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妻妖娆

第一五一章 庙宇做洞房,顾欢眼前人(上)

身后一丈之外,是林雪隐失去鲜活的幼小冰冷躯,以及甄语遁伤而默的倔强身影。脸前迎来,是东方爷疲惫、惊喜而痛心的眼眸。

薛浅芜如断线风筝般的情感、触感,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拼凑成型,仿佛暗魅幽魂,随着渐起的微弱呼吸,在她的血液里复苏醒来。她空洞的眼神有了内容,恰似白纸被稀释的墨水氤染,尽管意境铺展得还不甚分明,却有了返活的气息。

东方碧仁缓缓向她走去。找寻了那么久,忧急了那么久,今日见了,心头忽然涌起朝云易散的不真实感。不敢太过欢欣莽撞,生怕一个箭步上前,伸开双臂的一刹那,她就虚幻散了。

她本就奇特得不同凡物,不是吗?四目相对,当薛浅芜朦胧怔然的眸子间,不知为何蔓延上泪水时,东方碧仁一把搂了她在怀中,闭了眼睛,胸膛起伏激荡难平。薛浅芜的肩膀颤抖不已,好像受了巨大重创,大病尚未愈的难经一握。

过了很久,甄石盟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看向林绛珠的眼神里,烟火眷恋之气更浓。

林绛珠虽不明详情,也知白衣少年与那蓬头女子相爱至深,乃是苦难情侣。大约因触动了内心的一缕愁肠,也不去追究女徒儿林雪隐的蹊跷之死了,只红着眼圈儿,半痴半恨地看向甄石盟。

那语遁叹了一口气,抱起林雪隐的尸体,撇下两位师傅,径向寺内去了。

这轻微的动静,使东方爷睁开眼来,放开了薛浅芜,却把她冰冷的手紧攥在自己宽大的手心里,对甄、林二人拜谢道:“感谢师傅收留,得使爱妻免于瘴气蛇兽之苦。”

甄石盟虚扶他起了身,慈道:“她是福大命大之人,并不曾受得我等庇护。”

想起那溺水的小女孩,东方碧仁蓦地眉心一跳,说不上为什么,打横把薛浅芜扛在了肩膀上,跟着甄语遁远去的身影,直往石盟寺奔去。

甄、林互看一眼,不约而同一并随去。

甄语遁正把林雪隐安放在了莲花为樽底的透明棺内,看到四人先后进来,也不做声,只随手抄了个蒲草垫子,置在棺侧,然后坐了上去。从头到尾,寂静无言。

东方碧仁走在他的面前停下,面露三分犹豫,旋即坚定地道:“能把棺打开吗?让我看她一眼。”

甄语遁的怒色隐现,甄石盟圆场道:“逝者已经入棺为定,为何还要打扰?”

东方碧仁咳一声道:“说了或许你们不信,我和那殁了的小女孩,有种渊源的感觉。”

甄语遁温和的目光,有寒意渗出来,他指着薛浅芜,一字一顿清晰地道:“还不是因为她!她这缕镜鉴湖里的亡魂,不知怎的吸去了雪隐妹妹的生命力,自己反倒活了过来。”

不顾东方爷不置信的眼光,他又恨道:“你若想看雪隐妹妹的灵体也好——把你肩上那个女子置入棺中,一并超度四十九天,或许雪隐妹妹就回来了!那死去的就是她了!”

东方碧仁一顿,手上扶着薛浅芜的力道又加大了些许。虽不甚明白其中的关节,却自私地排拒小和尚的要求。

甄语遁淡淡笑了笑,刚要坐定,只听一道突兀而清冽的女声响起:“你让他看那女娃儿一眼。我愿意做交换。”

几人齐齐注视在了薛浅芜的脸上。开口的正是她。

东方碧仁眼里惊喜难耐:“你终于说话了。”轻放她在地上,捧着她的脸左右瞧,似要看出她是否还完整记得他。

薛浅芜的骤然出言,反而让甄语遁不知如何回答,他狐疑地看她。

薛浅芜避开东方爷的急切,低低说道:“我也感觉和那小女孩有渊源。甚至可说是一个人,同一灵魂在不同躯体里的寄生罢了,若两地相距得远,倒也无妨,若是相距得近,就不能共生共存了。”

“你在胡想些什么。”东方碧仁爱怜地搂紧她,轻轻斥道。他虽不知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认定她吃了很多苦,或许受刺激影响智力了也未可知。

就连林绛珠、甄石盟向来相信缘法,也解不得薛浅芜那句话。

薛浅芜心下里,似半糊涂,而又清晰。她隐约明白些。

当初她穿越来的时候,魂附在了老废后的身上。无论天命如何逆转,以正值韶华之妙龄匹配四十岁左右的躯壳,都可能会出现某种不适感吧。更何况是,她现在的年龄,貌似比前世还要小几岁。

而这段时间的行尸走肉,灵魂附在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婴身上,算不算是一种缓冲以及中和呢?

有了这段中和缓冲似的迂回,那种因穿越而可能带来的异体不适之感,将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吧。

就像枯木逢春,将所有老迈腐朽的沉暮之气,都转到了枯萎的枝干上,然后把那老枝砍掉分离而去。剩下的新枝上,依旧嫩芽莹翠,生机盎然,丝毫没了老树病态。

这样是好还是坏呢?心思恍恍惚惚这样转着,却不能说出口。

关于穿越关于替身这个问题,是薛浅芜唯一需要烂死在肚子里的秘密,无可分享,无可说起。纵使是对最亲最近的东方爷。

如果所料不假,这棺里的女婴,或多或少确是因自己而死的。拼的只是谁更命硬而已。

不管是之于老废后,还是女神童林雪隐,薛浅芜都把她们拼赢了去。不同的是,对于老废后,薛浅芜比拼掉的是她衰弱的灵魂;对于林雪隐,薛浅芜比拼掉的是她稚嫩的躯体。最终把鲜活富有能量的灵魂,盛放在了疑似薛后胜似薛后的皮囊里。

如此说来,她应该感谢林雪隐。

在她冥想之时,她忽忆起林雪隐与夭折婴儿中氏无名之间的关系来。心里更是颤动,坚决要求打开棺材验一下尸。

甄语遁看她不怕死,也只得由着她。

薛浅芜双手抱出林雪隐,东方碧仁忙接过来,托在臂弯之中。薛浅芜轻轻掀起林雪隐的裙摆,露出髋间雪白粉嫩的肌肤。赫然入目的是,那片裸露之上,有米粒大小的“壑”“颜”二字,并着一株绛紫色的仙草!

薛浅芜倒退一步,这小女婴竟是那奇怪消失了的未成形的中氏无名不成?!

薛浅芜内心惊诧到无以复加。东方碧仁脸色却亦大变,托着林雪隐的双臂不自觉颤抖着,口中倒吸冷气,连续问道:“这孩子多大了?什么时候生的?打哪里捡来的?”

薛浅芜看东方爷的脸色不对,自己也被纷杂思绪搅乱得一塌糊涂,只问:“你是怎么?”

东方碧仁没有答话。

甄石盟想起当日贤王夫妇的惨死,很长时间缄默不言,里面恩怨似乎太多。何不一并盖过,不再揭起,让世间平静一些,抹去那一片片的血腥仇戮呢?

听了薛浅芜怔怔的反问,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添乱的话来,只漫然接着道:“一次往深山老林里采药,途中捡拾了这女婴。想是樵夫村妇的女儿,在野兽出没的地儿,父母遭到不测,才使得小小的她落了单……”

东方碧仁长舒了一口气,眉间仍是化不去的疑虑重重,慢慢把她放回棺中。又看了良久,才迟钝盖上了棺盖。

甄语遁看眼前的这对情侣,虽然他们神色变幻各异,但对雪隐妹妹流露出的怜惜悲悯疼爱之色,却是如出一辙。心中纵然难过,只别过了脸去,不再提让薛浅芜守灵棺中超度雪隐妹妹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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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碧仁若在以往,定会带着薛浅芜,在这九莲佛心山的两座石寺内外,欣赏一番大好山川,排遣连月来的担忧挂念。但是眼下,好像有什么心事儿,他只想带着她,速速回到京城里去,确认一件事情。

又说了些子感谢话,东方、薛氏二人辞别了甄、林师傅,踏上归途。

薛浅芜的心志渐明,往事历历浮现眼前。她不无担忧道:“我既然出来了,回去还要重新面对那一切吗?”

东方碧仁瞅着她,掩饰好忧虑色,笑着戳她额头道:“我不是一直在吗?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说到这儿,边掻她的痒边转话题道:“还好意思说呢,看我不收拾你!怎么狠心把我一人扔下,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若是找不到你,这可如何是好!”

薛浅芜躲不过,被他挠得连连告饶,一时却也忘了日后的很多烦扰来。

走一程歇一程,东方碧仁叹道:“你也忒任性了!且不说我,绣姑姐姐你也放得下吗!”

薛浅芜眼眶不禁湿了。这一诀别,原想着相见遥无期,形如再无缘了。不想还是抵不过东方爷千里奔波而来的疲惫身影。

跟他回去,她认了这一遭。喉间有些发梗,问道:“绣姑姐姐……她和秦延,怎么样了?”

东方爷抚一抚她的头,埋怨着道:“自己的妻跑了,我尚自顾不暇呢,哪有空闲心思去关注他们啊?”

薛浅芜嗔他了一眼,捶着他的手臂:“越没个正经了……也不管人家一肚子苦水。”

东方爷越发低柔了声音,妥协地道:“我怎会不知你的苦?”

搂她在怀,正色说道:“你走之后,我一直在焦头烂额四处寻你,没上心秦延他们的事儿,却也是真。”

薛浅芜幽幽道:“他们不比咱们,有那么大阻力。只要他有情她有意,走到一起也是必然趋势。木已成舟……他们应该很好了吧……”

东方碧仁一手持着缰绳,一手环着她的腰,唇吻着她头顶的发,含混着道:“咱们好了……他们自会好了……”

薛浅芜的头皮酥酥痒痒,那种奇妙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初恋时分,那般热血沸腾、奋然无畏。一路走来的苦,所受万般委屈,好似皆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要他的心一直离她这样近,一直用怀抱温暖着她,也许她就不该有任何的惧怕。

她紧紧偎着他,两人的心跳又互相印证着,有力而永恒地跳动着,像是息息相关的回声。

嘴角含着一抹笑意,薛浅芜在颠簸的马背上,眼皮忽沉忽阖,终于睡去。接连数日奔波,起伏的山峦远远地被甩在了身后,那种寒湿瘴气,也被马蹄扬起的干燥尘土尽数遮去。某次睡醒,黄昏的夕阳如锦绣一般苍艳,明黄、瑰红、靛蓝、杏黄,仿若一副丹青神作,横铺在天宇间。薛浅芜张嘴痴痴地看着,问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距京城还有多远?”

东方碧仁一愣,心跳紧了一紧,温情地道:“问这个做什么?你这番回去了,不必见任何人,你想住在哪里,我就悄悄地把你安排在哪里。”

薛浅芜蹙眉道:“然后你享齐人之福,宰相府里有一宅正夫人,外面养着妾室,可是不是这样?”

“怎么又说较真傻话?”东方碧仁蹙着眉道:“你明知的,我不可能把她当妻,也不能当伴侣。一切只是迫不得已,权宜之计,但无论我再冷落她,她若不走,我也不能逼她……”

薛浅芜点点头,然后摸一摸他的心口处,仰起脸道:“你这里不忐忑吗?”然后摸了自己的心口处:“我这儿可是跳得紧呢。你我之间横亘着一个人,你虽一时意志坚定,终归天长日久,只恐出现什么意外。”

东方碧仁望着前方一座破败的庙宇,心中惶惶,却坚定道:“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就不会出意外。”

“你的心我向来都知。不然我也不会跟着你回来了……”薛浅芜咬咬唇,还想说些什么,东方碧仁揽过她的肩,抱她翻身下马:“你累了吧,又多思起来了。正巧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去那庙里歇一歇脚。”

薛浅芜不再有异议,任他抱着去了。进入庙中,四处打量,竟是安静得很,没有一丝人气。难得的是,有灶房有床铺,还有一些生米干柴之类。显是好久没人住过了,墙角上庙檐上结着很多的蜘蛛网,闻在鼻中有股灰尘的积久感。二人在里面住下,略略打扫清理了番,烧了热水泡了泡脚,安安静静坐在床沿晾着。

薛浅芜看东方爷盯着她白皙的脚踝止不住瞧,忽然想起脚是古代女子很隐私的地方,只有丈夫才能看的,不禁有些羞赧。再看看两人赤脚相对,像是一对即将圆房的夫妻,更是难以自然,下意识地把一双纤足往里蜷了蜷。

东方碧仁看她防范,哑然失笑,捉了那一对儿白玉莲脚,轻轻刮着她的脚底笑道:“看你还往哪儿藏!”

薛浅芜伏在他的肩头,笑得差点打跌,不消一会儿,有情人便滚作了一团。东方碧仁看着自己半压在她身上,衣衫不整,俊眉一轩打趣她道:“这成什么体统!闹洞房也不带这样的。”

羞赤之色爬上薛浅芜的眉梢脸颊,她越发蜷缩的像一只猫。东方碧仁点着她的鼻道:“看你这可怜人见的模样,还真怕我把你吃了呢。”

薛浅芜瞪着他,急得不敢动弹。

“不要怕……”东方碧仁拉她近怀一些,仍旧逗她:“你怕什么?我有那么可怕?果真如此,有你几个也被吃了。”

薛浅芜嗫嚅着:“我……我……”

东方碧仁被她的小女儿情态,喜得忍俊不禁,吻着她的颈子,试探着道:“要不真的让我……”

薛浅芜如被蝎蛰火燎,腾地一下弹到了墙角里,背死死地抵着土墙,屋顶上的积灰混着泥土,簌簌直落。

东方爷叹口气,抖了抖床单道:“别再与墙头做对了!它可没你结实,屡屡攻陷不了!你再抵它,它就塌了!”

薛浅芜自欺欺人道:“我就是坚不可摧,比墙头还结实的。”

东方碧仁睨着她,嗤笑一声:“还真打量着自己结实呢?若不是碰见我,就你这结实样儿,早被毁了。”

薛浅芜睁着眼,不服气道:“谁说的?”

“不信你就坐我身边,咱们瞧瞧谁先招架不住。”东方碧仁云淡风轻笑着。

受不得此激将,薛浅芜撇足了满腔气血,一张俏脸粉得如染胭脂,嘴里道着:“谁怕谁呢!”真个紧挨着东方爷,坐了过去。

东方碧仁半睁着眼,掩不住深沉的笑意,以蛊惑的声音道:“坐到我怀里来,把外衣脱去了安睡。”

薛浅芜僵一僵,嘟着嘴道:“又不是没在你怀里坐过,还一起抱着睡过呢,如今我倒怕了你不成?”因脱去了外罩,在他怀里重重盘腿坐下。

她的蹲劲儿那样大,东方爷半皱着好看的眉,满意低笑一声,也除去了自己外衣。

薛浅芜溺毙地睁大眸子:“你干什么?”

“抱你一起睡啊!”东方碧仁好整以暇,理所当然地道。

薛浅芜忐忑着,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心脏怦然跳得紧促。好久好久,才平稳了一些。

东方爷这些日策马照看着薛浅芜,相当累了,这样怀抱伊人,甚觉安慰,竟憨实睡着了。薛浅芜微一动,只听东方爷呓语道:“终于能够像在烟岚城时,那般无阻隔的抱你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在戒备我……终于好了……”

薛浅芜听得半悲半喜,泪眼模糊视线。迷蒙中贪看着东方爷那张深刻的脸,忽而抬起头来,静静望向远处深蓝入墨的夜色,像是未卜的前程,叫人念恋而且害怕。

这样永远抱着,该是多好。可是未来太远。

既然如此爱眼前人,何不欢顾眼前,什么也不去想?不然爱得艰辛,日后生变,后悔也来不及了。

东方爷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震醒,却见薛浅芜正深情瞧着他,不禁胸中激荡,脱口温存唤道:“丐儿!”

薛浅芜痴痴地,半晌也不回应,着了魔般,不可思议蹦出一句:“今晚,就在这儿……要了我吧!”

东方碧仁闻此郑重一言,差点呛着,震动难持,整个从床上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