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虐情之冷妃如月

第三十二章(上)

他听了,缓缓转过脸来望着她,那眼里闪烁的不知道是什么意味的光芒:“那下午的时候……”

她深深吸了口气:“那是我小时候,一大家子的人,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可是沧海桑田,风云变化莫测,谁能料到家道中落,父母相继患了重病去世,又赶上变乱,好容易进了京城,兄弟姐妹也失散了。好在遇上好心的嬷嬷,愿意收留我,教我声乐,又找师傅来传授我舞蹈……因而我现在才能有这个福气进宫,侍奉皇上。”

他默默听她说完,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同朕一样,早就没有家了。”他说着,慢慢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心潮湿冰冷,夜凉如水,两个人站在这京城最高处,各有各的重重心事,他再开口,声音无限惆怅:“以前朕就喜欢一个人来这里……看着这脚下的万家百姓,心里想着他们的生活或许忙碌充实,或许简单纯朴,或者贫穷或者阔绰,这里都有属于他们的一盏灯,灯下都有等着他们回去的家人。朕从前以为,只要能站到这最高处,就可以不再羡慕任何人……现在朕站上来了,终于能看到之前想看却看不到的风景,但那些之前没拥有过的,到了现在依然无法拥有。”

那风越刮越大,吹得城楼角上挂着的铜铃铛铛作响,景玥淡然道:“景玥不懂,身为皇上,有什么是您想要却得不到的?谁都知道,皇帝的话是圣旨,皇上让谁过的好,谁就仕途坦荡,一片光明;皇上要谁死,谁就断然活不过下一秒去……您的手中掌握这天下,掌握着四海臣民,掌握着千千万万的性命……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您想要的?”

他转过头来看她,她却缓缓别开脸去,夜凉如水,风则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冷水一波一波地朝身上泼着,他哑然开口道:“你这是在怪朕吗?”

她心里没由来地一酸,嘴里却说着:“景玥不敢。”

他一笑:“不敢?嘴里说着不敢,可朕瞧你什么都敢。可朕就是拿你没有法子,就算知道你的心一分一秒都未曾放在过朕的身上,就算知道你欺骗了朕,就算知道朕做的一切都未曾进到你的心里……朕却依然没有办法,依然没办法放下你……”

她心里一惊,猝然抬起头来,却看到皇上也正在看着她,那眼里闪烁的,是痛楚,是不甘,是无可奈何,更是无能为力,她眼底突然又涌起一股热气来,慌慌张张地错开眼,心里却早乱成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皇上却又开口道:“我知道珊妃虽然是惠妃算计的,我私下问过御医,珊妃的症状并不是那些药物所致,那些药包,是你的东西。”

她心底陡然有一股寒意涌起,一阵心惊肉跳,皇上望着她,目光清冽,深不可测,直直地逼视着她,她别无他法,只能慌乱地点了点头,皇上眯起双眼,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要朕的孩子?难道朕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下来,摇着头却说不出话来,皇上痛的不可自抑,说道:“你好啊——你好啊,你居然做到如此地步……你瞒着朕,你的丫鬟也瞒着朕,所有的人都想瞒着朕……”

“皇上!”她含泪跪下:“您真是冤枉景玥了!皇上睿智非常,不知您有没有想过,景玥若不是出此下策,那现在珊妃的下场,就是景玥以后的下场?”

“你……”他嘴唇颤抖着,想起那一刻跟珊妃说的那句“后宫凶险,臣妾无能,只是想保住这个孩子……”来,再看,握在手中的手亦是在微微颤抖,景玥抬起头,皇帝微蹙眉头,眉宇之间恍惚有倦怠之色,她极少见他如此犹豫过,临时想出来的对词,不知道皇帝会否相信她,心中亦是焦躁难安,只听皇帝说道:“朕到底是哪里亏待了她们?荣华富贵,朕给的还少么?偏偏还要算计着,算计着旁人,算计着得失,连片刻的安宁都不肯给朕……”

她接着道:“那是因为她们一颗心都拴在皇上的身上,恐怕比起荣华富贵,更想要的是您的垂青和怜惜吧。”皇帝扫了她一眼,嘴角撇开一抹极淡的笑来:“你倒是懂得……那你说说看,你若是真心惦记我,一颗心都放在朕的身上,会不会同她们一样的算计我?”

景玥断然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问,一颗心当下在胸口砰砰狂跳,几乎是本能地接了一句:“景玥不敢。”而皇上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许久都不回答,她也就一直跪在地上,不敢再抬头,亦是不敢再多言只言片语。

片刻之后,一双手将她扶起来,是皇帝,他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朕相信你,朕信你会真心实意的对待朕。”

她紧绷的身体和内心骤然放松下来,几乎要虚脱,偎依在他的怀里,突然觉得内心涌起一种难以言语的痛楚来,皇帝的呼吸微微吹在她的耳畔,像是有根羽毛在那里轻轻地挠着,挠着,她只觉得心里委屈痛楚难当,而这一刻,皇帝的肩膀成了唯一能让她喘息的依靠,她的手不知不觉攀上他的肩膀,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万丈深渊,进退都是为难,终于再也把持不住,终于哭出声来。

这是她进宫以来这么久,唯一一次可以痛快的爆发,进与退的为难,看不到生路的绝望,每一步都需要计算的倦怠终于像洪水爆发,她紧紧抓着皇帝肩头的衣料,周围没有旁的人,只有他,紧紧地抱着她,终于能让她能有片刻的安心,而她也终于能脱下伪装,此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玥妃,亦不是怡亲王的得力棋子,她只是个哭得满心酸楚的寻常女子,皇上亦是一动不动,只是轻拍着她的背。

风又大了些,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以及回荡着的铛铛铜铃声,她哭着哭着,突然觉得累了,于是慢慢闭上眼睛,鼻端是皇帝身上惯常有的苏和香气,而还夹杂着另外一种极为熟悉的味道,然而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她便睁开眼睛细细寻找,终于看见皇帝腰际明黄色的佩戴上系着一个荷包,皇上的荷包总是在换,虽说只是绣龙,但是花样还是多得她记不清,而今天的这一只虽然看不清楚图案,却能看出是个绣了一半儿的,她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那香气正是她平日里熏衣服的香料味道,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怅然,就好像小时候总追着即将落山太阳跑那样,明明看起来很近,跑着追了好久,却还是无法触及。

那一晚,夜色浓稠如同墨汁,无星无月,整个世界仿佛缩为一片窄窄的屋檐。

大雨如同瓢泼一样,下得昏天暗地,豆大的雨滴每砸在地上都像是要砸出一个个小坑,地上的水已经没过脚面,殷陨一双明黄色的缎靴早已经被大雨浸得湿透了。

他一个人立于长生门楼之上,身后便是层峦相接的皇宫琉璃殿宇,而脚下就是京城的万家灯火,大雨倾盆而下,哗哗地击打在城楼屋瓦之上,激起层层水雾,远处的点点灯火亦是像笼罩在一片薄膜之下,看不真切,他居高临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双腿在风吹雨打中渐渐失了温度和感觉。

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之外,再无其他。寒风肆虐,他深色的丝绒斗篷被风吹得扑扑翻飞,浑身上下早已经被风雨浇得湿透。

远处仿佛有一盏昏黄的灯光闪了两下,但很快就被雨浇熄了,来人渐渐走近了,他才默默地抬起头来打量,来人正是自己身边的内官李敬年,他虽身穿着黑色油衣,也带着斗笠,但全身依然湿的精透精透,见了殷陨行了礼,还不等殷陨出声,先摇了摇头。

殷陨默不作声,只是将头再次转过去,大风吹落了风帽,无数水柱争先恐后地往头上砸过来,力道大得几乎让他睁不开眼,道道水痕沿着精细的五官流下来,流入口腔之中,是难以言喻的苦涩。

“王爷,皇上他……只怕不好了。”李敬年手忙脚乱地解下身上的油衣往殷陨身上披,而他却仿佛无知无觉,半晌,才默然开口问道:“都有谁在?”

“回王爷的话,除了御医们,怡亲王,郑亲王,礼亲王和豫亲王都在,还有年贵妃跟皇后……小皇子们也都在。”李敬年微微低头,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让身形本就枯瘦的他更显得如枯柴般脆弱,一缕白气自他嘴里呵出来,一下子就被风吹得散了:“王爷,您要不要……”

殷陨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嘴唇竟难以自抑地颤抖着:“皇上……说了什么没有?”

李敬年想了想,方才毕恭毕敬地答道:“皇上只是攥着怡亲王的手……说不出话来,到了奴才出来的时候,才见皇上嘴唇噏动,怡亲王凑过耳朵才听了去,旁人都没听着。”

“我就知道……”他嘴角牵动,明明是笑,看起来却比哭还难看,一时间风雨大了起来,李敬年连忙作揖道:“王爷请不要过分悲伤,还是身体要紧……”

“悲伤?”他笑,狭长的眼中仿佛有数道流星骤然落下,划出深浅不一的道道光痕,又像是空中极速划过的凄厉闪电,带着狰狞的白光将一切照得雪亮,而耳边尽是轰隆隆的绝响,一声一声震得耳膜发痛,仿佛随时都会破碎:“皇上根本就没想起,他还有我这个儿子。”

同母同父,怎料到,区别怎会差别这么多。

殷鸁会叫父皇了,殷鸁会跑了,殷鸁可以完整地背出一首诗了……殷鸁的一切,都有皇上悉心照料,有关于殷鸁的一切,都有皇上的事必躬亲。

殷鸁之前的大皇子殷忻,二皇子殷楽也尽受宠爱,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超越殷鸁所有的一切。殷鸁是他殷陨同胞的三哥,比他仅大了几个时辰的三哥,而拥有的一切却比他多这么多,这么多。

他自幼聪明伶俐,无论学什么都比其他同龄的孩子快很多,因为他总是能出色完成御书房师傅布置的功课,因此深得御前大学士的宠爱,特准他可以提早下课,他便领着李敬年去花园里放风筝,捉蛐蛐儿,引得其他孩子的羡慕,殷鸁虽勤勉好学,却远不及他的先天聪敏伶俐,每天都要掌灯夜读到很晚。

那一次,他眼巴巴地等到御书房下课,便拿了风筝去找自己的三哥:“三哥,小李子刚刚给我扎了风筝,你陪我一起放风筝好不好?”

殷鸁经不起他求,带着他疯玩了一个下午,而晚上因为过于劳累,习字的时候不小心睡着,碰倒了烛灯,险些酿成大祸,从此之后,殷鸁的手上便平添了一小块烧伤留下的疤痕。

皇上知道了自然龙颜大怒,第二天一早便传来了殷陨问罪,殷陨虽跪在地上,但脊背挺得直直的:“父皇,儿臣何错之有?是三哥不小心碰倒了烛灯,才……”

“住口!”皇上气得站起身来:“非但不跟你三哥赔罪,居然还敢嘴硬?若不是你整天不务正业,还叫你三哥一直陪你放风筝抓虫子,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

“放风筝抓虫子跟三哥不小心是两回事,儿臣没有错!”他用眼睛咄咄逼视着皇上,口气一分都不肯软,站在一旁的殷鸁见皇上脸气得发白,忙到殷陨身旁跪下,磕了一个头道:“父皇息怒,昨夜之事的确是因为殷鸁自己不小心,不关皇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