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长窗外的天光一丝丝地暗了下来,单薄的日光失了最后一丝温度,无精打采地笼在她的脸上手上,她呆呆地坐在木凳子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富贵万年这样的花样来,富贵万年……自己曾经跟着府里的嬷嬷学过诸多的吉祥花样,福禄寿喜,无论剪绣,样样皆是信手拈来,只是绣得多了,自己还是最喜欢富贵万年这花样,那时候还不明白所谓的好彩头,只是看着画纸上的芙蓉,桂花,万年青……花枝繁盛,灼灼其华,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一万年到底有多久。
很久很久的以前,自己也是这样坐在窗前,或是琢磨着新的花样,或者是专注于女红,春日的午后让人昏昏欲睡,下人们都伺候着母亲歇着去了,四下里安静到了极处,只听见笼子里的鸟雀唧唧有声,绣得久了,颈子只觉得酸麻难忍,却依然专注于手里的绣活儿,一根丝要劈成四份,用来绣最精致繁杂的花蕊……那时候只是天真地看着窗外,凭空去想象若干年的以后,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天真的以为自己的一世便可以这样安然无忧的度过……可是一切都只像一场梦,醒过来,面对的依然是这样冰冷的事实,没有勇气也得咬牙走下去的事实,哪怕处处都是敌人,哪怕处处都是杀机,哪怕前面是漆黑一片……亦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景玥在这里待了两天,皇上那里没有丝毫动静,唯有一名小太监会送饭来,亦是不会多待,留下篮子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她自知分寸,也没有多问,每天就只是发呆,发呆……后来小太监来的时候又捎来了画花样的纸笔,压低声音说一句:“这是李公公的安排,叫娘娘耐心等消息。”
她一个人呆得了两天,反而觉得心思平静了不少,这段时间只属于自己,只为了自己活着,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多么的美好。就像待字闺中的那段日子,大家子,家教严,进进出出都有丫鬟和嬷嬷们跟着,姑娘长大了,跟哥哥们也就渐渐疏远了,只是她大哥性情开朗,难得遇上了,总是喜欢跟她逗逗嘴,寻她的开心,一脸认真的说:“我看景玥倒是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赶明儿见着王爷,还得求着王爷跟皇上说说,替咱们景玥寻一门好婚事哩。”
她总是满脸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又拿景玥寻开心,谁不知道皇上御赐的婚姻有多难求?”
他却还是意味深长地笑:“景玥是正月十五的生辰吧?说不定景玥还有进宫做娘娘的命了,到时候咱们林家也算是出了一个金凤凰。”
“大哥!”她急的跳脚:“你还敢嚼皇上的舌根,叫父亲听见了,保不准又得罚你去跪佛堂。”
他满不在乎,脸上依然还是笑着:“父亲最疼你,到时候你去为大哥求求情,也就没事了。”
一路想一路看,以前的一切终于如同隔世一般恍恍惚惚。那些年的光阴,一路走过来,竟然都成了枉然。温柔的母亲,最疼她的父亲,捧她在手心里的大哥,和她最最亲近的景筎……此刻这些人和她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今生今世再也无缘。
只有她,隐姓埋名,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画笔,画了一下午,眼睛已经有些肿胀疼痛,抬头看窗外,天已经擦黑,刚想起身,就听见门外细微的脚步声。
刚刚起身,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向两边分开,一股子冷风随着来人一起闯入,她不免瑟缩了一下,再抬头,就看见怡亲王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神色平淡如故,身后跟着小环和另一名内官,两个人都紧抿着唇,他看看摊开一桌子的画纸:“我看你倒是闲适得很。”
她微一怔忡,已经行礼如仪:“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
他神色里略微有一点惊讶:“你跟我行礼?依着规矩,我应该给你请安才是。”
她笑笑,也许是精神松懈下来,神色没了当初的冷冽:“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哪还算得上什么主子,只怕再过些日子要自称奴婢了——或者连命都要丢掉了。”
她说着,依然借着最后一丝天光摆弄着手里的画纸:“景玥只怕辜负了王爷的厚望,对珊妃下不了手不说,王爷给的药还被惠妃的人搜了出来……不过以王爷目前的地位,这又是何必呢。”
怡亲王只觉得喉咙里如哽了一个硬物,吞咽之间疼痛难当,她没了平日里的一贯冷冰冰,这样轻声慢语的同他说话,竟然让他越发地觉得熟悉起来,他忍了片刻,才说道:“地位……?即使站得再高,看到的也不过是脚下相差不多的景致……”顿了顿,又说:“你放心,我自会安排好一切。”
她一笑,漫不经心地解释:“景玥说的是,以王爷如今在皇上眼里是值得敬重的兄长,况且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王爷您的头上来,只会觉得我这个女子阴险毒辣,心胸狭窄罢了。您又何必趟这个浑水?这次只怕王爷您再神通广大,也抵不过皇上心思已决。”
怡亲王一愣,低头才看见自己行袍的袖口微露出紫貂油亮绒密的毛尖。自古以来,只有当今天子的御衣行袍方可用紫貂,即便身份显贵如亲王亦是不能逾越,而他今天穿的这衣服正是皇上御赐,于是他干笑了一声:“如此玲珑细密的心思,难保不会成大器,我说你死不了,你就是死不了。”
她燃亮了一只蜡烛,眼睛并不看他:“如今我能做的,也不过是自保罢了,我的底限在哪里,只有我自己清楚,再继续下去的话,只怕是要让王爷您失望了。”
怡亲王的拳头渐渐攥紧,缓缓开口道:“难道你忘了你当初答应我的话了?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你死不了,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她并不答话,他又接着说:“你自己最清楚不过,既然选了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能再回头了。”
“我……”她抬头看看怡亲王,那是一张与皇上极为相似的面孔,在这微弱的烛光之下,就更是相像,刹那之间心里仿佛有乱刀戳过一般,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烛火之下,她面色莹白,素面朝天,没了浓妆时候的美艳,而那一双眼睛仿佛有宝光潋滟,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他突然就有了一种悔意,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在心里横冲直撞,七上八下,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救下她,然后为什么又要用尽一切手段将她送进宫里。
其实他是见过她的。
那时候他和她爹林有为走得最为密切,林有为身为六部尚书,是先帝眼中的重臣,权倾朝野,风头一时无两。因此他跟她大哥林善洊走得也极近,少年的时候总是贪玩,下了书房,两个人经常带了小太监,瞒过众多宫人的耳目,偷偷溜出宫来,一直一直在集市里凑够了热闹,野外撒够了欢,两个少年玩得累了,经不住跟班小太监的苦苦哀求,终于决定先跟着林善洊回林府稍作休息,林府府邸规模之大在上京数一数二,甚至超过了某些亲王府邸。他跟着林善洊一路走一路打量,听了消息赶来的林尚书自然是恼羞成怒,但是当着他的面也发作不得,只气得两撇胡子都翘了起来,他见了直憋着笑,林善洊数来惧怕他爹,顾不上理会家里人的招待,拉着他一直往后花园那边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正在花园里站着逗架子上的鹦鹉。
那鹦鹉生得姹紫嫣红,他自小从宫中长大,这样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分外稀罕,因此一眼就看出那是只凤头鹦鹉,那女孩子穿着嫩粉色的春衫,袖口处一串细密的压花,下端系着装饰用的小铜铃,铃声哗哗,她拍着手正在教那只鹦鹉念诗句,她声音清脆,朗声念道:“牵弋辞重海,触网去层峦。戢翼雕笼际,延思彩霞端。”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只是兴高采烈地看着她,而他当时玩得正在兴头上,想也没想,手心里一直攥着的从河边捡来的七彩小石头一下子就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鹦鹉身上,那鹦鹉怪叫了一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林善洊叫了一声:“景玥!”赶紧就跑了过去,她这才傻乎乎地转过头来,扁着嘴委屈地说了一声:“大哥——鹦鹉飞走了……”
清盈盈的眼波,一双眼睛似乎两粒黑珍珠浸在水银里,似乎是着急,大眼睛眨巴一下,就立刻落下一滴泪来,然后那眼泪就跟断线珍珠一般的停不住了,两个丫头赶紧哄着,带着她往房里去了。
其实他当时就后悔了,只是父皇的无边宠爱,早就惯出了他跋扈的性子,表面上依然是毫不在意的样子,走过去对站在原地的林善洊说:“你妹妹还真是娇气,一只破鹦鹉罢了,也值得哭鼻子,这样的鹦鹉我要多少有多少,大不了赶明儿求我母妃赔她一只……”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林善洊的拳头就挥过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一边打一边喊:“谁许你欺负我妹妹,谁许你欺负我妹妹的?”他的火儿一下子也窜上来了,皇上最疼宠的皇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对待?他阴沉着脸也扑过去,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又踢又打,景玥房里的丫头最先听见动静,赶忙跑出来拉架,她也跟着跑出来了,眼睛肿了,眼泪也掉得更凶了:“大哥,你们别打了,景玥不哭了,景玥真的不哭了……”
他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她哭的样子,那样的委屈,看得他心里简直把自己骂了一千次一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