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她都希望自己能这样一直一直的睡下去,直至再也醒不过来。
如果这样,她即使未能报仇,也不必满怀愧疚地苟活于这世上。那几包药一直藏在身上最隐秘的衣袋,仿佛一块烙铁,隔着衣服发出灼而痛的热,将每一寸肌肤都烙成焦炭。
很多晚上她都是这样合着双眼假寐,听着身边皇上那平稳而轻浅的呼吸,仿佛是一种足以蛊惑人心的咒语,四处静的听不见任何声响,唯有厅中的火盆中的木炭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
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这是一场梦。
醒过来的时候,没有争夺,没有流血,没有厮杀,没有明争暗斗,没有居心叵测。她还是曾经的那个她,没有经过鲜血的洗礼,心无城府,一切世间的丑恶肮脏统统和她没有关系,而深闺之中唯一的烦恼,就是如何为绣架上的鸳鸯配色。
有一种绝望,就是你明明知道一切皆是不可能的了,依然无力去阻止自己如野外荒草一般日益疯狂生长的想法。眼角有泪慢慢渗出,沿着脸庞的轮廓一路往下,微凉微痒,像是一种错觉。
珊妃偏爱素色,也并不十分喜爱张扬的装扮,人平日里虽然少言寡语,却极喜欢跟景玥交谈,问她一些宫外的事情,景玥开始也不过随便说上两句糊弄她而已,她所说的,一部分是曾经大哥将给她听的,另一部分则是自己信口编造出来的,而珊妃却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听得极其认真,那神情带着一丝未褪的天真稚气,经常听着听着就呵呵笑出声来。
有时候,也会十分羡慕地说上一句:“……真好,我自小身子便孱弱,所见到的,也不过是这宫中的一小片天空而已。等将来……”说着右手轻轻抚上已经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眼中是一片弄得化不开的疼宠:“等将来孩子出世,我也一定给他讲讲这些外面不常见到的人和事。”
景玥接不上话来,憋了许久,才说上一句:“珊妃娘娘洪福齐天,小皇子一定会幸福平安。”
“容姑娘,说出来不怕你笑。”珊妃正色道:“你才貌过人,又生了一副有福之相,皇上对你一直是另眼相看,这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而我,也只有这孩子了。”
景玥心中明白了八九分,嘴上却仍然问道:“景玥看皇上对娘娘也是疼宠有加,娘娘何出此言?”
珊妃笑笑:“容姑娘,你是个聪明人,跟在皇上身边时间虽及不上后宫的妃子们长,但毕竟也不算短了,皇上向来重情专一,只对皇后一个人心心念念,对我,不过尔尔。”见景玥没有接话,便又接着说:“后宫之中的妃子,不过我与惠妃、珍妃三人而已,我与她二人走动素来就少,惠妃这个人野心极大,只怕日后会对姑娘不利。”
“所以,孩子的事儿,娘娘并没有透露给她们二人知道?”景玥顺着她的话问了一句,珊妃听罢,笑道:“后宫乃宫人聚集之处,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不过是平日里走动得少,再加上身边没有人太过于宣扬此事罢了。如此也好,还落得清净。”
“想必珊妃娘娘身边也全都是些十分得力的人。”景玥缓缓点头,起身离开暖塌:“珊妃娘娘来得正好,皇上刚刚赏赐了暖胃的梅茶,我自己也没什么兴致烹茶喝,珊妃娘娘若不嫌弃,景玥先去烹茶了。”
旁边的小柔兴冲冲地多嘴说道:“难得今天姑娘兴致好,若是平时,连皇上都不见得能有如此待遇呢。”
“又要你多嘴多舌。”景玥白她一眼,对珊妃福了一福便退了下去,她未受册封,理应不能与珊妃同起同坐,但是在这后宫之中,谁得宠,谁就拥有天下。
骨瓷的茶碗细白无暇,里面盛了杏色的蜜茶,摸在手里光润如玉,蜜茶里面加了上好的梅子跟蜂蜜,香气扑鼻。若是在这里下药,想必没有人能察觉得到。
她手伸进内衣的贴身衣袋,摸到那一个小小的锦囊,带着自己若有若无的体温,她一只手攥着那个锦囊,另一只手则吃力地支撑在台子上,她感觉到自己那一只手攥得那样紧,仿佛是自己的生命都寄托于其上,不能放手,等到拿出来的时候,骨节已经微微泛白。
金箔纸包着的药粉,端端正正的方形,里面便是无色无味,能够杀人于无形的粉末。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勇敢,那一天怡亲王就站在她的面前,她面对他冷冰冰的目光,全然没有任何的恐惧,就连那一刻,她摔倒在皇上脚下,侍卫们冰冷的刀锋离自己的颈项不过一寸距离,自己都没有一丝丝的怯懦。
她这条命留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复仇。
林景玥,你怕了?她冷笑一声,几乎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光。怕什么?她林家的儿女,绝无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利落地拆开一个纸包,药粉的分量很少,她手哆嗦着,眼看着那纸漏一寸寸地倾斜,茶冒出的热气嘘在手指上,竟让她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她曾经认为自己很勇敢,而此时此刻,她不敢,她竟然不敢。
耳边是珊妃刚刚说过的话和提及容皇后的时候,满脸极力掩饰却也掩饰不住的落寞。
这个女人是真心爱那个男人,真心爱他们的孩子。
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地软下去,软下去,最终终于无力地垂到体侧。外面珊妃唤她的声音传过来:“容姑娘。”
“就来。”她定了定神,端起托盘走到珊妃面前,见珊妃正拿着她绣架上的花样仔细端详,见她进来,满面笑容地说道:“姑娘的手真是巧,这样繁琐的花样配色你都绣得出。”
“不过是打发时间随便绣绣而已,还让珊妃娘娘您见笑了。”景玥接过来细细地看,绣架上是一对鹦鹉,颜色鲜艳饱满,那红那绿生动得几乎要跳出白色的底色,她也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喜欢这样鲜艳的颜色,那一日只不过是闲的无聊,便叫小柔找来绣着打发时间,如今见珊妃如此爱不释手,景玥便说:“珊妃娘娘不嫌弃的话,就送给娘娘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的击掌之声一层层传来,接着便是内官的通报之声:“皇上驾到~”
皇上进来,见到珊妃,似乎有一丝意外,问道:“你也在啊?”
珊妃行过了礼,说道:“上一次跟妹妹聊得很是投机,所以没事经常过来叨扰姑娘。”说罢抬眼和景玥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你来得正好,今天有好茶喝。”景玥淡淡地看他一眼,拉着珊妃坐回软榻之上,皇上早已经习惯了她的无礼,也不多做计较,只是探头往二人面前的茶碗离看了看:“咦,这茶的味道好生奇怪,怎么从没见你喝过?”
“这茶叶还是那次皇上来的时候带来的。茶虽是好茶,但是入口还是略苦了一些,况且最近天气干且冷,我往里头添了一些蜂蜜和梅子,收了清晨叶子上的露水来烹煮,尝起来口感就好了很多。”
“这法子是谁教给你的?”皇上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端起她眼前的这一杯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茶香之余酸甜适中,忍不住夸赞道:“果然香。”
景玥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转过头去和珊妃说话:“珊妃娘娘也尝尝看,若是觉得还合口味,我配一些给娘娘带回去。”
“容姑娘哪里话,皇上都夸赞的好茶,我还有什么好挑剔的。”珊妃抿嘴一笑,端起茶碗刚要喝,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我怎么觉得闻到一丝乌梅的味道?我向来不吃乌梅的。”
景玥不动声色,接过去闻了闻:“我也不偏好乌梅,放的是腌制好的青梅子,可能娘娘的这一杯放得多些,味道浓重了一点,姐姐若是不喜欢……”
“哪里话,姑娘的一番心意,怎么好辜负?”珊妃依然是那样笑着,皇上见状,生怕景玥不高兴,便把自己手里的茶碗递过去:“喝朕的这一碗,朕不觉得有乌梅的气味。”
“谢皇上。”珊妃接过来喝了一口,也是夸赞:“果然是姑娘巧手调制出来的好茶,酸甜适口,唇齿留香。”
景玥对着她一笑,之后便面无表情不再言语,气氛陡然冷了下来,珊妃的手捧着茶碗,低头看着热气袅袅从水面升起来,雾气蒙了双眼,她心生尴尬,也不知道该放还是不该放,还好皇上适时问了一句:“传过膳了没有?”
“没胃口。”她看了皇上一眼,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懒散,仿佛是一句话都懒得再说,皇上便向立于一侧的小柔问道:“怎么回事?”
“回皇上的话,容姑娘从前两天起就说没胃口,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小柔毕恭毕敬地答道。
“传过太医了没有?”皇上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几分,景玥却连看都不看他:“我没病,传太医作甚?”
“没病怎么会没胃口吃东西?”他有些恼怒于她对她的态度,一把将她扯入怀中仔细打量:“你自己看看,你瘦的已经没有几两肉了。”
她却突然一笑,两片柔软的嘴唇飞快地从他脸颊掠过,蜻蜓点水一般微弱,却又有着无比真实的柔软触觉。他当下愣在那里,再看她,依然是懒懒地依靠在软垫上,吃吃地笑得开心,似乎是在欣赏他大脑短暂的罢工,他当下觉得尴尬,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传太医。”
“我不要。”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拉下脸来:“我素来厌恶吃药,也不会不见什么太医。”
在珊妃面前,皇上始终是挂不住面子,不由得板起脸来:“由不得你要不要。”
“我说了不要。”她终于敛起笑容,眼神若有若无地掠过在一旁的珊妃,珊妃见景玥跟皇帝二人之间的空气一下子紧张下来,立刻起身行礼道:“臣妾想起还有些事,先退下了。”
目送着珊妃一行人穿过花园的回廊,渐行渐远,景玥这才慢慢坐直身子,斜眼瞄一眼皇上:“脾气发够了?”
“你到底要任性多久?”他还是半点笑容也无,面对着她背着双手,她抬头看他,只见他双眉平坦,已经没有了初见的那种掩饰不住的凛然之气,那是一种带着攻击性的锐气,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张开尖锐的爪牙,随时准备着一口咬断对方的喉咙,而现如今,他对她显露的这份柔软到底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是在后宫呆了许久,她也终于明白他对她的眷恋,也不过是因为她和过身的皇后那张相似的容颜而已。
男人终于有一天会对猎物不再新鲜,而他也总会有一天会明白到,即使她和皇后再相似,她也只能是容景玥,而且也只会是容景玥。
见她一言不发,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皇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到底要怎样……?”言语无奈,拿她没有丝毫的办法。她歪过脑袋,终于绽出一丝笑容来:“咱们做比宣御医更加有意思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