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赵迁兴致忽起说要带着丐儿出征,丐儿的心就如风吹皱的湖面,晃动不止起来。但到了第三天,赵迁就反悔了,又说让丐儿老老实实呆在神珠殿,照顾嵘儿,要他们母子好生等待着他凯旋归来。
艰苦受孕,怀胎十月,再加坐月子,这一年多丐儿几乎没出这片湖半步。照她以往的性子,能禁锢这么久,要么是无奈的奇迹,要么是非人的煎熬,要么是随遇而安的豁达。
而前两种,无疑占了主要。
所以,丐儿坚定了“抛”下儿子去闯荡游玩的一颗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赵迁无论怎么劝她,她就不听。赵迁说我走之前不会带你,丐儿就眨巴着眼睛道,你以为凭我的能耐和智慧,自己单枪匹马出不了皇宫吗?找不到军队吗?就算你多派几个人看着我,但如果有人知道我迫切想出宫,只怕非常乐意帮我,盼我永不要回来才好呢。
赵迁傻掉,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成心让我走得不安稳对吗?”
“那就带上我啊。”丐儿与他和着稀泥。
赵迁道:“那你说一说,你出宫这么久,该怎么向父皇、母后隐藏这件事。”
“我总不能说要带上你打仗吧,”赵迁道:“万一没能打赢,朝中大臣还有天下百姓,岂不把主要的过错堆到你一个人身上了?说我昏庸不堪大任,说你祸水扰乱朝纲?”
“那如果打赢了,他们会不会把我比作花木兰或者梁红玉那般的巾帼英雄?”丐儿兴冲冲问。
赵迁急道:“你为什么总是那般乐观?”
“你为什么总是往坏处想!”丐儿数落他。
赵迁扶住她的肩道:“我这叫辩证而全面。你那叫盲目乐观。”
丐儿硌开他的手,坐在椅子里晃着道:“我不管,只有两条路。你护着我混进战场,或者我逃到宫外去。”
赵迁皱眉,踱来踱去思忖了好久,道:“还是我带你混进战场吧。”
丐儿答了声“好”,笑道:“那咱们坐下来商量对策吧。”
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两人都没开口。南宫峙礼不经意间走了过来,装作刚得知消息的样子,道:“听说丐妃要和你一起去战场?”
“多一个人,就可能多一种办法!”赵迁回过神来,对南宫峙礼道:“是啊,所以快帮着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能让我父皇接受这件事?”
神医南宫峙礼道:“要说也不难。太子丐妃在宫外有很多经营,如今她诞下皇长孙,立了大功,如果向皇上请求出去看一看,把那些快垮的营生重新扶起来,多养活一批灾民,皇上重视民生,不会不同意吧?”
丐儿拧眉道:“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该回去看看了。皇上能同意我走得太久吗?”
“端看你们怎样说了。”南宫峙礼道:“如今战事繁多,老百姓的心安稳,天下才能安稳。而老百姓的安稳来自衣食富足,丐妃做的是稳定大后方的好事,她的能力与作为,种种事迹在很多百姓中都流传着……皇上若是不同意,那就是不通情理了。”
赵迁点点头道:“只好把丐儿以前在烟岚城致富济贫的事,对父皇说一说了。”
丐儿望着赵迁道:“若是皇上准许,你给我备一匹好马,这一半天我就出宫去,先去我以前呆得时间很久的几处老巢去看看。等到月底你领兵出了京城,咱们商量个地方,我投奔你,与你集合。”
“你准备都去哪儿?”赵迁不放心道。
“先回坎平鞋庄与绣姑姐姐道个别,再从碧云山,一路回烟岚城,看看我的那帮兄弟姐妹去。”丐儿叹道:“一别经年,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赵迁道:“你一个人,路上不太安全。”
“你放心,以前我刀山火海的都一个人走过来了。我虽不会武功,攀墙走壁、猴子捞月之类,却也难不住我。我的身手敏捷着呢。”丐儿拍着胸脯道。
南宫峙礼淡淡道:“丐妃这么久的养尊处优,身子还那般轻如燕吗。不说攀岩走壁,就说这神珠殿的几道门,你能顺利翻过去吗?”
丐儿一卷袖子,豪迈道:“可别小瞧我。”
赵迁想阻止,南宫峙礼按了他一下,笑道:“太子,外面是一个恃强凌弱、适者生存的世界。你让她试一试,让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只会对她有好处。”
赵迁看着丐儿窜着向垂花门跑去。这一扇门是镂空的合金制成,雕的是缠枝并蒂莲,上面的洞隙少且小,只能容下脚尖,那种小而尖的脚尚能险险地登上去,五脚趾齐头并进的就不行了。
丐儿跑到门前,已是气喘吁吁,她的手指抠进缝隙间,向上费力攀着,每找一处落脚地儿,简直难上加难。再加上她已不是当年不盈一握的细小腰肢,凸凹丰满的体型使她的重量增加了许多,没过多久就是满头大汗,嫩嫩的手指被坚硬的金属磨出了泡来,疼得钻心。丐儿不服气,继续坚持,不一会儿手上便流出血水来,留在每一道花枝上成了斑斑液迹。赵迁瞧得心疼,一个劲儿道:“快下来吧!快下来啊!”
丐儿不理会他。越往上越吃力,但丐儿终于骑在了垂花门顶端。她一腿跨过来,准备翻跃,哪知裙裾太窄,另一条腿根本迈不过来。就这样姿势艰难地骑在了门头上,几根尖尖的铁戟蹭破她的腿侧肌肤,一时间真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丐儿只觉头晕目眩,她模模糊糊想,一头倒下去,肯定会被挂死得很难看。
“丐儿!”赵迁有些焦躁气恼,飞身跃上门头,两只脚在横杆上稳稳屹立,把丐儿抱起来,落在了地面上。
丐儿脸色苍白,嘴里却使劲怒骂道:“这该死的体重!我要把这五花膘减下去!”
南宫峙礼笑道:“还有二门,和大门呢。”
丐儿瞧了瞧高耸的大门,从上到下光滑得没一处下脚的地方,就算从旁边的墙上翻过去,如今她跳不高跃不起的,也不可能成功。
好在赵迁替她解围了:“算了,算了!不要再试了!我派几个人暗中保护你就是。”
丐儿害怕被人监视着不自在,更担心这几个人当中有不可靠的,就道:“他们不是要和你一起出征吗?”
赵迁道:“不用。他们的职责是守卫太子府的安全。”
“那……他们是你的人,还是太子妃的人?”丐儿犹豫着,问了出来。
赵迁一愣,旋即明白了丐儿的意思:“你是信不过?”
丐儿道:“我只信任我的人。”
“那你觉得让谁和你一起?”赵迁道:“你在宫里又没亲信。”
丐儿想了想道:“那就让神医吧。”
“啊?”南宫峙礼没料到,不禁发出了声。
“神医?”赵迁回味半天,哈哈笑道:“丐儿啊丐儿,你以为神医是当侍从的吗?你征求过神医的同意吗?”
丐儿道:“保护太子丐妃的人身安全,本就是他的责任。不然,他让我生出嵘儿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证明他的医术高明吗?他有没有问过我同意不同意?真正医者,既能救人,也能害人,生孩子并非我情愿。所以是他欠我一个意愿。”
赵迁目瞪口呆。
丐儿问南宫峙礼道:“我知道神医不屈从权贵和金钱。但这世间,有公正和道义。你欠我意愿,就得还我个意愿,不算刁难吧?”
南宫峙礼眼神深邃看着她道:“不算。”
赵迁道:“那神医的意思是,愿意陪她走一趟了?”
南宫峙礼道:“丐妃生下了皇太孙,我初入宫时,对太子夸下的诺已经实现。我的任务完成,丐妃也恢复了健康,该是我走的时候了。既然丐妃说我欠她一个意愿,那我就顺道还她吧,反正我是无定所的人,只当漂泊游玩了吧。”
太子“唉”了一声道:“既然这样,那本太子也留不住你。你这样举世无双的医术,不在太医院当典正,实在是可惜了。本太子择日就和父皇说一说,让丐儿和你出宫。还望神医一定护好丐妃安全,将她完好送到我的军营中去。”
南宫峙礼道:“丐妃行程不定,到月末也不一定能办完。我们不如约在武行山月如弯津渡口会合。那儿既是通往西北边境的必行之路,也离烟岚城稍微近一些,只有三百多里的行程,不至于让丐妃过于仓促。”
“就照你说的。”赵迁颔首道:“你们等我的好消息。”
赵迁去见皇上了。
丐儿笑睨南宫峙礼道:“你还不感谢我?我让你光明正大的出宫,而非鬼鬼祟祟的不辞而别。”
“谢谢。”南宫峙礼真的来了一句。
丐儿呸道:“一点诚意听不出来。”
南宫峙礼环顾了一圈道:“你我一走,神珠殿会不会成了别人的天下?”
丐儿哼道:“张武师坐镇,为嵘儿启蒙。谁敢肆意踏进半步?”
“那嵘儿喂奶的时候呢?”南宫峙礼道:“你别小看一天中的三次喂奶,能发生好多故事呢。”
丐儿有些不安,踢踢桌腿,一筹莫展道:“那总不能断了嵘儿的奶,让他和张武师吃卧在一块吧?”
“给何乳娘另辟一间房子,和张武师住在一个院落里。”南宫峙礼冷声道。
“这……孤男寡女,传出去不大好吧?”丐儿迟疑道。
“一个是古稀老头子,一个是有了孩子的乳娘,大家都很清楚不会发生什么。就算有人别有用心,也得好好掂量掂量才能说得出口吧。”
丐儿道:“也好。在张武师的眼皮底下,他那般的耿介傲骨、护徒心切,除了皇上,他还真不怕谁。这样也可防着那些钻空子、想害嵘儿的。”
南宫峙礼道:“宫中人可谓是各种心思。有张武师这个高手师父,还有皇上的精心保护,再加嵘儿自身的力量,想加害皇太孙,也没那么容易。那就只有想方设法讨好亲近皇太孙了。”
丐儿叹道:“嵘儿年幼,识人不明。这个倒是真的隐患。”
南宫峙礼扳着手指数着:“除了嵘儿、张武师、何乳娘,神珠殿就只生下了兰狐、还有几个厨师。他们这些人,你能放下心吗?”
“我怕太子妃来找兰狐的麻烦。”丐儿说起了满月宴那天的事。
南宫峙礼道:“那你不如对皇上说,你需要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把兰狐带上就是了。”
“那不是累赘吗?”丐儿道:“说实在的,这宫里的丫鬟,虽是做粗活吃苦的,可到了外面,一个个仍显得娇弱不堪,还不如我呢。”
“你可以……把她暂时留在坎平鞋庄。”南宫峙礼提议。
“对啊!”丐儿喜形于色道:“我出宫后,第一个要去的就是坎平鞋庄。把兰狐留在绣姑姐姐那儿是最保险的。”
“那些厨师,也用不完。只留两个就行,一个专为嵘儿制作吃食,一个为张武师和何乳娘。”南宫峙礼又道。
“你,真是想得太周到了!”丐儿拍案道:“这就等着太子回来,该辞退的辞退,该带走的带走,该挪窝的挪窝,该做思想工作的做思想工作……走之前把一切弄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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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迁回来之时,阔步如风。丐儿知道他带来的是好消息。
果然,赵迁道:“父皇同意了!并让我叮嘱你不要泄露身份,若有人知道你是当今贵不可言的太子丐妃,恐会陷入危险之中。”
“放心。低调和隐藏是我一贯的作风。”丐儿眉目含笑道。
太子失笑,嗯了一声:“除了父皇母后,你出宫的事我不打算对任何人说。别人纵是怀疑,也摸不定你的行踪。等你到了本太子的身边,就安全了。”
“要是那些对你很重要的人问起呢?”丐儿侧着脑袋道。
“父皇是决定者,他知道是必然。另外,这事终究瞒不住母后。”赵迁道:“除此,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我像你一样,信不过很多人。”
“那好,就这样定了。”丐儿对南宫峙礼道:“神医,你拾掇一下。咱们明天就出发。”
赵迁听了丐儿的部署,捏着她的脸道:“你可真是涓滴不漏。不过我在的这二十多天,还会再帮着你完善一下。你放心就是了。”
丐儿笑道:“有劳太子。”
“你从不会说这样的客气话。”赵迁低低趴在她耳旁道:“你真要感谢我,那就等今晚吧。话说小别胜新婚,这是临别前的最后一晚了,你不会负了我的渴望吧。”
丐儿看到南宫峙礼还在,也不知他听到了没有。一张脸红得能沁出汁来,她避着赵迁道:“我不适宜……为了保证翌日启程时,身体不出现意外,太子还是放过我吧。我还要再见一见嵘儿,和何乳娘、兰狐各交待一些话,忙完估计就很晚了。”
赵迁唉道:“你总有理由。那你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赵迁的眼中,闪出期盼的亮光。
丐儿笑道:“太多了,交待不完。等相聚于军营时,我再与你说吧。”
赵迁点着她的鼻子:“又与我打太极。”
丐儿侧过身,不想与赵迁太亲近。
不知怎地,如果说生嵘儿之前,她对赵迁毫无反抗的力道,只能承受。生了嵘儿之后,她的身体好了许多,能做自己的主了,但还是对赵迁生不起夫妻的心来。
三五次的拒绝也罢了,日子长了,拒绝的次数多了,不知会不会激起赵迁的暴戾来。
丐儿有些烦躁。
以后,还有得郁闷的。
罢了,先不想了。
晚饭过后,兰狐带来了两身衣服,都是侍卫装束,一套给了南宫峙礼,一套服侍丐儿穿上。
丐儿本就英气,穿上之后,竟不好分辨出男女来。兰狐讶异看着她,杏眼里爱慕与惊讶俱在。
赵迁笑道:“哎呀,这还了得,我的丐妃穿上这身衣服,比神医看着还俊俏风流!”
“神医?”丐儿笑道:“怎有可比性?神医是个美男子,可惜美男迟暮了!比不得我风华正茂,翩翩佳公子!”
兰狐咯咯笑得直不起腰。
又过了一会儿,何乳娘把嵘儿抱来了。丐儿道:“让我再抱一抱。”
何乳娘道:“太子丐妃这次出宫,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丐儿不想告诉她太多,只道:“我想回来就回来了。记着,有人问起我去哪了,你就说是奉皇上之命出去的,不知道去了哪儿。”
何乳娘点点头。
嵘儿胖胖的小手,紧紧捏住丐儿的两根手指,好像知她要走一般,不笑也不闹,只用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滴溜溜瞧着丐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硬是把丐儿的心都看化了。
丐儿狠狠地亲他了一口,道:“小冤家,你这样眼巴巴看着母亲做甚么?”
嵘儿紧紧抿着嘴,把头埋在丐儿肩上,一声不吭。
丐儿吃不消了,生怕下一刻哭出来。她拍了拍嵘儿的小屁股,把盈入眶的眼泪逼回去,哄嵘儿道:“乖乖……犊儿,娘不在的日子,你要听话。听乳娘的话,听师父的话,记着了没?”
嵘儿用力地点下头。
丐儿心酸,扳住他的脸,直直相对道:“尤其是不要认任何人为娘亲!”
嵘儿含泪,再三点头。
赵迁、南宫峙礼看得哭笑不得,打趣丐儿道:“你看,连嵘儿这么点儿大的娃儿,都知道他母亲悍妒的脾性,所以对他母亲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不敢违抗!”
丐儿把嵘儿递给何乳娘,昂然骄傲道:“那是!得罪了他亲娘,日子过着可就难了!”
又引来了一片笑声。
倒冲淡了临行前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