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好了药,赵迁喂薛浅芜服下。可是病人太虚弱了,连吞咽都不能。赵迁看了一会儿,把药含在自己嘴里,然后一口口喂给薛浅芜。这个办法虽不算多凑效,药汁流出来的终归是少了些。如谷站在门口看着这幕,心里纵然对整件事充满了不理解,却也不忍太子如此亲自尝苦,因上前道:“让奴婢来吧……”
赵迁摆了摆手:“你歇着去吧。丐儿的事,本太子力所能及的,绝不会让你们动手。”
如谷愣愣地立在那地方,不知该是难过还是欢喜。不知对于丐儿姑娘来说,太子对她的盛宠,是幸还是不幸呢。东方爷呢?东方爷又该怎么办?
心乱如麻,只盼丐儿姑娘能够早早醒来,恢复常态。她期盼着,微渺地希望着,丐儿姑娘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一定会有很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事。
在她怔忪之间,看向太子端的药碗,已经见了底儿。薛浅芜的头上,出现了米珠似的汗粒,粘在纸一样苍薄的肌肤上,透明得宛若梦境。
如谷上前接过了碗,轻手轻脚放在外面。赵迁为薛浅芜盖了盖被子,用手指爱惜地抚摸着她的脸。如谷看不下去,把脸一扭,守门去了。
一直不见太子出来,心里七上八下,再进屋时,薛浅芜的眼正好缓缓睁开了。那眼珠慢慢转了一圈儿,好像谁也不认识,神态淡漠薄凉。
赵迁激动地道:“丐儿?你睡醒了?”
薛浅芜最后把目光聚焦在远远的如谷身上,声若游丝问道:“我在哪儿?”
如谷低声答道:“太子府,干霖院。”
薛浅芜极虚弱地一颤,扯着聚不到一块的躯体,双臂努力撑着床沿,就要下去。谁知体力不足,一头就往床下倒。
赵迁慌忙接住:“你想干甚?我扶着你。”
薛浅芜不理他,完全视他做空气。伸长手臂,泛白的唇翕合着:“如谷,拉我一把……我要走路……我要出宫……”
如谷战战兢兢走上前去,看看太子脸色,终是下了决心,拉住了薛浅芜的手臂。
赵迁双目一瞪,如谷登时瑟缩得更厉害了,但她内心与薛浅芜的情分,使她产生了生平想都不敢想的勇气,她把所有力气聚集在了那只手臂上,坚毅地不放手。
薛浅芜眼里模糊着,朝她笑了笑。如谷的泪冲出来了,放生哭道:“太子,求求你了太子,你让丐儿姑娘出宫吧。不然她会死的!”
“放肆!”赵迁登时怒极,一掌劈手打在了如谷的脸上。那粉嫩嫩的脸,肿如馒头,印着血红的指痕。
薛浅芜冰冷地看着赵迁:“你再……打她一下……”
赵迁神色楚痛:“对不起,让我的丐儿受惊了。可是……我最听不得最害怕的话,便是你离开太子府,从此再也不见我。”
薛浅芜决绝道:“若一辈子在宫中,我宁可死。”
赵迁环着她的肩道:“不要这样,好吗?如果你嫁到宰相府,一样都是深宅大院,与太子府有何异哉。”
薛浅芜一下一下摇着头,飘忽迷茫地道:“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所有苦难、所有束缚,也都是快乐的。”
“你不试着接受我的爱意,你就这样排拒着我,怎能断定你与我就不能相爱?”赵迁楚痛更深:“东方弟对你的爱,我不说什么,也无话可说。但是只有一点,他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吗?即使他以为所有的一切眼见为实,他便不再争取了吗?甚至你再往深处想一想,他足够了解你?若是真的了解,他怎么不可能怀疑这事另有缘由!我猜测着,他肯定以为你我是自愿的吧!所以才这样退却了……”
薛浅芜若尘封的心,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更是沉入谷底。是啊,她怎么没想到,东方爷竟认为她变了心,移情别恋,主动地无可自拔地爱上了赵迁,以致背叛爱情!
东方爷若不是这样想,若是知道事情经过,若是清楚她痛不欲生的苦衷,怎会那样离开?
心越发地灰了。不是为此时的处境,而是为了爱人的不相知。
为了爱情,为了能在一起,苦苦挣扎了那么久,奋斗了那么久,总觉得苦也是甜的。如今感情竟是脆弱至斯,她爱的人,爱她的人,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去了。不再回想以前曾经的坚持是否有意义,薛浅芜闭着眼,对世间的所有很疲倦了:“我要出宫,与任何人无关。仅仅是要出宫罢了。”
赵迁看她执拗,没有办法,更担心过分杵逆她意愿,让她更添病症,只好说道:“照你目前的体质,我放你出宫又如何?你能走得动吗?你真想要自由,就先把自己调养好,等健康了,还怕我不放人?凭你当年的机灵劲,只怕逃也能逃出去吧。”
薛浅芜不作声。赵迁有些刻意地讨好道:“我给你端些粥,喝一点儿好吗?”
薛浅芜淡淡道:“不用了。还是让如谷去端吧,我比较习惯她在我身边。”
如谷看薛浅芜醒来,虽没有以前的积极开朗,总算是松了半口气。她忘了赵迁打的那巴掌,慌不迭去端粥。
温热的红枣莲子甜粥,喝在嘴里,全无半点滋味。再喝几口,反把肚子里汤药的苦味给勾起了,打了个嗝,浓浓的汤药味从喉间冲出来,薛浅芜不禁猛咳嗽了一阵儿。
赵迁急忙轻拍着她的背,让她缓和一些。薛浅芜躺床上歇了会儿,皱着眉硬是把一碗粥喝完了。赵迁微微展眉,揪着的心松了些许。
如此陪伴在侧,转眼间天黑了。如谷道:“太子快回前院去吧……若是被找到这里来,姑娘怕是不能安静养身子呢!”
赵迁迟疑了片刻,点点头道:“等你再好些了,我给你挪处好住所。”
薛浅芜道:“不劳太子费心了。我没那等福气,也消受不住你的大恩德。”
赵迁被这“恩德”两字击中,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好是赧然。亏得他在那晚与丐儿逾过了底线后,就已做好了承受所有讽刺和冷言冷语的准备。所以只是一瞬难堪,然后就不以为意地笑道:“先不说这些了。你好自休养着,我明天来看你。”
薛浅芜背朝里躺着,毫无感情地道:“太子就这么不识人的脸色吗?你若不来,我会复原更快。”
赵迁叹了一口气:“真倔。”又摸摸她的手,起身走了。
看到太子远去,如谷焦躁地道:“姑娘……我实在看不懂……明明,你与东方爷那么好,如胶似漆,感情很深,怎么突然……可是奴婢觉得,你对太子并没意思啊。”
薛浅芜倦怠道:“别提了。往事让人生厌。”
如谷看她伤心,不敢再有多言。可是又憋得慌,夜很深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看向薛浅芜时,发现她只是浅浅闭着眼,时而半睁开的无神眸子,说明了她也没睡着。
如谷爬起,为薛浅芜拉拉被子,凑在她脸侧说:“姑娘,以我猜着,那件事你定是有苦衷的。与东方爷那么久的感情,你真能放下吗?奴婢虽是外人,凭女人的感触,总认为不可能……奴婢索性把话说完,就是死了,也值得的。姑娘若不喜欢太子,就赶紧趁机会做个了断,奴婢也寻机会看哪日东方爷进宫了,把你想说的话转述给他,你看可好?”
薛浅芜眼角湿湿的,虚浮苦笑:“你都能看出来,他却看不出我的心,误会我与太子因情苟合。我是心凉,亦懒得解释了。”
“不解释怎么行……”如谷着急地道:“万一东方爷心灰意冷到极限,娶了别的女子,真个洞房花烛了……”如谷不敢把话说完。
薛浅芜道:“洞房就洞房罢,那也是我和他的命。但是现在,我不能嫁给他。”
还有一点,薛浅芜没说出。既然有人给薛浅芜下了春药,就是为了阻止薛浅芜嫁给东方爷。在这个时候,薛浅芜还是硬着头皮嫁过去,那晚的事一旦宣扬开来,无疑是在给东方爷戴绿帽子。男人最重要的莫过于脸面了,东方爷那样完美的男子,怎能为她一个劣迹斑斑的小匪丐,而饱受争议或者蒙上羞?
所以她不想做东方爷的新娘子了。纵使已把他当做她的夫。
哪天出得宫去,就让她在坎平鞋庄,扫扫地打打杂终老了此生吧。爱一个人,就别有太多的奢望,哪怕是嫁给他。远远地笑看着,坦然自在,至灵至真,也就是了。
终究悔恨,悟得晚了一步。不能在早些时如此豁达,以至于陷身宫闱中,再无法以洁净之躯守候那份情了。
赵迁每日都来,薛浅芜只淡漠地对待他。不激动,不激烈,却淡化了昔日明媚言笑晏晏的面孔。赵迁或许惭愧,或许练就了厚脸皮的本事,哪怕出言讽刺,他总讪笑以对。身份尊贵如斯的他,要一个女人如此不容易,时时处处得依脸色行事,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不过他不觉得窝囊,也不觉伤自尊,他本是有错的。丐儿是他意外捡来的宝,这宝的得来无论多么不光彩。
这样过了几日,薛浅芜基本能下床走路了。如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生恐出了什么枝节,影响了丐儿姑娘希望的萌芽。她知道的,丐儿姑娘盼着出宫。
太子又来干霖院时,薛浅芜对他道:“感谢你的照拂,我已经大好了。我想明天出宫。”
赵迁默了好久,仍是忍不住问出了:“想东方弟了吧?”
薛浅芜灼灼地直视他:“这次我想出宫,与东方爷无关。我早就说过了。”
赵迁黯然地看着她:“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你,你还肯见我么?”
薛浅芜道:“若见了再说吧。狭路相逢,不得不见之时,自会见了。见了也就见了,又有什么提不起放不下的。”
赵迁捉住了她的手:“你恨我吗?”
薛浅芜清淡淡漫声道:“恨你?浪费力气。我会记着你对我和东方爷曾经的恩情,忘了某些意外。事出有因,那不能全怪你。”
“丐儿!”赵迁莫名的汗水,流了满颊,他伤情地轻唤着她,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道一句:“好的,我放你走。”
淡到什么事儿都不能入心的薛浅芜,此时注视着他:“谢谢你了。”
赵迁手未松开。他最怕的,不是她的反抗挣扎,她的眼泪朦胧,她的冷言相讥,而是她的平静淡漠。好像他之于她,下一步就是完全没有交际的陌生人。
薛浅芜抽出手,缓缓踱了几步,开始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几件属于她的衣服而已,从宫外带来的,自然不能留在宫中。
赵迁茫然伤痛地看着她,看她抹掉在这儿留下的一切记忆。毫无办法。
在所有东西收拾停当了,打成包时,赵迁又问一句:“我要是强留你,你会不会恨我入骨?”
薛浅芜盯到他的眼睛深处去,毫不犹豫地道:“会的。别人的恨,往往与爱相混掺杂,而我对你,只是纯粹的恨,没有半点别的感情。”
赵迁低头:“我知道了。我明天送你走。希望你对我的恨意,能减轻一些吧。”
赵迁走后,如谷看着薛浅芜收拾好的东西,摸了一遍再摸一遍,高兴地道:“太子允许你出宫了?”
薛浅芜点头道:“他不放我走的话,留不住我的心,只能留住了我的恨。”
如谷喜上眉梢,旋即有些忧心地道:“这样一来……发生了这些事……你还……会不会带我出宫了?”
“会的。”薛浅芜坚定道:“只要你愿意跟随我,我走到哪儿,便带你到哪儿。”
如谷喜极而泣,抱着薛浅芜的脖子道:“我不睡了!今晚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就当是在宫里的最后一夜,守个岁吧!”
第二天吃罢饭,如谷在大门口翘首以待,想看看太子的身影出现了没。盼了许久,终于来了一个丫鬟,说道:“太子让我过来传个话儿。他刚用完早膳,正要拾掇一番过来,正巧公主来了,一时就被绊住了脚。太子担心两位姑娘等得焦急,特地派了奴婢过来,让姑娘放宽心。”
如谷笑着接待:“真有劳姐姐了。不嫌弃干霖院的话,进屋喝杯水吧。”
那丫鬟摆手道:“算了。奴婢本是在太子屋里端茶倒水的,这会儿来传话,若是哪个没眼色的笨拙丫头,惹了太子、公主生气可就不好了!至于喝茶,将来有机会再喝吧!”
送走了那丫鬟,薛浅芜双手紧扶着门框,有些心神不宁,紧着眉道:“如谷……我心里不踏实……你跟着那婢女到前院去,就说候着太子一起过来……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如谷看薛浅芜脸色严肃,忙应了跟上去。那丫鬟回头看见她,惊讶地道:“不是要你们等着么,你跑来做什么。”
“嘘!”如谷笑道:“好姐姐,求你不要声张!我在前院等太子说完了话儿,岂不更便捷一些吗?我只低着头不做声,太子肯定不会留意,还请姐姐不要说破,如果姐姐忙碌,我也可以帮忙做些杂碎。”
“小嘴儿挺甜的,看着也挺麻溜!”那丫鬟赞许道:“看太子说话的语气,应该对干霖院挺看重的,所以你去了应该不会有事儿!”
“是啊是啊!”如谷赶紧附和道:“太子经常来干霖院,老爱与大伙儿玩那种捉迷藏吓人的游戏呢!奴婢胆小,总被太子吓得不轻……今儿个可是反过来了,也该让太子出其不意一回了!”
“竟有这事!”那丫鬟半是羡慕半是惊奇道:“太子最近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你去解解闷儿也好!”
两人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太子府的前院。如谷停住了步,小声说道:“我站在这外面就行。你进去侍奉吧,有什么帮忙的,再出来跟我说。记住,且不要让太子知晓我在这儿站着。”
“知道啦!”那丫鬟笑着道:“万一破坏了你们的玩兴,太子责怪我怎么办?”
待她去了,如谷从角落里拿了一把扫帚,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扫着。到了太子寝房的窗下时,听见赵迁很意外很狼狈地叫道:“蔻儿,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狠!”
素蔻公主冷笑一声:“我的好哥哥,你低声点儿!这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让别人都听见不好吧?”
“你说……”赵迁缓和了声音道:“你来,有什么要事儿?”
素蔻公主娇道:“能有什么?不过是想着迁哥哥太疼爱妹妹了,竟然舍弃自己的爱,来成全那叫花子的好事!妹妹看不下去,暗暗帮了哥哥一把而已。”
赵迁咳嗽了一声道:“哥哥是为你好。”
“果然是为我好,迁哥哥的情蔻儿心领了。”素蔻公主呵气道:“所以蔻儿才对迁哥哥好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哥哥竟然不知惜福,还要把喜欢的拱手让人,鸭子好不容易煮熟了你再让她飞,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赵迁在她急速外蹦的语速中,几乎插不上话,结巴着分辩道:“不是那样。我做错了事情,所以我不能再强迫她,应该尊重她的意志。”
素蔻公主哼了一声,翘着嘴角笑道:“那蹄子的魅力真不小呢!没想到迁哥哥也有这么痴情的时候!让她跟着你过……呵呵,在你的宠爱下,她是不是还会过得太顺遂如意了?来日方长,在宫中地盘上,我绝对不让她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