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后的有意袒护,让众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都是母后您护着,她才被宠坏了脾气……”李皇后叹口气,脸上显出谦恭之色,然后转向素蔻公主,语气复又严厉起来:“今天就罢了,好喝好闹,若是朔儿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了……”
素蔻公主吓得一声都不敢吭,可怜巴巴钻在太后怀里。皇上赵渊虽然痛子心切,眼见李氏如此教女,太后又护得紧,女儿也是自己心头肉儿,于是喝一口茶,把责备的话,全咽了下去。
卫贵妃惶惶不定坐着,满心里都是爱儿的安危,竟想不起找素蔻公主算账了。不过这样倒是合了台面,毕竟有陈医圣保证的话在先,她若再闹起来,未免显得小题大做,败坏心情讨人嫌了。
宴会仍在进行,终归是多了层阴霾。薛浅芜在想着,这样下去,不知等到走秀女们出场之时,还能不能调动起兴致了。东方爷似是感应到了她的忧,安抚她了一眼。
吃罢席歇场的时候,进入歌舞表演阶段。第一场是《国色天香》,在华丽婉扬的乐曲中,霓裳广袖的牡丹仙子翩翩起舞,手中各持花扇,白里透粉的颜色,随着她们曼妙舞步的旋转,团团簇拥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乐曲在结尾处到达美妙的巅峰,好似夕阳极尽绽放最后一抹绚烂,所有花扇聚集起来,形成一朵立体着的巨形盛开牡丹。仙子们把脸庞和身子都藏在了牡丹后面,此时天地之间,犹然只剩下了这朵牡丹,鲜艳妩媚,凛然大气。
薛浅芜想起了台上坐的李皇后,六宫之主,群芳之首,果然还是要靠气度制胜的。
而以淡雅娴静见胜的柳淑妃,则似一朵莲花,却非纯白色的,应该也是一种粉色。这个粉色,并不是指颜色,而是一种感觉,与桃色有些类似了。
后宫里的女人,其实与妓院里的女子差不许多,或轻或重或浓或淡,都隐约氤氲了一抹粉色。只是妓院里的女子,每天面临的是不同嫖客,而皇宫里的女人,笑脸奉承费心迎合的是,天下最大的那尊嫖客罢了。所以春/宫/图的出处,历来不是妓院,就是皇宫。
纵然素颜不事雕琢,以欲迎还拒的清高姿态,与众不同,赢得圣宠,又有几个是白的呢?看起来就算是白,很多时候也只是假象罢了。真正洁白无瑕的女子,身于后宫,最终道路只有一条,质本洁来还洁去,三尺白绫下,浩渺清波里,自有芳魂栖处。
本是很绝美的视觉盛宴,奈何众人心思恍惚有些沉重,一曲舞罢,过了很久才响起机械般的掌声。貌似是沉浸在回味里了,其实不然。
直到奶妈抱着小朔儿闯进来,喜极而泣地道:“娘娘,小皇子醒来了!”
氛围才活跃了起来,卫贵妃颤抖着臂接过,皇上也起了身,众人纷纷伸头看去。只见那小朔儿确乎醒了,小嘴一翕一合,眼睛半张半闭,看不清里面的神色光芒。呼吸却很匀净,不急不缓,不涩不滞,宛若平常。
太后舒了口气,皇上赵渊龙颜大悦,卫贵妃喜不自禁,抱着儿子舍不得撒手。
奶妈说道:“陈医圣交待,小皇子还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儿,这儿欢闹,老奴且带他去了。”赵渊和卫贵妃都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在场的人目送奶妈离开,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在收回视线时,眼神又交汇了一处。
卫贵妃心情好,起身离席,扭着臀儿,对赵渊请求道:“臣妾自从有了朔儿以来,还从未为皇上献过舞呢!现在身子难得恢复,若再不练,怕会生疏了去,今天借着素蔻生日,臣妾也来舞上一曲助兴,皇上可准许否?”
赵渊拍手赞道:“朕前些日还念叨着,许久不见爱妃跳舞了,眼睛都疲劳得很呢!”
“那臣妾就献丑了。”卫贵妃娇声说着,来到舞台中央。两个优美的旋身,尖脚一勾一伸,两只鞋子一先一后,分别划起一道圆滑的弧度,不偏不倚,正巧飞入台下早已备好的玉盘中。
众人掌声雷动,只见一双膏腴嫩白的肉脚儿,赤裸踩于殷红色的地毯上,润泽如羊脂美玉,惊艳匹敌。她没给众人充分的心理准备,就开始来了个十八旋,霎时眼前金纱飘飞,衣袂凌乱,看不清了她的脸庞身形,满眼尽是腰肢柔软如蛇灵动。
薛浅芜惊呆了,她再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那么胸大体丰的女人,且还是个生完孩子未彻底恢复身材的女人,竟能舞得行云流水,天旋地转。
野性中带些飘逸,粗犷中夹些缠绵,火辣中透着热情,性感中露着原始,既有江南女子的轻柔纤度,又有胡地女子的洒脱不羁,说不尽的荡人心魂,述不完的风情万种。
曲尽舞终,她的身子做展翅状,往台下一凌越,一只脚儿独立在了玉盘之内。另一只脚提起,与膝盖处平齐,真真是好一招儿白鹤立。
众人都没看清,她是如何在盘子里穿上鞋的,已见她晃着胸,香汗淋漓来到了赵渊跟前。
赵渊显然极为满意,拍案笑道:“这场即兴发挥的卫氏舞,真是这宴会上最亮点的节目啊!”然后大手一挥,对旁边的公公道:“赏千斛珠!”
璀璨夺目的珠匣子打开,羡煞了众人的眼。没有女人不爱珠宝首饰,卫贵妃眉开眼笑谢过恩,命婢女们仔细收回宫去。
赵渊说道:“以下几场,大家可以尽情表演,不管何种身份,只要是在宴席上的,皆可拿出绝活!对于得心给力、赢喝彩满堂的,重重有赏!”
薛浅芜听得心里痒,这可是一个凭借才华魅力赚银子的好机会啊。不知上台跳段泼皮街舞,或者唱上一曲跑调版现代歌,甚至朗诵一首白话诗,他们能否欣赏得动呢?
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时,东方爷不着痕迹地拉住了她的衣角。薛浅芜一回头,发现绣姑也警告着盯紧了她。当即只得收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气馁地坐端正了。
可能是卫贵妃的舞蹈,达到了让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竟没有人敢站出来,生怕因拙而见笑,甚至被罚。于是宴会只得按着原先既定的节目,小舞小调续着,波澜不惊,观者的心从期待中慢慢平静下来。
宴会接近尾声,皇家主人连同满座宾客,皆是有些倦了,赵渊问道:“还有什么节目安排没有?”
礼官奏道:“只剩最后一个节目,乃是东方大人倾情打造,特意为公主的生日宴,锦上添花来的!”
素蔻公主难以置信地张着眸,因震撼带来的喜悦,让她身子微微颤着,几乎立不稳脚。台上的人,几乎都在高兴,为这话而高兴,他们谁不知道,素蔻公主爱慕东方碧仁,是早就开始了的?
听得这场节目别具情意,赵渊很感兴趣哦了一声,龙颜笑道:“那就赶快开场了吧。”
话音刚落,一道浅蓝色的明快帘子,如幕布般垂下,隔绝了演员登台的入口处。未过几时,十几位身姿窈窕动人的女子掀帘鱼贯而出。头发皆是高高盘起,发型极为简约清爽,丰满的额头,完美精致的脸型,无不把活力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们的衣着,与宫廷服不同,看着好像光亮绸缎所制,上面花色繁复多样,既典雅又优雅。衣服底面颜色各异,有的是梨白色,有的是玄紫色,有的是鹅黄色,有的是竹绿色,有的是绛褐色,有的是水红色,站在一处,花枝招展,亭亭玉立。衣服的设计,颇具匠心,高龄托着脸庞儿,一排斜斜的盘扣,长度蜿蜒到达脚踝,宽窄胖瘦适度,紧紧裹着曼妙玲珑体态,尽显女性曲线之神秘美。一道开叉,高到雪白的大腿处,分外风情诱惑。
最奇特的,是她们脚上的鞋子,埕亮细腻光滑皮质,鞋跟儿又细又高,撑着瘦燕肥环的玲珑躯体,使那腰身宛若风中摆柳,不盈一握。脚踝处的鞋面上,各有饰物,有的是枚银色晶晶的兰花,有的是枝巧夺天工的腊梅,有的是朵姿态逼真的水莲,别出心裁,极为亮眼,小巧精致,美好极了。
她们迈着独特的步子,在舞台上走了起来。不同于宫廷小碎步的含蓄羞怯,却是青春飞扬,张力动人。腰肢纤韧之处,仿若整个是被弹性紧凑在一起的。
直到模特儿退场,全场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薛浅芜的心在大力跳着,直到听见太后问了一句:“她们穿的是什么鞋?走的是什么步?”
薛浅芜狂喜之,赢了。如愿以偿,在一番辛苦布置下,没有喧宾夺主,鞋子是最亮眼的。
坐中的男宾客,皆在为那令人眼馋的身材羡慕着,犹自震撼难以回过神来。女子们开始议论起来:“她们的身材也未必有多好,都是得了鞋的衬托,才显完美起来……”
太后的问题,问出了半天,无人能答,赵渊看向东方碧仁:“这节目叫什么名字?”
东方碧仁一愣,若按丐儿的说法,这是一场走秀,可这名字实在听着偏僻,若是说给皇上,难免又得费些口舌,想了一想,上前禀道:“这是‘芙蓉神秀之走意图’!世间万般景,皆能形成艺术,这走路的步儿,便是一处学问!细观她们刚才步伐,皇上就会发现与很多东西暗自契合着,比如书法,比如绘画,比如舞蹈,都是需要高度的融合性,以及自然协调度的……”
赵渊颇以为然,点头赞道:“极是!若非经过专业训练,且不说很难走得稳当了,韵味也是极不易出来的!”
高太后的好奇心,仍集中在鞋子上。回想她年轻时,作为宫廷里的美人儿,也是很追求时尚的。现在虽然老了,心变淡了很多,但是对于一切时尚新奇之物,仍保留了浓厚兴趣。
刚才问及众人的那句话,没人能答上来,于是直接问东方碧仁道:“仁儿,这鞋是从哪儿得来?”
东方碧仁答道:“要说这鞋,得来全属偶然。据传有位非常出众的兵法家,为他同门师兄所嫉,因遭陷害,被挖去膝盖骨,致成残废。兵法家侥幸存活,辅佐一位君主征战天下,与他的同门师兄在战场上相遇时,因为山路坎坷,不便乘车,他又无法行走,于是设计出了一种厚高底儿牛皮鞋,把帮与底缝制一起,穿在脚上,终于可以下地,他指挥着千军万马,出奇制胜,把陷害自己的同门师兄,逼至走投无路,报得了仇……这种皮质的鞋,弹性极好,轻便灵活,下雨天又不易湿,就是不大美观了些。坎平鞋庄的几位创始人,齐心协力,根据女子体型特点,经过数年潜心钻研,终于形成了这种细高跟儿。不过数量不多,那次偶然见了,仁儿就兴起了让众人开开眼界的念头,于是有了今天这场神秀之走意图。”
素蔻公主听得坎平鞋庄四字,眼神骤然有些复杂。希望这么一番奇特创意,不是那个令自己讨厌的女子,想出来的才是。
高太后和蔼笑着道:“听说坎平鞋庄的创始人,是俩女娃儿?”
东方碧仁答道:“创始人是一老叟‘千影手’,那俩女娃不过是他收的义女,早年跟着学些手艺罢了!那位老叟已经不做鞋了,年迈眼花,拿不起针线是关键,很多鞋样款式他也渐渐忘了,于是就将毕生所学传给了义女。他的两个义女,说也奇怪,那位姐姐生性安静,对这绣花做鞋之事极感兴趣,悟性奇高,结果三五年就赶上了她义父当年的水准;那妹妹则活泼,整日里闲不住,偏生不爱针线活,业精于勤荒于嬉,一晃几年过去,硬是什么都没学会!”
“那么这种鞋儿,是姐姐创出来的了?”高太后问。
东方爷忖度着怎样说,才不至于扼杀丐儿之功,于是摇摇头道:“那妹妹虽不喜做鞋,却有着丰富的想象力!闲着没事,就爱瞎胡掰掉!起初是那妹妹乱翻书,看到了兵法家做皮鞋那段,然后灵机一动,说能设计出一种适合女子穿的鞋来!姐姐经她提醒,觉得有理,大有可发展的潜力,于是反复研制,终于做出了这款鞋。”
高太后兴趣盎然道:“真是心慧手巧的女孩子!哀家一听就喜欢上了,那天定要传见一面,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绣姑和薛浅芜,在人群里对望一眼,好生忐忑不安。还未见面,就被皇太后喜欢,这是幸呢,还是不幸?
东方碧仁也觉自己夸得甚了,竟让太后升起了见那两个小丫头的念头来,维持镇定说道:“每天订鞋的人,能从屋里排到街道上去,她们顾着整个鞋庄,忙得连饭都落下了,哪天太后有兴致了,就让她们前来拜安。”
高太后摆手道:“这个不急!哀家也是兴致忽起罢了。”
素蔻公主闻言,在旁赶紧说道:“不过是卑贱的做鞋女,哪里值得祖母召见?”
高太后未说话,李皇后已训斥道:“蔻儿休要胡说!你生在皇宫里,吃穿不愁,永远都看不到,咱的江山社稷,是由各行各业能人异士撑起来的!对于他们,应该心存感恩,带着敬佩,而不是用井底之蛙鼠目寸光来鄙视人!”
这一番话,让薛浅芜听得好是酣畅,不愧是国母啊,这范儿没得说。
素蔻公主撇撇嘴,有些委屈想要落泪的样子。柳淑妃劝说道:“功在平时,今儿个图热闹,姐姐就别训蔻儿了。”
李皇后这才微微露出笑,说道:“没吵她几句呢,不仅母后护着,皇上护着,就连妹妹也护着她……”
估计还是担心孩儿,从舞台下来后一直未说话的卫贵妃,起身向赵渊请辞道:“臣妾念子心切,先行一步,皇上太后、两位姐姐万望尽欢。”
赵渊也挂念着,伸个懒腰说道:“宴会也就到尾声了,朕和你一并去。”
皇上一去,高太后年纪大,也觉累了,略略说了几句散场话,就要离场。李皇后、柳淑妃一左一右,掺了过去,临走前李皇后对素蔻公主道:“蔻儿,一会儿到母后的甘泉宫来一趟!”
几位重量人物离场之后,按以往的,剩下的青年男女们,该是随着赵太子东方爷一起散场才是,然而今天,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
尤其是那些女子们,都没离开的意思,一个个犹豫了很久,终于有个稍胆大些的,打头带着一群娘子军,包围了东方爷赵太子。
“怎么?”东方碧仁似已料到这种结局,语气淡淡问道。
“刚才台上她们穿的高跟鞋,应该是爷掌管的吧。我们想问一问,那种鞋能卖吗?”
东方碧仁自然不能做起商人的行当来,对着身后的俩太监道:“这事儿由他们负责,让他俩来讲解吧。”
薛浅芜害怕绣姑不善伪装,连声音这关都过不去,于是果断地站出来,铿锵有力地道:“这些鞋子因有纪念意义,原本是不卖的。”
“可是存着也会坏啊,日子久了,不翻新就放不住了……”女子们一边失望着,一边纷纷企图说服薛浅芜改口:“好公公,你就偷偷卖给我们一双吧。我们实在喜欢得很,要多少价,你开个口就是。”
薛浅芜为难着,说道:“这鞋的原料不易得,做工过程又极考究,作为第一批非卖品,奴才擅自做主,怕主子回去了要骂的!”
素蔻公主本就对这公公有些不大对眼,哼了一声,不屑地甩出一颗金锭子,说道:“把那些鞋都拿来,本公主挑一双!你那主子是个见钱眼开的,见了这金锭子,肯定两眼放光话都说不出了,焉有责备你们的道理?”
薛浅芜心里冷笑着,等的就是你这有钱人带个头!于是弯头哈腰笑着,蹬蹬蹬跑到舞台后,把那些双鞋子都弄了来。
女人们一拥而上,开始挑挑试试,最终每双鞋子都有了归属,价钱卖得极为不菲。那些没买到的,有些沮丧,也都争着报名订了。
薛浅芜和绣姑登记得不亦乐乎,俨然不知除了东方爷外,还有一双深邃眼睛,带着某种疑惑探究,打量了她们很久。