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皇后早派了人在宫门等着,梅老夫人来了就请人接进主殿去。
梅老夫人一刻也没耽误,整理了一番仪容,又收拾了祉儿平时需要的物事,林林总总一堆,用了个梅花喜鹊报春的大红洒金包裹装着,带到了甘泉宫。
祉儿正睡得熟。
这顿饭吃得是极顶肚的。半天都没见祉儿哭闹,仿佛梦中极香甜的样子,鼻侧旁浅浅的两酒窝含着笑,细长的睫毛微微翘动着,偶尔还有一小串透明的口水,顺着他光洁的面孔下巴掉落了,殷湿了枕边一片。
梅老夫人看着,眼中忍不住蓄满了慈爱。
素蔻公主把赵迁的话、及婆子们刚才抱祉儿往返神珠殿的事儿告诉了梅老夫人,并且询问道:“婆婆与那丐儿打过交道,你说她安得是好心么?”
梅老夫人闻言,犯了心中忌讳,她口气里有几分倨傲和嫌恶,却不是对素蔻公主的:“那个人……我若说打过交道是不假,不过也只是赶她出府门。别的交集,还真没有。”
似乎至今提起来,仍是不能释怀、恨不得把她撕吃了的样子。
可如今那丐儿是皇孙的嫡母,与自己这个老宰相夫人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不是涉及到祉儿,梅老夫人宁肯一辈子都不再提起这个女妖孽。
李皇后闲适道:“有时并不需有多么深入的交往。蔻儿她们年轻,不识人倒罢了,亲家夫人眼光可是练达得很了,她们这些年轻的后生,你只须打一个照面,就能知道她的人品斤两,更别说亲家夫人与那丐儿交手过一两次呢。撇去成见,亲家夫人对那丐儿的评价必会更公允。”
“她对……对人倒是真心热忱。”梅老夫人是想说她对仁儿的,终究不好脱口,就泛泛而论了。
“本宫竟没有看透她。”李皇后坦然道:“有时,本宫觉得她是狡诈诡谲的,有时又觉得她单纯如赤子心肠,有时觉得她心机深沉莫测,有时又觉得她简约似白纸,有时觉得她胸怀着好风凭借力的青云之志,有时又觉得她淡然到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什么也不以为意。”
“你说,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李皇后声音渐低了下去。好像这是一个困扰她很久而不得其解的问题。
梅老夫人道:“既然不得解,皇后就不要为她头疼费心了。”
“头是有几分疼。”李皇后抚着额,笑道:“蔻儿经常说我偏心,其实我待嵘儿和祉儿的心,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顿了顿,幽幽一叹道:“祉儿,更让我怜到了心坎里。”
梅老夫人坐立不安道:“祉儿除了身体不好,其实也是很有福气的。蔻儿我待她就跟亲女儿一样,还不知她的脾气?就是爱撒娇,叫你忽略不得她。”
素蔻公主面色赧然,急道:“商量正事儿呢。母后婆婆怎地顾左右而言他,又跑到了我身上?”
“正是呢。”梅老夫人望了望沉睡的祉儿,忖思了良久道:“那丐儿是个无法掌控的,那绣姑却是个温柔敦厚的。她以前在府里乳养祉儿,我一开始还不放心,后来就踏实了。虽她是那丐儿的好姐姐,因为仁儿的事与我或者说是蔻儿都有嫌隙,但她平日里完全不与我俩说话,待祉儿倒是真心好。那份子疼爱,从神情里都能看出来。”
“照你这样说,她和那丐儿此番让祉儿去神珠殿养着,倒是出于一片好意了?”李皇后声音平稳道。
“祉儿与嵘儿,并无什么利益攸关的事。绣姑也算是祉儿的乳娘,感情是有的,大概是不忍心祉儿受苦吧。”梅老夫人揣测道:“眼下,嵘儿和祉儿的冲突,无非是请张帙莳做武学启蒙师。皇后已经说了,祉儿的体质也决定了不适合练武,还是等长到几岁时请钟南山的奎宁道师练气为好。自不会与嵘儿抢什么。”
梅老夫人朝向李皇后和素蔻公主问:“如此,还担心什么呢?”
素蔻公主眼光闪烁了一下,抿唇笑着。
李皇后宛然一笑道:“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怕亲家夫人与那丐儿有心结,或者对这事儿有立场鲜明的看法,蔻儿若是眼界浅,直接把祉儿送去了神珠殿,惹得亲家夫人心里执有微词……那样不仅对祉儿不好,蔻儿也显得不顾及公婆的感受,特不懂事儿了。”
梅老夫人眼眶一热,握住了李皇后的手道:“说来说去,皇后都是考虑我这老婆子的感受了。”
“你是祉儿的祖母。你的心与我是一样的。”李皇后反握住梅老夫人的手道:“也只有你这样的婆婆把蔻儿当亲女儿待。蔻儿怎样,本宫心里有数,多亏遇到了你这样宽厚的好婆婆。把蔻儿托付到你那里,我很放心。”
“做甚么说这些外话!”梅老夫人道:“等祉儿醒了,还是让蔻儿带着婆子们把他送到神珠殿吧。”
素蔻公主蹙着眉道:“那我岂不得时而不时的过去看他?”
“你不放心,肯定要过去了。”李皇后不冷不热来一句。
素蔻公主排拒道:“我不想去!明明‘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父皇的,后宫更是母后的,但一说起那神珠殿,我就觉得像是说起了丐帮,满心里想的,神珠殿竟属于那乞丐的领土!我是半步都不想踏入的!”
“傻儿,那是你的心理作祟。你放开些,自然些,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觉得你自己是主人。”李皇后开导道。
素蔻公主哼一声,不乐意道:“那不是喧宾夺主吗?我才不屑夺那丐儿的主位!她在京城,也就一个神珠殿可以蜷窝着,我去得勤了,她不是难堪和不自在吗?”
李皇后频频摇头道:“母后原意是教你学会主宰的气场。你竟然想到鸠占鹊巢了。”
什么鸠占鹊巢?素蔻公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很是屈辱道:“女儿占她的简陋的巢做甚么?明明是她鸠占鹊巢,先是从东方爷身边抢走了我的巢,又从迁哥哥身边抢走了娉儿皇嫂的巢……”
李皇后听她越说越不堪,叹了口气,飞快捂住了她的嘴。看了看周边的丫鬟婆子们各忙各的,都没注意这边动静,才含了一丝赧然对梅老夫人道:“你看看她……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掰直她!”
梅老夫人笑道:“皇后不必费尽心思改变公主。我倒觉得我的脾气与蔻儿合得来呢,她这样直爽的,不把歪门邪道藏在心里,有什么明里叫着做出来,气顺了自然是长寿好命的福兆呢!”
李皇后朝素蔻公主啐了一口,笑道:“还气顺呢!你说她不把歪门邪道藏在心里我倒相信,可倘若她真的拿得起放得下、发过了脾气心里就不郁结悲伤了,本宫不知该怎样为她高兴呢!可她偏偏没福分,她做到了直爽,也要把豁达参透了五六分,方不辜负了我对她的一片苦心!”
“她还小……”梅老夫人笑吟吟劝道。
李皇后连连叹了几口气。此时,在暖榻上睡得酣的祉儿,两只小脚调皮地蹬起了被子。把几个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梅老夫人道了句“真是个捣腾的,也不怕着了凉”,起身就去为他掖了被子。完毕,看了祉儿一会儿,只见祉儿吸了吸嘴,苦着脸皱着眉,睡眼惺忪醒了过来。
“呀,醒了?”梅老夫人脸上的皱纹笑开了,抱了他在怀,絮絮道:“祉儿睡得好不好?想祖母了没有?”
祉儿乌黑如水银丸的眼睛半睁着,在梅老夫人的脸上觑巡了好久,又看了看李皇后、素蔻公主和殿里静静立着的几位丫鬟婆子,嘴一扁,就低声呜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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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婆子额上挂着汗,忙不迭地哄着,祉儿只顾哭得连绵不绝、几乎脱气。
这不是第一次了。
祉儿每次都哭到掏肠抽搐,让人觉得再哭他就活不下去了。随着他的每一声哭,叫人揪心到嗓子眼,生生的疼。
“饿了么?”李皇后道:“距离抱回来,有快两个时辰了。”
梅老夫人催促素蔻公主道:“赶紧抱着祉儿送到神珠殿去吧,再哭下去,又得多少药吃下去才济事。”
麽麽抱了祉儿,素蔻公主跟着走了几步,转过头面有难色道:“母后、婆婆,要不要也一起过去?只女儿一个,脸面上有点过不去。”
李皇后笑道:“有什么过得不去的?你婆婆腿脚不好使,又从宰相府到这儿走了许远的路,想是累极了。母后本想陪她唠一会家常呢,你的事情就来了!”
梅老夫人怎会去神珠殿与那乞丐女相见?巴不得推辞呢,笑道:“不妨事儿。我正好凑了这空儿躺着歇歇。娘娘就陪蔻儿去吧。”
李皇后点点头。一会儿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去了。
崎岖的台阶路,祉儿在婆子的怀里来回颠着,半睡半醒,哭得也不那么哀戚恸肺了,换成了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
到了神珠殿,看到嵘儿正躺在一张带着四个轮子、四周罩着挡风软羊毛的婴儿车床上。赵迁、绣姑、丐儿、南宫峙礼四人,探出四张充满笑容的脸,各据一角,做着鬼脸引嵘儿笑。嵘儿骨碌碌的眼睛四下转着,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流连不暇。同时张着没长牙的嘴,肉呼呼的脸蛋笑着,手舞足蹈的很不老实,看着逗人滑稽,叫人忍俊不禁。
祉儿间或的啼哭声,打破了这片热闹的祥和。四人俱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李皇后会陪着素蔻公主来。
还是绣姑最先反应过来,笑着道“祉儿怎么又哭呢,来让乳娘抱抱”,便迎上来。
说也奇怪,祉儿听了这温柔恬和的声音,哭声立即止了,在麽麽的臂弯里东张西望起来。
李皇后暗自纳罕。素蔻公主心里酸涩弥漫。
片刻功夫,绣姑迤逦行至麽麽跟旁,亲昵自然地接过了祉儿,把他的脸蛋轻柔捏一下,小家伙就甜甜笑了起来。
李皇后看得眼睛都直了。每次见到祉儿,都要么是哭得不成章法、要么小脸阴沉苦皱着,哪儿有如今的欢快明朗?
素蔻公主又羡又妒。
绣姑把修长白嫩的食指,在祉儿唇上虚晃着,笑道“要不要吃?”祉儿不客气地张嘴就要吮/吸/。绣姑刮了刮他的脸颊道“羞也不羞”,然后随声吩咐着麽麽准备祉儿吃的粥点之类。
绣姑在桌前的高杌上坐下来,垂了一道帘子,身子端正坐着,抱着祉儿。看样子是准备喂奶了。
至于帘子,实则是为了避讳赵迁、南宫峙礼两个男子。
做母亲的,有着至高无上特权,情急之下,当众亦可大方喂奶。绣姑只不过有着便利条件、举手之劳就用上了而已。
素蔻公主说不上是怎样的一种心理,暗暗拉了李皇后的手,绕到了帘子后,看似是不放心祉儿,实则是想看看绣姑喂奶是否有什么窍门。
绣姑还未解开衣衫,祉儿便一边拱一边用力地嗅着,呼哧呼哧,像只可爱的正在主动觅食的小猪。
素蔻公主看得差点落泪。这哪是窍门?分明是孩子天性的依赖。
幸得李皇后感应到了女儿的苦楚,捏了一下她的手心,素蔻公主才压抑住了。
终于吃到了!祉儿欢快地咕咚着,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吞咽的音符,如同春水流清泉,蓬勃充满了生命力。
吃了片刻,绣姑拧着眉头,身子微侧移开了。祉儿还没吃够,就耍赖,带着口水在绣姑衣服上瞎蹭着,一脸抱憾未饱肚腹的委屈样,却是明目皎皎,没半分泪意潸潸的样子。
绣姑拿勺子舀了桂花百合银耳粥,尝了尝温度,送到他嘴边,佯怒道:“你不吃,就再也不能吃奶了!”
祉儿似懂非懂般,看着绣姑咂着嘴儿,一吸就把一勺的粥吸进了嘴里,入口即化,闭上眼颇享受地咽下了。如是一勺一勺,几乎没耽误什么,祉儿很快把这碗粥喝完了。绣姑抚了抚他的头,拿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碧绿比翡翠的细腻纯绿豆糕来,捻碎,祉儿也吃完了。绣姑摸了摸他的圆肚子,以母亲的独有音调嗔道:“不饿了罢?”祉儿嗯嗯了几声,不依哼哼着,绣姑无奈而笑,又让他吃了几口奶,祉儿才乖觉下来。眼睛里盛满了安静的笑意,懒懒地像只猫,仪态闲闲。
素蔻公主道:“祉儿,吃饱了?来让娘亲抱抱?”
祉儿竟然把脸一扭,脖颈儿贴着绣姑的肩膀,久久不肯松开。素蔻公主僵在当地,尴尬极了。
绣姑道:“饭后让他动一动。祉儿气弱,不然容易积食。”
印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地毯,绣姑双手扶着祉儿的小腰,让他脚上撑着部分重量,一步一步朝嵘儿的小车床走去。
祉儿一会儿拨弄着车床上横绕的小风铃,一会儿碰到了拨浪鼓,一会儿又抓到了个溜溜球,瞪大了眼睛好奇把玩着。车床里的嵘儿仰面朝天,看着比他大点的祉儿,忽然伸长了藕节似的胳膊摇动着,像是急着起来和他与一起走呢。
丐儿、绣姑大吃一惊:这才刚出生几天?!
李皇后则笑对赵迁道:“可见嵘儿是个开悟早的。愿你父皇快点把嵘儿的武学启蒙师请来了就好。”
赵迁应道:“儿臣……也等着呢。”
素蔻公主扯长耳朵听着,听到还没结果,就暗松了口气。她笑靥如花道:“迁哥哥,等那武学启蒙师来了,我若是在母后那儿,迁哥哥一定要派人通知我一声!蔻儿还从未见过师傅怎样挑选有缘法的徒弟呢。”
赵迁哈哈道:“怎会忘了你。”
见素蔻公主没答话,赵迁笑道:“祉儿在这儿玩得很带兴,你放心了吧?”
素蔻公主却道:“迁哥哥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神珠殿吧?”
“我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在这儿看顾呢。”赵迁实话实说。
“这样就好。除了迁哥哥,别人我都不放心。”素蔻公主声音不大不小,说着,眼睛扫过丐儿、绣姑等人,微带不屑,却透出/赤/裸裸的不信任。
李皇后看女儿张狂之态又显,于是开口道:“本宫与宰相夫人商量好了,祉儿暂时就在这儿养着,直到绣姑伺候丐儿出了月子、能够回宰相府再说。这期间,每隔三五天,让麽麽们把祉儿和嵘儿带到甘泉宫给本宫看看,图个放心,也能顺便让梅老夫人看看孙子。”
“母后只管让祉儿的祖母放宽怀好了。”赵迁笑道。
素蔻公主勉强和李皇后又坐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祉儿总是往绣姑怀里挤着亲近的样子,就蔫蔫道:“母后,我在这儿胸闷,早点回去吧。”
李皇后道:“是该回了。你婆婆只怕醒了呢。”
绣姑托着祉儿的小胳膊,一摇一摆地道:“给你母亲再见,给你外祖母再见。”
祉儿很配合地做动作,嘴里咿呀咿呀,像是牙牙学语的样子。
看来自己是不能亲自教祉儿学说话了。素蔻公主眼圈胀得通红,看也不再看一眼,拉着李皇后匆匆出了神珠殿。
丐儿长吁道:“祉儿啊祉儿,你可不简单!硬是把神珠殿带来了这么浓的醋味儿!常年不消该怎么好!”
绣姑不语。
丐儿凑在她脸前,讨好道:“你的育儿经,一定得悉数传给我!我要是公主,看着儿子只与他的乳娘亲,我吐血都是轻的啊!”
绣姑没好气道:“唯恐天下不乱的!你算了吧,我眼光准得很,你的犊儿在娘胎里都被你驯服了,他虽待我亲近,可待他生母更尽心!你总满意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