡泊,跟他难以压抑的恨意不同,那时候的他,虽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眉间有的却只是一片阴霾,深埋于心间的愤懑更像是一片干枯的草原,只消一点火星便可以燎原,那时候,是四哥握着他的肩膀对他说道:“六弟,一定要忍住,哪怕现在多吃一点苦,早晚有一天,咱们要亲手将这些亏欠咱们的一样一样的拿回来。”四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然是淡淡的,而握着他肩膀的双手却是格外的坚定有力,他看着四哥的眼睛,心也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平静下来。
后来无数次征战,他同四哥一道请旨出征,关外是一片茫茫大漠,风卷起沙子吹打在他年轻的脸上,便是刀割一样的疼痛……他和四哥率领十万铁骑兵,铁蹄踏过茫茫黄沙地,潮水一般席卷天地,势不可挡,依次平定了维达坦的西北三部,让实力雄厚的维达坦元气大伤,不得不递了降书,甘愿俯首称臣,从此之后,再也不能举兵进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